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帝一下朝,便朝怀玉宫而来。不顾君主风范,宛如个少年人般奔进寝殿,面上带着欣喜的笑容,将歪在榻上的杜沅沅一把抱了起来,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子。杜沅沅只觉身子一轻,整个人便旋转了起来,不觉咯咯娇笑出声。身上穿的烟色绢信期绣的宫服翩然欲飞,腕间的一对嵌珠绞丝金镯随着起伏叮当做响。英帝也连声大笑,显是兴奋已极。旋转了一会,一时收势不住,二人一同倒在松软的床榻上,俱都将脸埋在柔滑的锦褥间,久久不语。

        过了半晌,英帝方道:“沅沅,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这么多年来,心里第一次觉得畅快。”杜沅沅缓缓坐起身,轻轻抚着英帝的头发,心中微微发酸,众人只知道他是个身处富贵与权利顶峰的皇帝,只知道惧他仰慕他,却谁也不明白他心里的苦。而数年来,面对强势的外戚、暗涌的后宫,他又背负着怎样的沉重。

        英帝一翻身,将头靠在杜沅沅胸前,微笑着低语,“沅沅,这一次还是多亏了你。”一丝会心的微笑弯上了杜沅沅的嘴角。

        原来,从英帝定下三月之期后,杜沅沅便想了条妙计。李贵既是此事件的关键人物,两方人马必会为了争夺他而斗得你死我活,与其正面交锋,不如避开锋芒,暗自行事。杜沅沅想出的,便是个李代桃僵之计。即事先找寻一个与李贵极为相似的人,冒充真李贵踏上漫漫逃亡之路。再在申家人面前稍稍露出一点形迹,以吸引住申家的目光。申家对此当然是紧抓不放,所有的注意力便都集中到了假李贵的身上。而杜子珏则借机暗自查访真李贵的下落,查到后,便将其藏在稳妥的地方。待期限一到,再偷偷送回宫中。

        这个计策虽然巧妙,施行起来却也是历经万难。世上相似之人虽多,但要在短时间内找到一个与酷似李贵之人,这是一难。要安排假李贵在一个出其不意的情况下,暴露在申家人面前,还要躲避其追杀,这是二难。杜子珏要拼尽全力找到真李贵,并要秘密藏好,这是三难。这个难上加难的计策,如果不是情势所迫,逼得他们必须背水一战,也许杜沅沅还不会在如此多的不确定因素下,甘冒其险,说不定还要再斟酌一番。如今,一切都已过去,总算是顺利过了关。但计策还是多出了个枝节,便是假李贵最终没有躲过追杀,成了刀下亡魂。这也许是整个计策中杜沅沅唯一的遗憾了。

        另外,计策虽是杜沅沅想出的,但之所以能顺利实施,还要全赖于杜子珏在宫外的全力施为。对此,杜沅沅当然不会将功劳全部据为己有。因此,听了英帝的称赞,杜沅沅便道:“沅沅只不过是动了动脑子,要说行事机巧细密,还是我大哥杜子珏做得滴水不漏。论起功劳来,当然属他最大。”

        英帝支起上身,兴奋道:“此次,你大哥居功至伟,我一定要好好赏赐。你说,赏什么好?要不然再加官一级,如何?”杜沅沅从未见英帝如此高兴的神色,刚要点头答应,心中一凛,忽然住了口。

        外戚专权一直是英帝心中的隐痛,此次与申氏的斗争,取得了如此大的转折,英帝心中自然是酣畅淋漓,想到提拔杜子珏,也是情理之中。但自己如今也是宠妃的身份,如果再提升自家大哥的官位,杜氏便也成了权倾一时的外戚。比照宫中,曾经那些个霸权夺势的外戚,如申氏、田氏之流,姑且不论起因如何,最终却无一个有好下场。虽然自己是一心一意对待英帝,完全为了他的江山打算。但是,随着杜氏权势的扩大,搞不好来日也被冠以外戚专权的帽子,到那时,她与英帝的感情是否还一如当初?

