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回宫



                                    杜沅沅将那块银片拿了起来,举到眼前,仔细端详。那银片虽被烧得残缺不全,但拭去表面的黑色灰渍,仍能看到一些雕刻精美的花纹。而且,把它凑近鼻端,除了那股来自石脂水的腥臭之气,她还嗅到了隐隐的檀香气息,以及另一股中人欲呕的难闻气味。

        沈毓站在一旁,也不打扰,只是静静看着杜沅沅的左右翻看。忽然,杜沅沅象想起了什么,眼中一亮,紧接着便叹道:“皇后,真是让人越来越佩服了!”沈毓看得奇怪,问道:“娘娘可是想到了什么?”杜沅沅苦笑,举起手中的银片,“你可知这是何物?”沈毓摇头,杜沅沅一字一顿道:“这便是翔凤居中的如意桶。”

        “如意桶?”沈毓脑中豁然开朗。禁不住拍掌叫好,“真是绝妙好计!”说罢,二人相视苦笑,心中都是一沉,均感到面对的这个对手,实在是机变百出,让人防不胜防。

        如意桶乃是恭桶的别名,之所以称为“如意”,只不过是讨了个口彩。而皇家用品自是与民间不同,有金制、银制,也有瓷制和木制。一般情况下,如意桶都会放置在宫室寝殿左侧的一个小小的隔间内,桶里铺着檀香粉,用以去除污秽之气。按宫规,如意桶的收集和倾倒均由司库的杂役小太监负责,而且倾倒如意桶有固定的时辰,因如意桶内乃肮脏之物,怕冲撞了旁人,沾染了晦气,故定在每日的丑时。其时天色还未亮,连负责洒扫的太监都还未起身。虽然此处是千液苑内,远离禁宫大内,但依然循着宫例,只不过因苑中未设司库,故而,哪处楼阁有人入住,便给哪处楼阁分派临时杂役小太监。而倾倒之处则是通过别苑侧门,倒入后山。

        杜沅沅虽然派人对皇后的一举一动多加注意,但任谁也没有想到这上头。而皇后恰恰就抓住了这个弱点,在无人注意之时,利用如意桶将石脂水挟带进了翔凤居,放置在寝房内的隔间里。而这样的地方,当然不会有人前去查看。而在事发前夕,皇后一定是派人在苔枝缀玉馆内也洒上了一些石脂水,而起夜撞翻灯笼的小太监只不过是个引子,火势波及到翔凤居后,又引燃了翔凤居内的石脂水,再趁着风势,大火便绵延开去,直至烧了鬓雾凝霜阁,达到了最终目的。这个计策真可谓是瞒天过海,巧妙之极。

        如今二人虽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却也是无计可施。其一便是苔枝缀玉馆中的肇事小太监已被烧死,已无法查证是故意,还是无意。其二是翔凤居的诸人,除了皇后,一干宫女和太监也都成了替死鬼。其中,便包括皇后自己的心腹宫女岫烟和杂役小太监,就算这两人是知情者,现今却已被灭了口,已是死无对证了。

        二人一路推理到这里,却仍走入一个死胡同,均觉得十分泄气。厅内一时静了下来。过了半晌,沈毓忽然道:“还有一条线索。”杜沅沅抬起头,看着沈毓略显兴奋的脸庞,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点头道:“确实还有一条线索,你去查一查,一定可以查到漏洞的。”

        沈毓点点头,还未答话,忽然听到门外传来碧痕的声音,“奴婢参见皇后娘娘。”杜沅沅和沈毓对视了一眼,皇后真会挑时候,竟然在此时来了。杜沅沅微一沉吟,将手中银片塞入了袖中,又将案上锦盒恢复了原样,递到沈毓手中,正襟坐好。

        皇后看着面前福身的碧痕,碧痕手中端着一只托盘,托盘内是一只青瓷茶盏,似乎是刚要进厅送茶的模样。皇后晤了一声,道:“谁在里面?”碧痕垂下眼帘,一副恭顺的模样,“贵妃娘娘睡得不好,一早便请沈太医过来诊脉。”皇后点点头,推门径直走了进去。碧痕脸上掠过焦急之色,急忙跟在身后。

        杜沅沅面色端严地坐在上首,沈毓手里托着锦盒远远站在下方,神色恭谨。碧痕一见此情形,一颗心落了地,施施然上前敬茶。

        杜沅沅见皇后进来,急忙站起,迎上前亲亲热热道:“姐姐醒了,昨夜可把妹妹吓坏了,今日一早有心过去看看,又怕扰了姐姐的好眠。”皇后微笑,“妹妹真是有心,姐姐也没什么大碍,只不过是受了些惊吓。”说着,面露恐惧之色,“昨夜真真是把人给吓死了,要是……,唉!就再也见不到皇上,见不到妹妹了。”杜沅沅见她表情真挚,竟无一丝作伪的模样,心中实在是恨极,但面上却笑靥如花,握住皇后的手,“姐姐是什么样的人,福深泽厚,再说还有皇上庇佑着,又怎么会有事。姐姐还是安下心来,养好精神,这宫里的大事小事,还都仰仗着姐姐呢!”

