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夜宴



                                    按制,圣上亲选秀女前,皇后会设下家宴,偕同宫中三品以上的妃子,遍请所有待圣上亲选的秀女,以示贤淑仁德、圣恩绵绵。还有三天就是圣上亲选之日了。皇后就在这一日下了懿旨,酉时于昭顺阁中设宴。

        事实上,宫中嫔妃往往通过这样的宴会掂量一下皇上的后宫又将增加哪些新宠,而秀女们也可借此机会认识一下宫中有地位的妃子。二者都会互相比较一下,并在心里分出优劣。故而皇后懿旨刚下,传旨太监许是还未回凤仪宫中复命。接旨的宫妃、秀女便一番忙乱,恨不得选出最好的衣裙和首饰,生怕落到了谁的后头。当然,众人心中都明白一点,任你打扮得再明艳照人,这风头绝不能超过皇后和眼下宫中正炙手可热的人物--丽妃。

        一听到太监宣旨,杜沅沅心中便明白,这样的一场盛会,只不过是宫中女子群芳竞艳、明争暗斗的一个舞台罢了。她有心借病推脱,却又知道如此未免太过招摇,便只好领了旨意。

        各房内的秀女早就已经翻箱倒柜,比试对照。只有杜沅沅慢吞吞地走到衣箱前,意兴阑珊的慢慢翻拣,心里想着,随便找一件衣裙,只要不过于失礼,随意便可。此时,一件式样简单的牙色衣裙映入她的眼帘,衣裙上并未过多装饰,仅以湖绿色丝线在裙裾上纹绣着丝丝碧草,配着湖绿色的长长腰带。杜沅沅抖开衣裙,轻轻披在身上,冰滑的衣料妥贴地环绕在身周,灿然生光,宛如流动的月光。这件衣裙的布料是银月羽缎,是杜子珏不知从哪里寻来的。杜沅沅将手伸进袖子,仿佛还看见杜子珏捧着这匹缎子兴冲冲奔进房来,“沅沅,这银月羽缎最是配你不过。”杜沅沅系上腰带,长长的腰带软软地垂着,与裙裾的碧草相互映衬,袅娜轻盈。“沅沅,你真是美极了。”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杜子珏赞叹的声音。

        不知道大哥现今如何了,是否还记得宫里的这个妹妹。杜沅沅略为苦涩的想。就穿上这件吧,在这暗箭环伺的深宫,衣裙上似乎还带着杜子珏的细心呵护。杜沅沅将脸深深埋进衣里,“大哥,你就陪我一起去看看宫中的盛会吧!”

        宫女按杜沅沅的意思,将一头乌发在脑后简单挽个了髻,另留一部分编成辫子放在一侧。杜沅沅在髻边簪了只银嵌绿松石的蝴蝶花钿。款款起身,自觉低调内敛,却浑不知这身装扮不仅凸显了她曼妙的身姿,更衬托出了优雅柔美的气质。

        夕阳的余辉洒在禁宫内的大小殿阁上。金黄的琉璃瓦,朱红的宫墙,在夕阳的映衬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辉。连带着接下来的夜晚,也似乎有了一丝温柔。

        秀女们乘坐着暖轿,穿过御花园向西,转过禁宫内外城中间的细长夹道,停在昭顺阁前。轿子方一停稳,早有勤快的小太监上前打起轿帘。衣饰齐整的宫女引领着秀女们沿着长长的玉阶步入阁中。

        昭顺阁建于禁宫流碧湖上,乃是一个宽大的水榭。整个殿阁呈回字形,分为上下三层。一、二层为聚会、饮宴之用,三层是纳凉观景的好去处。而最妙之处就在于回字形的殿阁中间引入了一汪湖水,置身阁内便可凭栏观鱼,移身阁边便可临窗远眺。此时,阁中各处都已挂起粉红细纱八角宫灯,设好了桌椅几案,一旁的碧纱隔断后,是一众乐师艺伶。秀女们三三两两各处玩赏,杜沅沅与梅芫雪也倚在阁边,望着湖中离合的人影、灯影,定定出神。