        想到此,杜沅沅只觉得心中寒凉,幽幽道:“沅沅不想杜家做个干政的外戚。”英帝听着杜沅沅所问非所答的话,愣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哑然失笑,轻抚上她的脸颊,诚挚道:“我相信你。因为相信你,也相信杜氏一门。你我之间,难道还需要这等莫名的猜忌么?”杜沅沅心中一暖,看来,还是自己多虑了,她终究是没有看错人。

        英帝笑道:“让我想想,杜子珏官升一级,封个什么好?”杜沅沅心中一动,摇了摇头,道:“不忙,请昊祯还是先回答沅沅一个问题。”英帝点头应允。杜沅沅道:“皇后被诬陷本是非同小可之事,但昊祯为何对申家处置如此之轻。难道不想趁此有利之机整肃一下朝廷和后宫么?”英帝面上浮起一个苦笑,“我知道你一定会问到这个。申家势力历时三朝,盘根错节,就凭诬陷皇后这个罪名,是不足以全然撼动的。况且,太后是我母后,难道真要我做个不孝之人,当庭指证她有异心么?此次贬了丽德妃,罢黜了申天罡的官职,给太后和申氏还留了个体面,是希望经过这一次,母后能体会到我的苦心,好好安守本份。”杜沅沅听后不置可否,英帝如此维护他的母后,只怕在太后心中,权势势必要大过母子亲情。

        英帝说罢,疑惑道:“这个问题与升杜子珏的官职还有所关联么?”杜沅沅叹息道:“昊祯,原谅我的私心。我一直觉得你对申氏处置过轻,并未动摇其根本。而在此时升我大哥的官职,无疑于将他放在了风口浪尖上。以他现在的能力,与申氏抗衡还为时过早。沅沅是不想让他冒险。”英帝摇头道:“你到底是女子,做事还是将情意放在了前面。我如此做,除了杜子珏劳苦功高之外,还要借机试探一下申家。若他们聪明,自会安分守己;若是今后借机为难杜子珏,就说明他们仍不死心。以后再处置我就绝对不会心软了。”

        杜沅沅听了暗自心惊,这些朝堂上的权谋之术,确实不是自己一个女子所能全部猜度的,便无奈道:“一切就依你吧。”英帝沉吟了一下,道:“你这个大哥的确是个可造之才,不如就做个三品按察使吧,纠察百官政务。明日,我便会颁下旨意。”

        英帝忽然将杜沅沅从榻上拉起,郑重其事道:“我知道你与我在一起,并未过过一天安心的日子,现在大局初定,我也不能委屈了你。不管你在不在乎,我还是送份礼物给你。”说罢,便向外道:“来人!”

        殿门开处,陆六福手捧着圣旨,跟一个端着个黄绫覆盖红木托盘的太监一同走了进来。英帝向陆六福示意了一下,陆六福展开圣旨道:“元婕妤接旨!”杜沅沅心中奇怪,但依然跪地听旨,只听陆六福道:“怀玉宫元婕妤,睿智聪慧,贤淑德婉,特册封为贵嫔。钦此!”

        杜沅沅的脑筋似乎还未回过神来,愣愣地看着脸上含着满足笑意的英帝。英帝见杜沅沅兀自跪地不动,不觉笑意更深,走上前将杜沅沅一把拉起,一手揭过红木托盘上覆盖的黄绫。看着黄绫下的东西,杜沅沅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那托盘上竟是敕封贵嫔的金册与金印。

        英帝紧握着杜沅沅的手道:“我曾答应过你,要给你最好的一切,今日只不过实践了诺言的第一步。来日,我会让你站在我身边,和我共享荣华富贵,万里江山。”杜沅沅眼中一热,回握住英帝的手,久久不语。

        贵嫔在后宫品级中属正三品。按制,三品以上,便是一宫主位。除了颁下圣旨外,还要由钦天监定下吉日,进行册封大典。在大典上颁下金册、金印及玉如意。而后,到皇后处听从训诫。才算是礼成。

        自英帝在怀玉宫中下旨后,没过几日,钦天监便将选好的日子呈了上来,日子定在了四月十五。那日的皇历上写着,宜祈福、祭祀、结亲。对于这个皇上心中份量最重的宫妃,负责打点一应册封事宜的内务府自是不敢怠慢。选派了最好的绣工,赶制贵嫔宫服。又调出最巧手的金匠,置办钗环首饰。怀玉宫中每日里人来人往,英帝的赏赐更是如流水一般。杜沅沅没想到晋封一个贵嫔如此之烦,却又无可奈何,不得不满面笑容维持一宫主位的风范。

