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在这个深夜,在这个雨夜,我剖析我的心,却发现痛苦依然占据着我思维,并正一步步抽空挤干王颖带来的那片消骨蚀魂般的激情与幻想;在天明前最后一丝潮风吹入帐篷内时,我抓住,或者说抓住我的仅有寂寞和落魄了。

        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爱情,这是我人生中最悲苦的爱情,它的骤至和骤失都奠定了永世难忘的基础,都埋下了永世伤悲的种子。

        “嚓!”划然的火柴瞬间便被无处不在的晨风吹熄了,第三根了,不,其实

        我也不知道具体的根数,当香烟终于冒起淡蓝的青烟时,阳光撞破篷布在黑暗中撕裂开一道灿烂的光柱,真的美极了。

        有一帮即将归队的弟兄近来经常往护理区跑,听说都是冲王颖去的,还有个痴情的军官一天三封信的向她展开攻势;而我呢,除了帐篷就再也没有别的去处了,同住的伤友间或跟我开一两个有关于她的玩笑,但更多的沉默代替了青春的激情,因为,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我们就要换防了。换防,多么美好的字眼,这意味着家这意味着全新的幸福,可每个士兵的心里都无法真正高兴起来,战争所带来的强烈冲击已经在军人的生命里根深蒂固了。

        年轻的护士们依旧轻松快乐,她们走入战争却又远离战争,看着她们一次次掀开帐门又一次次飞出帐门,就象一群不知悲苦的燕子,真的希望她们能永远如此啊。

        王颖不止一次来过我的帐篷,也不止一次和我近距离的对话,可我却始终没有勇气向她交待实质性的东西,我简直要绝望了,我甚至觉得她的到来仅仅是为了听我那些陈仓烂谷的往事,她的眼泪,她的笑容也只是为了那些故事中的不屈战士和精彩片段;我呢,很可能只是她心目中一个多话的八哥而已。这可够悲哀的!事情的转机在一个午后,护士长上午就向我明确宣布要将我转到后方医院继续治疗,对于这个决定我早已心里有数了,身上的伤势已经不容许我等待部队的换防了,我也不可能再次投入战场,离去几乎是眼前的事情了。待护士长离开帐篷,我的坚强我的忍耐彻底失去了支撑,躺在床上就象一具失去生命的木偶,木然地等待送我离去的汽车。

        中午,照例是王颖给我送来了饭菜,不同的是,这次她失去了往日的热情与扬意,也不再如兄妹般的大声呼唤,一切都在沉默中继续,我还是那么不争气,到嘴的话依然无法克服心里的障碍,我的眼睛不知道该看哪里,她还有帐篷,最后,我干脆闭上了眼睛,就让黑暗为我送行为我祝福吧。“你,不想再说些什么吗?”她的声音是那么甜美虽然颤抖却直指人心,我还能说么呢?我在问自已,也许我该说:我喜欢你;或者更直接更大胆地抓住她的手按住自已的胸膛在声地喊:我爱你!!!可最终我只吐出了四个字:我要走了。不带一点感情,我都能感觉到话语的苍白无力,她走了,就在转身的一刻,我看到了眼角挂着的泪珠,这是为我流的吗,我几乎无法刻制相要抱她的冲动,可她还是掀开帐门走了,在篷布最终合拢的时候,有一滴,有二滴,不,有一串湿润的液体渗出眼眶,划过脸庞滴落在自已捧着脸的手上。午后,我在香烟中寻找安慰,也许是第二根烟,也许是第三根,反正就在香烟即将抽完的时候,一个人影瞬间撞开了帐门,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她就将一封折工工整整的信塞到了我的被子里,我发愣,弟兄们也发愣,我相信他们还没看清她都做了些什么,在一片惊异茫然的目光中,她,我的女神,就如此俏生生地立在我的床头,立在我的面前,接下来的她会怎样做呢?会拥抱我,会大声啼哭着拥抱我吗!可一切都是那么冷静,她的声音是如此的坚强决绝,仿佛世界都要听她的话一样:“必需记住这里,必需记住这里,必需记住这里!”三个必需就象三记雷击,炸裂了我原本准备好的悲哀和无奈,我想伸出手去,我想站起身来;又是一个突然,又是一个瞬间,她猛的抓住了我的手,就象抓住一个已经完全被控制的生命一般!她的嘴在蠕动,我的喉节在蠕动,我想说点什么,可她就象一头惊了枪的小鹿狠狠地甩开我的手扭头冲出了帐篷。我的心呢,为什么我找不到胸膛里那颗坚强跳动的东西!

        好半天我才从强烈的幸福中醒过神来,信一直在被子里掖着,我不敢去拿它,因为我已经猜到里面的内容,或许应该说,我不愿意一口气将幸福完全拥有。帐子里的弟兄们也从最初的震惊中清醒过来了,他们一个劲的摧促我看信,那样子就象自已收到了信一样,乐呵透了!

