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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是要允诺么,总觉得不大对劲。要婉辞呢,又实在可惜,而且怕伤了绿萼的自尊。杞人嗫嚅半晌,只好把头低下去,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绿萼也不知道再说甚么好,羞得也低下了头。两人各自望着自己的脚尖,良久不言不动。空气在这一刹那,也似乎凝固了不再流动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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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精彩的一幕,被躲在不远处廊柱后的冷谦和郭汉杰看得清清楚楚。“啊哈,”冷谦阴阳怪气地笑道,“汉杰,你便快有师母了,知道么?”“这个,”郭汉杰老实人不老实,“我早便猜着啦,不过恁么快,倒是意料之外。”

            “定是韩邦道托孤哩,”冷谦笑道,“他们两个虽在心里你情我愿的,若非用棍子赶,哪里会走到一处去?”“师父面皮忒薄,”郭汉杰说道,“若换了是我……”

            “换了你,哪个傻婆娘肯要?”冷谦摆摆手,“走,且向韩邦道贺喜去。”

            两人蹑手蹑脚地从廊柱后面蹩出来,经过杞人和绿萼身边,竟然没被发现。冷谦举起袖子,在杞人眼前挥了挥:“此番真的着了魔也。”笑一笑,推开卧房的门,就走了进去。

            来到韩邦道床前,先唱了个喏,然后冷谦就伸出手去,给韩邦道把脉。韩邦道睁开眼睛望望他:“有甚么用?阴司的无常便在门外,这便要锁了我去也。”

            冷谦摇摇头:“你伤势本不重的,不肯善加调养,才耽搁到今日地步。我是救你不活了,这数日无常便来拘了你去。只令爱好可怜煞,自此守丧三年,不得谈论婚嫁,孤寂一人,独守空房以对青灯……”

            韩邦道瞿然一惊:“你说甚么?”“我说甚么?”冷谦笑道,“我劝你好生吃药将养着,我每日子午二时助你行气活血,还可多活十余日,趁此先将他二人的婚事操办了,岂不是好?你便去了,也无憾也!”

            “你都听得了,”韩邦道叹口气,“讲得也有理。只我这般模样,再无力操办了,都有劳贤弟了也。”冷谦一拍胸脯:“包在某身上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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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不顾杞人和绿萼的反对,冷谦就为他们操办了婚事。他既作媒人,也暂充男方子弟兼作使者,匆忙准备了头面首饰、一头小羊、两瓶村醪,到韩邦道床前来下聘。韩邦道起不了床,告不了庙,就写了祖宗牌位,放在床前,勉力支撑起身子,作了几揖,叫绿萼拿过皇历来看,三月廿一日是中吉之日,遂订为婚期。

            到了日子,也没延请多少宾客,只有濠州城里的几家亲眷,及代表着郭子兴的汤和,十余人摆了两桌酒席。杞人骑毛驴出了前门,绕韩家庄大半圈,从后门进来。绿萼红巾盖头,由杞人扶着上了驴,接出后门,一般绕着圈子,再度进了韩家庄。鼓吹声响得热闹,一众宾客听了,纷纷起身迎候。新人进了正厅,只见韩邦道面色灰暗,被两名仆役搀扶着,挣扎着前来坐着受了三拜,又被掺回屋去歇息。东厢房早经打扫清洁,作为洞房,仆妇们拥着新人进去。礼仪诸多减省,只有好酒好菜,绝不吝惜,流水般给客人送上来。

            婚后才七天,韩邦道终于油尽灯枯,撒手西去了。就这样,婚礼刚完,又忙着办丧事,杞人缺乏处理这种事情的能力,也全靠冷谦一人操办,冷谦忙前跑后,时常私下对郭汉杰苦笑:“这都是我自招惹来的哩。”濠州帅郭子兴亲来吊唁,这次丧礼,可比先前的婚礼要隆重多了。汤和也跟着郭子兴来到韩家庄上,悄悄询问杞人今后的打算。杞人叹口气:“我却住不惯这偌大庄院,待除了服,便寻家馆子去做本行罢。”

            杞人、绿萼守丧一年多,到了至正十四年的七月,朱元璋升任总管,攻克滁州,汤和在他麾下为将,就在滁州城外盖起了一家小小的酒馆,请杞人师徒前往打理。朱元璋很喜欢吃杞人炒的菜,虽然现在身份不同以往了,仍然经常带着汤和、邓愈、吴祯等人微服出城,到杞人的酒馆里来偷得浮生半日。杞人在滁州城外一住就是十多年,直到至正二十五年,也即宋小明王韩林儿龙凤十一年,才搬去应天府。

            就在他迁往滁州的第三个月,也就是至正十四年的九月,元太师脱脱再度南下,总制诸王、诸省军马,镇压在高邮造反、僭称大周皇帝的张士诚,吓得张士诚去了帝号,俯首请降。十二月,脱脱突然接到皇帝的诏,责备他“老师费财,坐视盗寇”,削去他的官职,暂时安置淮安。脱脱知道这是素来与自己不合的中平章政事哈麻进献谗言的结果,他放声大哭,孤身驰马向北跑去,麾下百万大军,顷刻奔散。