        终于到了四月十五。一早天刚蒙蒙亮,杜沅沅便起身梳妆。穿上真红大百花孔雀闪色织锦宫服,高高的飞天髻上簪着五彩珠玉薄金步摇,另插了七枝碧玺点翠花钗和四枝博鬓,面上描了个含烟妆。起身走动几步,珠玉摇动,裙裾迤逦,更显得明艳照人,让人不忍逼视。

        杜沅沅乘着步辇到了太庙,又是一番拜天、拜地,拜祖先。杜沅沅只觉珠饰沉重,裙服拖曳,心中暗暗叫苦。直到午时,方才行完大礼,正式颁下金印、金册和一柄半臂长的玉如意。随后,步辇又将杜沅沅送到风仪宫中听从皇后训诫。

        皇后早已坐在风仪宫正殿上静心等候,见杜沅沅盛装丽服从殿外进来,还未等她下拜,便急忙从椅中站起,走上前来一把扶住,亲亲热热道:“妹妹不用多礼,什么训诫不训诫的,你的为人本宫最是清楚。若非是你,本宫早就成为阶下之囚,如何能够安然坐在风仪宫内。况且,本宫还未多谢妹妹的救命之恩呢!”说着,退后一步,盈盈一拜,杜沅沅吓了一跳,忙扶住皇后的袖子,道:“娘娘这是说哪里的话,娘娘仁德慈爱,一切都是沅沅份内之事,怎能称得上谢字,快别提此话了。”皇后便也不再提及,目中却充满了欣慰与感激。

        回怀玉宫的路上,杜沅沅默默想着刚刚见到皇后的情景。如今的皇后面色虽然不甚红润,但往日病态已一扫而空,目中神采飞扬,说话中气有力,想必是身体已完全好转。自发现那盒含了紫曼罂粉沫的胭脂后,英帝便偷偷查了风仪宫。这才发现,风仪宫内所用的薰香正是掺杂了紫曼罂,难怪皇后缠绵病榻数年。此时,丽德妃已被打入了冷宫,皇后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步辇停在怀玉宫门前,绿媞扶下杜沅沅,直接向正殿走去。杜沅沅这才想起,一早离宫去太庙时,兰兮曾说过,因自己已升为一宫主位,册封之礼后,便要迁至正殿居住。想是兰兮已和众人打点好一切。

        杜沅沅走进正殿,里外又看了一回,这个新家与素日住惯的偏殿倒也没什么不同,不过是屋子大些,装饰更华丽些。相较之下,杜沅沅似乎更为怀念那个盛载了她初入宫时无数绮丽梦想的偏殿。

        坐在正殿的主位上,照例是宫内的宫女、太监们前来贺喜,称呼从小主都改成了娘娘。杜沅沅让兰兮从库内取了些金银珠钗作为赏赐,分给了众人。人人满面笑容。怀玉宫内外洋溢着一片喜气。

        云板三声脆响,早朝结束。身着紫色纹绣孔雀三品文官官服的杜子珏随着一众大臣走向殿外。一路上,不时可以看见拱手示好的同僚。杜子珏一概神态温文,微笑致意。这位年轻俊逸的朝堂新贵,一擢升,便以老练的手腕,和悦的态度,游刃有余于朝堂各股势力之间,很快博得了众人的好感,积攒了大把的人气。如今,因着申天罡的赋闲在家,朝堂上的风向俨然有向杜氏一边倾斜的趋势。

        杜子珏出了宫门,上了停靠在禁宫正门前空场内的杜府马车。车帘刚一放下,杜子珏立刻收起了脸上客套的笑容,眼神中积满了阴郁。事实上,他的心中并不快乐。

        杜子珏的心沉甸甸的。作为杜氏这一代唯一的男子,杜子珏知道,早在他出生之前,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无法选择。他势必要背负着沉重的家族责任,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冬至祭天一案,成了他平步青云的阶梯,无意中帮助他向目标又推进了一步。但是,他知道,他宁愿不要什么责任,不要什么功名,他只想听从自己的心,静静守候在那个永远都不可能跟他在一起的人的身边。