        正玩赏间,众人忽然听见门口一阵忙乱,有太监扬声道:“徽淑宫宁婕妤到。”话音刚落,一身形娇小女子带着宫人缓步而来,秀女们纷纷跪下接驾,那宁婕妤却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走到宫妃座位上,对叩拜的秀女似乎颇为不屑。

        过了一刻,太监又道:“鸿庆宫惠贵嫔到。”“听说这惠贵嫔原为皇上最宠爱的女人,本已怀了皇嗣。后来不知怎地,孩子无端端地没了,这惠贵嫔也失了宠。”杜沅沅听到身边的秀女窃窃私语道。不由得微微有些好奇,向外看去,门口进来了一个缥色宫服的女子,形色端丽,笑容温婉。显是个温和可亲的人。惠贵嫔向行礼的秀女们微微点了点头,也到一旁坐下。

        杜沅沅一直注视着惠贵嫔落座,因着刚才听到惠贵嫔的遭遇,心中微微有些哀戚,不自觉的带入了眼中。不成想,却正遇到了惠贵嫔疑惑的目光。杜沅沅面色发红,那边惠贵嫔却转而微笑着向杜沅沅点了下头,杜沅沅也微笑了一下,便急忙收回了目光。

        酉时二刻,皇后携着悦妃珊珊而来。今日的皇后似乎颇为高兴,原本苍白的脸色涂染了淡淡的胭脂,显出几分娇媚。穿着赫赤色簪花羽人骑凤织锦宫服,挽着松花色的披帛。头上高高的龙蕊髻,簪着翡翠碧玺凤凰点翠多宝簪,旁侧插着梅花玉步摇。盛装华服,显得格外端庄高贵。悦妃一如既往的含蓄稳重,低眉跟在皇后身后。

        皇后一到,众人立刻跪地迎驾,齐声道:“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皇后挥了挥手,坐在大厅的主位上。略略向场中一瞥,转向太监总管凌海。凌海搓着手,面色为难的道:“祥萃宫的丽妃娘娘未到。”皇后并不动声色,道:“想是有什么事拌住了,再等一刻吧。”下面众人虽心中诧异,但依旧岿然端坐,默不作声,均暗想,这丽妃好大的架子。杜沅沅却暗自一凛,丽妃敢这么不买皇后的面子,显是有十分的依仗,似乎还带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野心。

        夜色转沉,湖上有风吹来,带着点淡淡的寒意,吹动了阁内悬挂的细纱宫灯。宫灯微微摇动,淡红色的光晕在宫人们的脸上轻轻掠过,每人的面色皆如在雾里。

        又过了一刻,一个小太监从门外跑进来,在凌海耳边低语几声,凌海脸色一喜,向皇后道:“丽妃娘娘到了。”众人似乎都松了口气。

        不一刻,便见丽妃从门外缓步而来,全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的身上。丽妃面有得色,盛装丽服,内穿织金香荔云缎的绣袍,外披杏红色花绫罩纱。薄如蝉翼的罩纱上,满是大朵大朵的牡丹暗纹。头发盘成灵蛇髻,一朵金丝牡丹缠在发间,两边垂着多宝璎珞。服饰竟丝毫不逊于皇后。

        皇后依旧面色无波,只道:“丽妃来了,大家怕是等得急了。”丽妃这才袅袅婷婷的上前给皇后见礼,娇滴滴的道:“臣妾方才自皇上处过来,误了时辰,请皇后恕罪。”语气间颇有大受皇上宠爱之意。杜沅沅看向皇后,皇后面上似是极快地闪过一丝不豫,却转瞬间宽厚地笑道,“这不怪你,快来这边坐下。”丽妃就势上前,坐在皇后左侧。面色之间自是得意非常。

        见众人均已落座,皇后举杯起身,向着众人道:“各位妹妹进宫已有时日,待过了圣上亲选,大家就是一家人了,少不得要为皇上和本宫分忧。本宫在这里先谢过各位妹妹了。”秀女们立即起身,谢了皇后赐酒。皇后又道:“本宫一向身子不好,有劳丽妃妹妹和悦妃妹妹操持宫中事务,在这里也谢过二位妹妹了。”丽妃、悦妃少不得站起身来,虚应一番。