        整个下午我都揣着它,让它完完全全地贴在我的胸膛上,让它最彻底地吸收我的热量感怀我的激动。下午四点三十分,原谅我如此作做,可我真的是点着秒针拆开它的,那上边有一股说不出来的但又沁人心脾的轻香,还有一根黑亮的发丝,发丝,这也是她给予我的另一种奖赏吗?我就着众人贪婪的眼神将这截黑发藏入我的日记本里,也放我的温柔引发了众人心里的善忌,一阵“嘘嘘”声将帐篷内的快乐氛围掀到了最高点。就在一片“快点!”的的嚎音里我就象解开一件尚罩在少女身上的萝衣一样展开了信纸,幸福冲晕了大脑,激情点燃了狂热;三个渗透温情的字:张大头!刚一映入人们的眼帘,整个帐篷内的热烈气氛便轰然炸开了,弟兄们“噢,噢!”的狂叫着,我的床也在众人的疯狂中发出了不可忍耐的“吱,吱”声,也许在下一个文字里,它就会被这无可抑制的兴奋压垮的!

        第九章:重生

        我正远离战区,从我的身体一直到我的心里,只有精神被遗留在了这块血红的土地上。直至上车,我再也没有能看见王颖的身影,她象凭空消失了一般;车启运,山远去,人远去,在最后一点人影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山海中时,我的眼泪终于无可竭制地涌流下来,我是为什么哭呢?我问自已,其实答案只能有一个,我明白它们并不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和平,更不是为了暂时远去的王颖,而是因为身后那座仍然燃烧着战火的山系,是因为那些已经深埋于这片大山中的我的生死弟兄们!

        战争是军人生命最高度的浓缩和提炼,经历战争,走过死亡,我们用短暂的时日完成了一个普通人用尽一生也无法做到的人生体验。躺在陆军医院洁白的病房里,我始终无法说服自已接受眼前的一切,鸟语花香和平静密,这一切都是假的吗?整夜整夜的失眠折磨着我,脑海里只剩下那些血火炼狱的日子了,想老山想阵地想死去的战友想活着的弟兄啊,一刻没消停过。

        住院后的第二个星期六,我正瞅着房顶发愣,走廊里传来了呼唤我的声音,我没能反应过来,也确实无法反应过来,已经有些麻木的神精对外界任何变化的感知都显得有些迟钝了。也许是幻觉吧,可这一声声含着哭音的呼唤却是那样的真切并正一步步靠近我的病房,是妈妈的声音!我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其实是不敢相信自已的判断力。门终于开了,是被撞开的,我忽然觉得原本灰色的世界瞬间被阳光笼罩被鲜花簇拥的严严实实的,是妈妈!我的眼球第一个捕捉到的就是她。她老了,一头原本乌黑发亮的长发象是染满了霜华全白了,还有明显见长的皱纹;我真的惊呆了,我不知所措,妈妈哭着喊着扑到我的怀里,我的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妈妈的身后是父亲,父亲的身后是妹妹,家,这就是我的家!我终于从最初的惊诧中苏醒过来,我的哭声一定响极了,以致于盖过了病房里的所有声音。母亲一遍遍抚摸我的脸庞,她的嘴一直没出息闲着,没人能听清她在说些什么,但没人会怀疑她在说着这世上最亲切最深情的话语!父亲则一直站在我的身边,他的神情象是在守护着一件极其珍贵的宝物,我熟悉这副神情,正是它陪伴我走过了十八年的生命;还有妹妹,这个在家老爱与我做对的小精灵,现在竟是如此的乖巧如此的温顺,我都能读到她眼睛里那层深深的关爱。

        我太幸福了,幸福极了!我快被幸福烧晕了!

        父母小妹一直陪我到出院,而王颖却一直没有出现,连信也没有。病房的门整天有人进出:医生/护士/战友/领导/家属/清洁工,我始终没能等来我想望的那个人儿。人的记忆会在某一个时间突然失灵吗,我总是告诫自已不要相信忘记这回事,我相信总会有奇迹发生在自已身上,就象四二八那天落在身边的炮弹一样,危险但不致命。可我最终没能

        等来奇迹,我记得出院的那天我的心被一把无形的利刃整个割碎捅破了。

        再次找到她是在二年后的事了,收到信的时候我已乎不敢相信!信里她告诉我:战后她就退伍了,她曾试图找到我,但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去找到我,她不能告诉我理由,因为她也找不到给自已的理由,她问我,我们之间的感情是否够格提到爱字上来,她还问我,如果爱情应该是天长地久的,那么象我们这样匆匆产生的感情会天长地久吗?她给了我一个约定,如果三年后我们还是无法忘记对方的话那么就让我们正正式式的开始吧。

        我没给她三年的时间,甚至连三个月也没干,收到信的第二个月我就无法抑制地去找她了。

        北京,按着她给我的模糊地址我在北京整整找了二天。她上大学了,我就在她们学校一个班级一个班级的找,我真的没有办法形容找到她时的那种感受,就象疯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