        皇后被说得眉开眼笑。二人坐到椅中,沈毓上前来见礼,皇后问道:“沈太医是来给妹妹诊脉的?”杜沅沅不以为意道:“妹妹昨夜睡得不好,让沈太医来给瞧瞧。还有,”忽然向沈毓道:“还不把东西呈给皇后娘娘。”沈毓疾步上前,将锦盒举过头顶,跟在皇后身后的惜巧上前接过,呈到皇后眼前。皇后看向杜沅沅,“这是?”杜沅沅笑道:“这是妹妹特意让沈太医配制的宁神丸,姐姐受了惊吓,这几夜定然是睡不好的,据说,这个宁神丸有奇效呢!”皇后立刻命惜巧收起,感激道:“多谢妹妹了。”

        英帝大踏步走了进来,此时,沈毓已告退了出去,皇后和杜沅沅谈得正欢。

        二人见英帝进来,都急忙站起,上前见礼,英帝略一摆手,“免了。”杜沅沅看英帝满脸疲惫之色,吩咐随侍的宫女立刻去准备汗巾香珠。英帝看了眼皇后,问道:“你可是没事了?”皇后持重的一福身,“谢皇上关心,臣妾已经没事了。”英帝点了点头,坐入椅中,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杜沅沅看着端庄而坐的皇后,心中一动,皇后表面虽风平浪静,却难保不对昨夜之事心存忌讳。不如借机敲打一下,说不定还会有些收获。

        想到这里,便关切道:“皇上一早便去了火场,可是有什么发现?”一边说着,一边眼角注意着皇后的动静。皇后端起面前的茶盏,低下头去,似乎是在喝茶。英帝道:“朕带着人在火场内外看了个遍,却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什么事?”杜沅沅听了吃了一惊,英帝竟真的有所发现。一旁的皇后虽然未搭话,却已放下了茶盏,凝然不动,显然也是颇为注意。英帝道:“朕到了火场后,大火早已熄灭多时,到处都是残垣断壁,让人看了颇有些惊心。朕分别看了被焚的四处楼阁,发现这四处的火情并不太一致,似乎是苔枝缀玉馆和翔凤居的火势要大一些。而且,在燃烧时伴随着滚滚的浓烟。看这情形,倒似是放了什么引火之物一般。”

        厅里突然响起“啪”的一声,把众人吓了一跳。只见皇后的脚边,散落着一些碎瓷片,当中的一个盏底,还在兀自摇晃着。正是刚刚皇后手边放的那只茶盏。皇后不悦地看着身旁的惜巧,斥道:“怎么如此不小心!”惜巧微微一愕,急忙跪下,颤声道:“奴婢,奴婢……”,皇后打断了惜巧的语声,“好了,本宫知道你听了心里骇怕,还不下去。”惜巧张口结舌,顿了一顿,低低说了声“谢娘娘!”急急收拾了地上的瓷片,低着头出门去了。

        杜沅沅看着惜巧的背影,若有所思,只怕这只茶盏不是惜巧的失手,而是皇后并没有料到英帝能够想到楼阁中事先会藏了引火之物这一点,而一时惊慌,自己打碎的吧。转头再看看皇后,已恢复了平和的神色。

        英帝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些,说到这里,只是定定出神,半晌才道:“你们退下吧,朕要独自呆上一会。”杜沅沅见他的模样,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难解之事,心中暗暗生疑。因皇后在场,也不好细问,只好和皇后一同起身施礼,退了出去。

        二人走出厅外,皇后脸色有些难看,只顾低头前行,杜沅沅暗笑,皇后只怕是疑心英帝发现了什么,面上却状似无意道:“姐姐,你说皇上是不是查到了什么,怎么神色如此奇怪?”皇后脚步微顿,脸色更见苍白,杜沅沅急忙关切道:“姐姐不舒服么?”皇后面上勉强浮起个笑容,“姐姐有些头痛,还是回去小睡一会。”杜沅沅点头道:“那姐姐还是好好歇着吧。”

        惜巧扶着皇后已经走远,杜沅沅看着皇后似是急于逃开的背影,心头略松,皇后心怀鬼胎,只怕是要受几日的折磨了。

        她刚要向后院走去,陆六福突然从身后赶了过来,低声道:“皇上请娘娘到厅里说话。”杜沅沅一惊,急忙返身走了回去。

        英帝依旧维持着刚刚的姿势,竟是动也未动。见杜沅沅进来,忽然问道:“沅沅,你可曾听说过我大齐开国之事?”杜沅沅愕然摇头,英帝迟疑道:“沅沅,你……”忽然顿了一顿,低低一叹,“你歇息去吧。”杜沅沅更加惊愕,忍不住叫了声,“昊祯!”英帝摇摇头,神色间似是无限疲累,依然道:“你去吧。”杜沅沅心有不忍,只得点头,“这几日苑中事多,你也不要太过劳累。”说罢,便转身出门。刚跨出门外,隐约听见英帝的自语,“□□到底做了什么有负宫家的事,这么多年还不肯罢手。这一世,竟然还害到了朕身边的人。“语声越来越低,到后来已是几不可闻。

