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异动



                                    初秋的天空,一片蔚蓝,宛如一块澄净的蓝色水晶,纤尘不染,莹润透明。

        申氏一族,就在这样的天气里,永远地离开了朱门碧户的护国公府,离开了繁华锦绣的京城,拖家带口,在铁甲精骑的监视下,徒步向雁州而去。

        杜沅沅扶着腰坐在怀玉宫院内,手中端着一盏汤色红亮的软红香润,望着盏中细紧红匀的茶叶定定出神。这样的一个大动作,景宁宫中的太后竟然毫无动静。英帝并未刻意封锁消息,以申氏兴亡为己任的太后应该早就知晓了一切。但是,太后却依然故我,景宁宫内佛堂中依旧烟气袅袅,早课晚祷竟然不曾少了半分。这样的平静甚至是漠然的态度就显得有些颇不寻常了。

        正想得出神,杜沅沅忽然听见东边院墙后的两株月桂树下传来一阵细语。只听一个女子声音道:“姑姑,梅萱明日想告个假,还望姑姑通融一下。”另一个则是兰兮的声音,“你有何事?娘娘正怀着皇嗣,身边不能离人,万一出了差错可不是你我能担待得起的。”

        梅萱是内务府新配给杜沅沅的贴身宫女。按制,宫妃从二品可配宫女六人,杜沅沅晋封为昭仪后,随侍之人也须增加。此时,杜沅沅一听原来是这等小事,便也不再细听。随手将手中茶盏放在一旁小几上,仰躺在椅中。秋日的阳光温柔地洒在院内,褪尽了夏的热力,让人从头到脚都觉得暖洋洋的。杜沅沅只觉得一阵困倦袭来,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昏昏欲睡。

        猛然一声压抑的哭声刺入了她的耳膜,紧接着是梅萱委屈的声音,“求求姑姑,明日梅萱只出去一刻,表哥这次调防,梅萱还不知道与他何时还能再见。”杜沅沅听到“调防”二字,心中一惊,猛地清醒过来,急忙坐起身来,扬声道:“谁在那里,出来说话。”

        月桂树下的声音嘎然而止,不一刻便有两人从院门进来,正是兰兮和梅萱。两人面上都是惶恐的神色,梅萱更是一进院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杜沅沅和颜悦色道:“你不用怕,起来说话。本宫有两句话想问问你。”梅萱站起身,低着头站在一旁,面上忐忑不安。杜沅沅道:“本宫刚刚听你说,你表哥调防,这是怎么回事?”梅萱一听面色大变,急忙跪倒,颤声道:“娘娘饶命!”杜沅沅有些好笑,道:“本宫不怪罪你,但你需说实话。”梅萱连连点头,道:“奴婢的表哥是禁宫守卫,近日刚接到调防的消息,奴婢怕日后再难相见,便想前去相送。”杜沅沅心知这必又是一对痴情的小儿女,但她注意的并不是这个,而是她话中所提的“调防”。

        担任禁宫守卫之职的禁军与驻守京城的京畿护军统称为禁卫军,均属于英帝的直属亲兵。按大齐律例,禁卫军分做龙威、神武两军,分别负责禁宫及京城守备。日常管理调度分别由各军统领负责。如无大的变动,每隔一年,两军要调防一次,调防命令需由皇帝亲下,调防时间一般在年初二月。据杜沅沅所知,近日京城并无大事发生,也并未听英帝提及此事。而此时才只是秋季,禁宫守卫竟然接到调防命令,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杜沅沅问梅萱,“你表哥可说了因何调防?”梅萱道:“奴婢的表哥也并不清楚,只说是禁军统领赵奂下的命令。”杜沅沅觉得“赵奂”这个名字甚是熟悉,忽然想起,去年燕贵人死在承宸宫大殿的那次,好像就是一个叫赵奂的下的手。梅萱忽然道:“奴婢想起来了,奴婢的表哥那次偷偷告诉奴婢这件事时,似乎说了一句,这次的调防莫名其妙,不与神武军,反而与精策军调防。而且,不是整批调换,而是一队一队的进行。”