            第二年的十二月,脱脱在流放地云南被毒死。元朝这株参天巨树,最后一支还能抽芽的枝条——即使是长歪了的枝条——也被折断了,他距离死亡,也就已经不远了……

        ~第十六章十年一觉徒笑耳~      

            岁岁重阳,今又重阳,转眼间,西风骤起,至正二十五年肃杀的秋天,终于来到了。

            “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忽罚盏夜阑灯灭。想秦宫汉阙,都作了衰草牛羊野。不恁么渔樵没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投至狐踪与兔穴,多少豪杰!鼎足虽坚半腰里折,知他是魏耶?晋耶?……”

            ——沙哑而悠闲的歌声在秋风里漫舞,似乎给这恼人的早寒多少增添了一丝温馨的暖意。

            缪锐轻轻咂一口酒,淡淡地笑道:“这只套曲儿不错罢,直教人翩然有出世之想——可惜不是真看破,只是被逼无奈,这样心境,便跳出俗尘,也是个苦神仙。”坐在他对面的郭汉俊摇摇头:“休感慨,休感慨,你我这辈子是跳不出红尘去了也,烦恼怎的?徒坏了酒兴。”

            缪锐右手两指拈起一支筷子,轻敲着果碟儿,跟随着乐曲节拍,也轻轻哼唱道:“恐吟罢一觉才宁贴,鸡鸣时万事无休歇,何年是彻!看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攘攘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看秋来……”唱到这里,本来是一个极高的音阶,缪锐努了把力,却还是唱不上去,只好就此停了下来。然而隔座的伶人,却兀自引吭高歌,歌声如一道彩带,飞旋而上,越舞越高,倒象是列子御风,嫦娥奔月似的。

            “一副嘶哑嗓子,讲话都结巴,唱歌倒真好听煞,”郭汉俊凑近缪锐,低声笑道,“你觑南争北斗,不是密匝匝蚁排兵?你我北来大都,不是乱纷纷蜂酿蜜?只不犯了闹攘攘蝇争血,便敢拍胸脯自夸是条好汉子了。”

            缪锐朝郭汉俊眨眨眼睛,提醒他别乱讲话,然后提高声音,故意接上他先前的话头:“这是大都城里有名的伶人哩——便多有此等人,平日看了木鸡一般,诸事都难拿起放下,偏是合了一个行当,便如鱼儿得了水,天赋异禀,再加辛苦研磨,他人难以望其项背的。”

            正说着话,那老而呆痴的伶人已经三指撮着一个木碗,拐呀拐地走了过来。缪锐从怀里掏出一张五文至元钞来放到碗里。伶人点点头,浅浅唱一个喏,又拐呀拐的蹩到别桌去了。
            郭汉俊问道:“甚么时辰了?”正在店堂里来回穿梭的伙计凑近来,接过话道:“巳时都尽啦,两位早茶直吃到这般时候,须不须上些儿干的来?”

            “也罢,”郭汉俊皱皱眉头,“沏两碗酥,有好肉馅子馒头上一盘来。”伙计答应一声:“客人稍待,我这里新蒸得好牛肉馒头,面发得好,臊子剁得细,诸料物、盐、酱调和得好。这便送将上来呵。”说着话,赶紧跑往厨房去了。

            “难不成今日又是白白等了,不见结果?”缪锐把双手笼在袖子里,微微一笑,“罢罢,且偷得浮生一日闲哈,吃些茶酒,谈天说故罢——可得你我初次相遇?”

            “怎的想起这个?”郭汉俊说道,“便是相助铁冠真人门下孙先生救人那遭罢。便一眨眼,十三年过去了也……”缪锐点点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十三年了也,好不磋砣呵。想那日你们前去救人,我在茶亭中领着连总舵主的盛价,好苦等啊,不见你们回来……却原来中了贼人诡计也!”

            郭汉俊摆摆手:“往事磋砣,且休再提。”缪锐突然又象想起来甚么似的,问道:“二兄可好么?你们兄弟多久未得相见啦?”郭汉俊一边接过伙计递上来的酥酪、馒头,一边回答道:“咱们去年来大都前还见过一遭,他跟着陈师傅,在城西一品居里帮手切猪割牛剁馅子……”看伙计走开了,突然放低声音,凑近缪锐:“你知那店,大王可爱煞了一品居的川炒豕肉、攒鸽子蛋,常要微服前往的——那便都是陈师傅的手艺哩!”

            “我还未曾见过这位陈师傅哩,”缪锐咂一口稣酪,轻声问道,“未知比你师父如何?”郭汉俊一边吃馒头,一边笑着摇摇头:“说不得。我也只是师父的名弟子,领受一次指点而已。我兄弟却是陈师傅单传的徒弟,料我今日已不是兄弟对手喽。”

            “于掌教道法高妙,武艺惊人,休说中原,便南荒北鄙,也是盛名遐迩的,”缪锐笑道,“你又何必太谦?——对了,这些年来,可会过连总舵主他们么?”

            “未曾得见,听闻他仍掌淮帮,名声更响亮了,”郭汉俊回答,“尉迟先生已升了龙虎山天师宫副领,大王……要封他真人名号哈——他们忒煞的风光,你我可是蹭登半生,依然下走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