        见皇后如此说话,丽妃面上更加洋洋自得,似乎满堂的人都入不了她的眼。正自得意,眼角忽然瞟见人丛中一个身穿牙色衣裙的秀女尤其显眼,注目看去,却是杜沅沅。杜沅沅虽是独坐角落中,却容颜清丽,气度高华。丽妃心中颇为不乐,眼神一暗,似是想寻个机会挑个不是。杜沅沅也感觉到了丽妃不善的目光,不由得暗暗戒备。

        恰巧此时皇后对众人道:“丽妃、悦妃主事辛苦,大家就替本宫给二位娘娘敬个酒吧!”话既如此说出,一众宫妃、秀女们便纷纷端起酒杯,涌上前来,立刻赞美、奉承之声响成一片,就此阻住了丽妃的视线。杜沅沅见机会正好,无人注意,便悄悄退了出去。

        昭顺阁外玉阶悠长,杜沅沅沿阶而下,身后鼓乐喧天,人声鼎沸,身前却是树摇月影,异常安静。

        她信步走到阁旁的流碧湖边。一轮明月高高地挂在深蓝的天幕上,洒下的清辉如铺了满地满湖的碎银。岸边遍植的金线柳葱笼茂密,长长的枝条直伸入湖中,偶尔有风吹过,便荡起圈圈涟漪。映在湖中的昭顺阁上的细纱宫灯便也随着涟漪浮动开去,不断摇碎、聚拢。杜沅沅走在月光里,恍然觉得这些天来的一切似乎都已渐渐远去,心中充满了难得的安详和静谧。

        英帝站在湖岸的另一侧,在杜沅沅刚步出昭顺阁时就一眼看到了她。微微一征后,才忽然想起,皇后今晚按例在昭顺阁中设下了酒宴,宴请了所有参选秀女。

        自从迎香酒楼一别后,英帝就再也没有见到过杜沅沅。尽管杜沅沅已进了宫,但是,宫中耳目众多,反而见面不易。碍于身份,也不想让杜沅沅引起太多人的注意,英帝只能从凌海的奏报中了解她的些许情况。他经常会想起那片梅林,想起梅林中那个起舞的身影,想起迎香酒楼中那个错愕的眼神。悠长的等待不仅没有淡化面容,反而了催生了切切的相思。

        英帝贪婪地看着,缓缓前行的杜沅沅沐浴在月光中,身形轻盈,衣袂翻飞。整个人都似发着光,宛如要凌波而去。

        英帝向前走了一步,又犹豫了一下,转头对身后的小太监耳语了几句,小太监急忙领命去了。隔了一会儿,小太监去而复返,手中捧着的正是英帝在安国寺内吹的那只紫玉长箫。英帝躲在树影后,举起了长箫。

        杜沅沅伫立安静的流碧湖边。突然,耳边似有似无地传来一阵箫声。仔细听去,似乎距此不远。那箫音和着月光,缠绵得让人的心都似已沉醉。她恍然觉得箫音隐隐有些熟悉。忽然想起,那日在安国寺的梅林听到的就是这样的箫声。

        杜沅沅的心猛地一跳,紫衣男子俊逸的面容蓦然浮了上来,她的心中一时惊,一时喜,这吹箫人到底是谁?杜沅沅循着箫声找去,浑然不觉树枝刮落了她头上的发簪。英帝静静等待着,想像着杜沅沅猛然间到他的表情。突然,昭顺阁中人声似乎大了起来,似有人向外行来,想是酒宴已结束。杜沅沅向英帝藏身处望了一眼,犹豫了一下,只得返身向昭顺阁方向去了。

        英帝从树后现身,心中一阵失望。突然看见在杜沅沅离去处有一样东西在草丛中闪亮。英帝走过去俯身拣起,发现是一枚银制的蝴蝶花钿。英帝仔细把玩了一会,小心地收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