        杜沅沅听得更加糊涂,脚步一顿,几乎就要回去问个明白。他们之间,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形,一向是开诚布公,坦诚相对。而此时的英帝,心事重重,欲言又止。杜沅沅心中有个奇怪的感觉,英帝似乎并不是发现了皇后的什么,倒象是受了其他的困扰。大齐开国?宫家?这些都是她从来都没有听过之事,难道,英帝是将这些与皇后策划的阴谋联系在一起了么?事情似乎变得更加复杂了。

        接下来的几日,千液苑似乎变得安静了起来。从那日后,英帝再也未提大火之事,反倒是日日陪在杜沅沅身边。尽管他依旧言笑如常,但杜沅沅发现,偶尔,英帝会露出急于回宫的意思,似是有什么亟待处理的事情一般。杜沅沅本想对英帝讲出事情的经过,尤其是他们还有个流落在外的亲生骨肉,但因着这些个不同,便也耽搁下来。而皇后则变得异常沉静,也许对于英帝对火场的勘探始终心存疑虑,一时也不敢造次。倒是沈毓变得越发的闲散从容,除了每日到云中小筑为杜沅沅请一次平安脉外,大部分时间都在别苑周围闲逛。有心的人会发现,沈毓对别苑外的后山似乎更感兴趣,常常在那里驻足流连。事实上,只有他和杜沅沅心里清楚,沈毓并非是在玩赏山水,而是在求证那最后的一条线索。

        皇后以石脂水为引子,造成了别苑内的一场大火。尽管一切已无迹可寻,但是,还有一点却可以追查下去,就是石脂水的来源。

        石脂水是每日通过如意桶挟带进别苑,秘密藏入翔凤居的。它当然不会自己等在别苑的侧门外,要么是有人送来,要么是就地取材。石脂水色泽漆黑,味道刺鼻,本就极难运输,而且,穆岳山作为皇家别苑所在地,当然不会允许普通百姓随便出入,从外偷运进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那么,就只有就地取材了。而沈毓就是要抓住这条线,一路查究下去,尽管他们都没有把握是否真的能查到什么,但只要有一线希望,总是聊胜于无。

        但是,沈毓具体都查到了什么,杜沅沅此时并不清楚,英帝与她日日形影不离,她与沈毓反倒是没有什么机会说话了。就这样,离开千液苑的日子一天天的临近了。

        天业二十年甜春二月。杏花初绽,草木吐翠,褪尽了一冬的萧瑟苍白,就在这样的日子里,大齐的皇家仪仗在千液苑门前整饬完毕,浩浩汤汤地向天都城里的禁宫大内而去。

        酉时,正是宫里的晚膳时分。但禁宫内的大小宫妃却按品级穿着正式的宫服,齐齐聚在正南门内的空场上,默然而立,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此刻,太阳刚刚沉落下去,西天边正幻化着色彩斑斓,宛如仙女织就的最绚烂的纱衣。这些多姿的颜色映在垂手肃立的宫妃们的脸上,却显得有几分晦暗不明的意味。

        过了一刻,正南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宫门大开。一个穿着棕绿色服色的小太监走了进来,快速地扫了一眼抬起头望过来的嫔妃们,不卑不亢道:“皇上舆驾即刻抵达,请各位娘娘、小主接驾!”话音未落,众人已经纷纷跪倒。耳听得“皇上驾到!”的唱诺声由远及近,眼见雉羽宫扇、金瓜铁跋簇拥着赤色华盖蟠龙车迤逦而来,不一刻,便缓缓停在了正南门前。

        早已守候在门前的小太监训练有素地在车前铺上长长的红毡,随侍在龙车一侧的小太监则在车前支起祥龙梯蹬,而另一侧的宫女则打起车帘。一个紫金龙袍的身影一闪,在车旁陆六福的扶持下,从车里迈了出来,正是英帝。众人一见,急忙行礼,三呼万岁。呼声还未落,只见英帝回身,手伸向车内,扶出一个翠羽牡丹纹锦宫服的清丽女子,正是离宫数月,一直在千液苑待产的元贵妃。

        按规制,只有皇后才有与皇上同车的荣宠,而此时车中出来的却是贵妃,众人虽愕然,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只是心中早已明白,贵妃虽久居别苑,但在皇上心中,依旧是地位超然,只怕谁也大不过她去。杜沅沅目光一一扫过众人,一脸笑意盈盈,显得更加谦和可亲。

        皇后从赤色华盖蟠龙车后的姣黄九凤车上下来,低垂着眼帘,神色间略显疲惫。杜沅沅眼角略扫,心中冷笑,这几日,英帝的讳莫如深,让皇后每日里都处在被揭发的恐惧中,只怕是受尽了煎熬。这也算是为她自己的行为付出的一点代价吧。想着,便上前挽住皇后的手臂,端庄地接受众人的行礼如仪。

        众人的行礼声似乎惊醒了皇后,皇后看了看身旁的杜沅沅,又看向下跪的诸人,忽然道:“淳婉仪怎么没来?”淳婉仪?杜沅沅不由一愣,皇后说的是谁,怎么从来都没有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