        几日前,他在府中接到了圣旨。杜府的三小姐杜沅沅被晋为贵嫔,成了一宫主位。这在旁人看来的莫大荣宠,在他来说却是又一次的打击。尽管他也为杜沅沅能够找到自己的幸福而欣喜,但是,随着两人地位的变化,他与杜沅沅就宛如置身于朦朦烟水的两岸,遥遥相望,却越走越远,前路茫茫,始终看不到尽头。而他心中的蚀骨相思也越来越深,就如同追逐一个最美的梦,永远都无法放弃。

        杜子珏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眼下他能做的,就是完全瓦解掉朝中申氏的势力,为她,也为他自己。

        马车碾过京城内的青石板路面,也碾碎了这一声悠长的叹息,路旁的行人恍然听到马车内传来的一声低语,“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为你做到。”还未省过神来,那语声已随风消散,未留下一丝痕迹。

        房门上传来几声轻响,阿芜端着一盏青瓷盖碗走了进来。盖碗内的茶似乎是新摘的,房内渐渐弥漫了一股清雅香气。

        阿芜的脸上带着惑人的媚笑,莲步轻移,走到坐在案前捧着书卷的杜子珏身前,放下手中的茶盏,轻声笑道:“我一直以为你被那个女人迷失了神智,想不到你竟然做了这样的一件大事。还好,总算还是那个我认识的杜子珏。”

        杜子珏不为所动,目光依旧注视在手中的书册上。阿芜讨了个没趣,脸色微微有些发红,恨恨一跺脚,羞恼道:“你以为我来只是说这两句话的么?老爷正在书房,等你过去。”

        想到杜庭儒那一双虽然平静,但似乎可看透一切的双眼,杜子珏心中一紧,这一次对申氏的发难,事先只有皇上、他和杜沅沅知道。就连杜庭儒他都瞒过了。和所有人一样,杜庭儒也是到了皇上颁旨擢升他的官位时才知晓了一切。杜子珏知道杜庭儒一定会问他原因,但是,难道他能说这里面真正的缘由是为了杜沅沅么?杜子珏站起身来,整理着衣袍。幸好这一次的举动,对他们杜家也是极为有利。不妨就拿这个做个由头,相信杜庭儒也不会再说什么吧。

        杜子珏看也未看阿芜一眼,便出门去了。阿芜虽然气他爱理不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潇洒的身影,满脸渴慕之色。

        杜庭儒的书房叫隐斋,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起这么个奇怪的名字。而且,这间隐斋并不在他日常起居之所莹心堂内,却单独设在后园树林后面,紧靠着祠堂。按照杜庭儒自己的说法,是那里清静,可以安心读书。

        杜子珏穿过浓重夜色下黑漆漆的庭院、花园和树林,远远便看见书房的烛火将一个修长身影印在窗棂上,杜子珏一眼便可看出,那便是他的父亲杜庭儒。

        走到隐斋门前,杜子珏忽然想起,一切的缘起都在一年多以前的那个冬日。杜沅沅,这个已经牢牢刻在他心上的女子,就是因为这里,才落入了湖中,然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然后让他无法控制地陷了进去。杜子珏自嘲地笑着,这里就是他的起点,那么,终点在哪里?映在窗上的身影动了动,杜子珏猛然从回忆中惊醒,踌躇了一会,叫了声:“爹。”,推开了房门,走了进去。

        杜庭儒穿着件家常实相花纹棉袍,稳稳地立在案前,似乎是在练字。他听见杜子珏的唤声,随后是房门开启,但他并没有抬头,修长的手指下笔依旧沉稳有力。

        杜子珏站在门边,看着杜庭儒丝毫未动的身形,也不出声。只静静地隐在暗影中等待着。似是过了好久,忽听杜庭儒的声音道:“为何?”语言褪去了一切繁冗雕饰,只有简单的两个字。杜子珏垂下眼帘,按照来时路打好的腹稿,平静道:“申家权势实在过大,在朝中独霸一方。我们努力了多年,却未有什么结果。儿子是想,趁着此次有利的时机,不仅削弱申家的权势,也可搏得我们杜家的上位,然后,再进行以后的计划。”说完,偷偷抬眼看了看杜庭儒的表情,又迅速将眼光仍旧投注在地上。

        杜庭儒身形不变,却停下笔来,直直地向杜子珏看了过来。眼中藏着一丝探究的神色。良久,方道:“好。此次也就罢了,日后做事,要三思而后行,我们不可露出一丝错处,否则,这么多年的努力,都将会付之东流。”杜子珏无语点头,心中又是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