        杜沅沅听了大吃一惊。精策军乃是镇守除京城外各地的军队,怎么可能与禁宫守军进行调防。而且,大凡调防必须是全军调换,怎么可能是小股行动。这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玄机?有个念头在她脑中突然迸发出来,只是太过匪夷所思,一时又不敢确定。难道是……,杜沅沅脸色发白,腾地站起。兰兮见杜沅沅如此,也吓得变了脸色,急忙上前来扶,杜沅沅摆摆手,急急道:“去,快去将凌海喊来。”兰兮不敢怠慢,飞速跑出去喊凌海。

        杜沅沅平复了一下,又问梅萱,“你表哥何日出宫?”梅萱道:“就在这三日内了。”杜沅沅点点头,“本宫准你去见表哥,只是切不可向任何人提及今日我问你之事。”梅萱自然是喜不自禁,连忙答应,告退了出去。

        凌海垂着手站在杜沅沅的面前。杜沅沅早已恢复了平静的神色,淡淡道:“那个人是时候该用一用了,明日本宫便要消息。”凌海心领神会,答了声是便转身出去了。站在一旁的兰兮道:“才只这么短的时日,那人真的能用得上么?”杜沅沅叹息道:“事情紧急,也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

        转天一早,凌海便神色急迫地跨进了殿门。宫内正摆早膳,兰兮在一旁布菜,杜沅沅用刻花的银筷子夹了只百花鸭舌,还未送进口中,便看见门外踏入的凌海欲言又止的神色,道:“可有什么发现?”凌海紧走两步,附到杜沅沅耳畔,低语了几句,杜沅沅点了点头,道:“抓着这条线,继续查下去。”

        凌海下去安排。杜沅沅这边却也没了食欲,不顾案上纹丝未动的早膳,起身进了书房。过了一刻,杜沅沅拿着一封火漆封口的书信,交给兰兮,叮嘱她转给刘旺,务必于今日送出宫去,交到杜子珏手中。

        透过翠鸟宫纱的窗扇,窗外已是日影西斜。这个黄昏同那些过去的无数个黄昏一样,宁静而安然。但只有杜沅沅心里明白,这样静好的时光,只怕很快就要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所打破了。

        自从从梅萱口中听到调防的消息,杜沅沅私下里便派人细查,虽未查到半点蛛丝马迹,却发现禁宫守卫中突然多了许多生疏的面孔。这次的调防竟然被隐瞒得滴水不漏,如果不是梅萱和那个表哥的依依不舍,恐怕众人都要被蒙在鼓里。这样的调防显然不是英帝的旨意,而宫中唯一有实权调度禁军除了英帝,还有一个人,便是景宁宫里的太后。

        冬至祭天一案,英帝顾念母子亲情,并未追究太后责任。但杜沅沅与英帝不同,同样身为女人,同样曾经为家族所累,杜沅沅对太后竟然有一丝奇异的了解。她一直觉得,表面与世无争的太后一定还会做些什么,因此,她便私下里授意凌海,在景宁宫里安插个人,以备日后不时之需。这个人虽进了景宁宫,却因时日尚短,还未取得太后的信任。但此时事情紧急,杜沅沅已顾不了许多,只能让那人冒着暴露的危险,让凌海传话过去,一定要查到太后近日的举动。

        因时间紧迫,安插的那人虽然并未查到些什么,但是,却也提供了一条有利的线索,就是甚得太后信任的景宁宫总管太监王兴近日竟频频不在宫内。一个总管太监,不在宫内,还能去哪里。凌海作为敬事房的总管,禁宫所有太监的头头,当然知道如何去查。他调出了近些日子的出宫记录。发现王兴每隔几日总要出宫一趟,而近日是越发频繁。出宫的事由无外乎是给太后采办时新茶叶。这个事由本属平常,但如此频繁却又透着些不明的意味,似乎是在秘密筹备着什么。

        听了凌海的回报,杜沅沅联想到禁军调防一事,心中的那个念头越发清晰,景宁宫中那个慈祥和婉的太后只怕是生了异心,要谋反了。因此,她迅速将此事秘密告知了杜子珏,让他在朝堂之上要多加注意。而宫里王兴这条线,她也嘱意凌海一定要盯紧细查。

        隔天,王兴象往常一样又出了宫。只是,这一次他并不知道,他的身后,早已盯了几双机警的眼睛。

        王兴出宫后,沿着大街走走停停,逛了数家茶叶铺子,的确是一副采办茶叶的模样。一直走了一个多时辰,最后进了一家位于偏僻街角的“吴记茶行”。进去之后,过了盏茶时分还未见出来。跟踪的人都已发了急。又过了一刻,一个穿着藏青衣袍普通客商打扮的人从茶行里走了出来,大摇大摆地向前走去。跟踪之人并未注意,依旧躲在茶行附近窥视。却好半晌未见一人出入,这才发觉情况有些不对,忽然想起刚刚走远的那个客商,那身形和样貌明明就是易衣而行的王兴。众人竟是中了他的金蝉脱壳之计。

        因此,一行人又急起直追。一直追过了数条大街,竟发现那个假扮成客商的王兴还在前面慢条斯理地走着。大概是他每日出宫都是如此做法,今日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身后会有人跟踪,一时托大,却不知道自己形迹早已落在他人的眼内。

        王兴一路向前,突然拐进了路边的一家酒楼,似乎与楼中伙计颇为熟悉,点了下头,便进了二楼的雅间。众人扮作普通茶客,坐在一楼大厅内,等了多半个时辰,方才见王兴从雅间中出来。

        凌海派出的跟踪之人也是颇为机灵,一人仍跟着王兴,其余则守在酒楼内,单等与王兴会面之人露脸。王兴走后,大约过了一刻钟,雅间的门才缓缓被人从里面推开,一个宝蓝锦袍的男子走了出来。那跟踪的也是在宫里面当惯了差的,此时一看,惊得差点露了形迹。那男子容貌与英帝有些相似,说起来也是来头甚大,乃是英帝同父异母的弟弟,是先皇的嫦妃所生的儿子,现被封为河间王的齐昊琨。

        杜沅沅听了凌海的回禀,只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太后私下里与河间王密谋,只怕是坐实了谋反的罪名,真的要谋反了。

        几日后,怀玉宫中接到了御膳房送来的时新点心,据说是刚刚研究的新式样,特地给昭仪娘娘送过来尝尝鲜。兰兮打开金漆提盒,三层提盒内,每层各装了个水琉璃的小碟,依次盛着杏仁佛手、花盏龙眼、翠玉豆糕。盛器精致,点心小巧,加之色泽腻□□嫩生绿,闻之异香扑鼻,确实是花了不少心思。兰兮单单将翠玉豆糕端至杜沅沅面前,低声道:“御膳房的刘旺公公说了,请娘娘务必要尝尝这一碟,材料都是从宫外面寻来的,可不容易呢!”杜沅沅一听,便知这碟翠玉豆糕肯定有古怪,面上却无一丝异样,只懒懒地对房内侍立的宫女道:“近来这身子越发懒了,点心就摆在这,你们都下去吧。”众人依次退出房外,杜沅沅这才从碟中拈起一只,端详半晌,轻轻一掰,一只卷得极细小的纸卷赫然出现在眼前。杜沅沅微微一笑,想不到杜子珏如此细致小心。

        杜沅沅轻轻展开纸卷,看了一会,心里忽然一松。原来,申氏一族被贬,英帝对太后也并未掉以轻心,早就让杜子珏关注着朝中的动静。而之所以未告诉杜沅沅知道,是怕她过度劳动心神,动了胎气。杜子珏近日也察觉了朝中隐藏着一股暗流,却不知从何下手。杜沅沅提供的线索却让他顺利一查到底。事实是,太后与禁军统领赵奂、河间王齐昊琨意欲逼宫,改立齐昊琨之子齐铭韫为帝,而其子齐铭韫年方五岁,还是个垂髫小儿。太后此举,不过是铲除与自己政见不合的英帝,另立一个傀儡而已。

        事情既已查清,必须马上告诉英帝知道,杜沅沅想了一下,叫进兰兮,叮嘱她亲自去御膳房归还提盒,并转告刘旺一句,“既是宫外寻得的好材料,就不要藏着掖着。不妨给大家都看看。”兰兮一字不漏地一一转述,刘旺自然是明白的,没过多久,话便已传到杜子珏耳中。

        杜沅沅将那只纸卷摊平在案上,又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将它细细撕碎,打开一旁的彩绘青釉薰炉,看着炉中的微蓝色火苗将纸屑一点一点吞噬,直到化为黑灰。心中五味杂陈。皇家内部的权势倾轧,竟然连母子亲情都不顾,对他们来说,究竟什么东西才是值得珍视的。

        英帝接到了杜子珏的密折,心中最后的一丝希望也宣告破灭,一时之间,只觉得无限酸楚,充斥在心头的已不知是怒是悲。忽然想起了杜沅沅沉静的笑颜,便象被什么追赶一样,急急进了怀玉宫。将站在案前的杜沅沅一把抱入怀里,久久不语。

        杜沅沅明白英帝必是已知道了太后谋反之事,心头定然难过。便佯做不知,只是温婉笑道:“此时怎么有空过来?”说着,一面将英帝让到椅中,一面向兰兮道:“将那瓶桂花露和库房里那只夜海进贡的紫晶杯取来。”不一刻,兰兮便用托盘端着一只细颈白瓷长瓶和一只精致华美的紫色水晶杯走了进来。

        杜沅沅上前接过,并不急于打开,却絮絮道:“怀玉宫东边墙下有两株月桂,每到八月便花朵盛放,馨香满枝。我曾听说一个法子,说是将开得最盛时的桂花摘下,塞入白瓷瓶中。待塞满半瓶,再加入蜂蜜和清甜的米酒,然后埋在月桂树下。瓶中的桂花慢慢溶解后,与蜂蜜和米酒混在一起。同时,又吸收了月桂树的精气。整一年后,再取出来,就成了清澈甘甜的桂花露。”

        杜沅沅看了英帝一眼,见他的脸上已不复刚刚的阴郁神色,似是沉浸在自己的讲述中,便微微一笑,继续道:“去年的此时,我炮制了四瓶,如今却只剩这硕果仅存的了。你可知是什么缘故?”英帝摇摇头,杜沅沅道:“其中一瓶是我太过心急,不足一年便取出试尝,瓶中虽已成露,却不够香醇。另两瓶却是我太有耐心,误了取出的时辰,以至于变了味道。只有这一瓶,是我算好了日子,刚好一年,便即取出。”

        杜沅沅说着,忽然将瓷瓶口蜡封一掀,只听得“啵”的一声,一股醉人的香气便已扑了出来,萦绕在鼻端,沁人心扉。杜沅沅将瓶中酒露倒入紫晶杯中,只见那桂花露色泽淡金,浓浓酽酽的,如同一块半融的琥珀。在紫晶的映衬下,温润软腻得仿如最光滑的丝缎一样。虽还未喝到口中,但光看那样子,就已经令人目眩神迷了。

        杜沅沅将紫晶杯亲手捧至英帝唇边,娇笑道:“你尝尝看。”英帝伸手接过,深深地嗅了一下,举杯一饮而尽,只觉一股甘香顺滑入喉,那股说不出的芳香气息在唇齿之间久久不去。不由赞了声好。

        杜沅沅只是微笑,道:“酿桂花露的事情虽小,我却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有时固然是有些耐心才好。但事到临头,不如早下决断,才不至于后悔。若不是我犹豫,还可以让你多喝上一杯。现在,也只能等明年了。”说罢,目光别有深意地看着英帝。英帝一征,嘴中喃喃道:“早下决断,早下决断!”反复念了几遍,忽然站起身来,道:“你且歇着,有些事我还要料理一下。晚些时候再过来。”

        杜沅沅含笑颔首,心知这番话必是解了英帝心中的沉郁,促使他下定了决心。现在,他定是要再加论证,若是一切属实,只怕真的要和太后决一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