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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四章 回雪(上)



        朔方之战,自跑虎原开始。

        之后的史家每一次重看这历史上声名赫赫的一战,那些名字,顾琼、桓野、云渊、左贤王、晏仲玄……那些在历史的长卷中颇占一行位置的名字或许不被提及,但有两个名词,一定会被每一个人慨然长叹。

        一个就是龙甲车。

        对这种战车,《云梦书.考工纪》中,也只有寥寥数语的记载:“昔青阳之帝与云梦之伯战于青丘,帝出八荒之兵,率九滨之兽。伯出车以制之,车高而长,约丈余,奔腾惊雷、杀人如割,强镞不穿、水火不避,号曰‘龙甲’。”

        云梦的“龙甲之车”,本来只存在于上古神话之中。

        而“龙甲之车”真正的扬名,是五百年前两位当世枭雄——公子昭阳与晋武烈王在洛水之畔决定性的一战。后来的开国皇后、当时还是云梦王姬的谢宛正与晋武烈王联手,她设计出一种复杂而无比精密、牢固的战车,定名为“龙甲”。洛水之战前夕,公子昭阳因妻子死讯吐血病重,武烈王龙甲车阵势如破竹,十万虎贲铁骑全线崩溃,从此奠定了晋室基业。

        这种五百年前云梦王姬亲自设计、为晋室开国立下不灭功勋的战车,在湮灭于历史烟尘五百年之后,终于重现;而一旦重现,便让胡骑震惊。

        而另一个,就是简歌。

        双凤雏当中,这一位的名声,始终是被压制在河西王览之下。但是,正是从朔方之战开始,“简歌”这个名字,终于开始在历史的星河里绽放出了自己的光芒。

        尽管,后人提及这位英年早逝的人物,总是如此感叹——成亦简歌,败亦简歌。当然这都是后话了。而此刻在跑虎原上,凉州虎贲卫陡然逆转战局的时候,简歌这个名字,还没有被太多的人重视。

        “千丈弩和……龙甲车,那是龙甲车!”

        晏仲玄的惊叹被淹没在奔雷般的杀伐声中。胡人狂风骤雨般的箭矢向援军的方向疯扑过来,却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铁蹄声里。

        战车板滞迟钝,本来最怕骑兵冲击。北陆诸侯都是以车战为主,但他们的战车在胡人铁蹄之下脆弱得像江左水畔的女荧花,不堪一击。这些马背上的民族以无坚不摧的强大攻击力令北陆诸侯闻风变色,羌胡骑兵数次踏破河西屏障、血洗北陆,如入无人之境。

        而现在,他们在虎贲车阵之下完全招架不住。

        巨大的车阵是中央冲锋主力,与寻常战车迥异,车身被重木严密地四面包围,外层至少三层皮革,以巨大的铜钉牢牢钉住,每面凿开数十个暗孔,向外发射暗箭;车顶之上,还有一架千丈弩。这战车简直是武装到牙齿的野兽,外壳坚硬得毫无破绽,一车至少可容纳三十名射手,他们根本不用在乎外界的攻击,只需在暗孔之中对准每一名射杀的对象,将弩箭一轮又一轮、源源不断放出去。

        车内另有一名武士操纵机械,无数齿轮、杠杆、机关精密地互相协作,推动车顶强大的器械——千丈弩。巨大的弩箭同时三面齐发,箭弩可以穿透七百步外的胡骑的双层皮甲,一箭贯胸、直飞下马。

        这巨大的战车每一辆由十二匹马驾驭,每一匹骏马都被钢甲武装到了眼睛。龙甲车奔驰如电,可以将普通战车远远甩开,要求驾车的御者必然技艺惊人。速度、力量、装备,每一辆战车,都是诠释了什么叫做完美——重现上古神话,和历史的传奇!

        传奇不会从天而降,要做成这样一辆战车,皮革、机械、战马,所耗费的材料和精力是难以想象的,驾驭战车的高明御者更是难得。车阵中的龙甲车并不多,只有不到三十辆。

        而三十辆龙甲车,这个时侯,已经足够了!三十道铜墙铁壁的屏障之下,还有什么可以阻挡得住先锋的重骑兵突袭的脚步?

        冲锋,就像手中离弦的长箭!

        这些重骑兵是虎贲卫中最强大的部分。他们的装备在九州大陆都很难找到更好的,一千名武士全身笼罩在重甲之中,只露出一双双寒光逼人的眼睛;他们的马铠与龙甲车的马匹是一样几乎武装到牙齿的装备,让人不得不惊叹,公子怀璧每年军费耗资甚巨,果然都是有用处的。重骑兵以车阵为护卫,车阵以重骑兵为依仗,组成巨大的锥形兵阵。速度的冲击力让手中斩马刀挥砍的力量爆发到最大程度,锥形阵刺入战局,将对手的防护强硬地啄开了一道豁口。

        这惊人的速度,惊人的攻击力!朔方城上诸位将军都忍不住为冲锋的同伴击掌叫好。从他们的角度望过去,荒原之上的铁甲军团像一只雄鹰展开了两翼。最先锋的重骑兵在前方强硬地啄开一道血路,轻骑与骑射手护卫着中军紧紧咬住先锋的足迹、组成双翼在两侧来回游弋,保卫中军的战车与步兵迅速推进。

        铁甲军团迎着风云骑的斩马刀与狂风暴雨般的弩箭急速推进,踏过对手满地尸首,像踩过细小的沙砾。冲锋,冲锋!不是以人数来压制战局,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用爆发的强大冲击力,将对手的包围撕开一道缝隙!

        “这支虎贲卫至多五千人。”晏仲玄低声道:“他们的先锋是虎贲重骑,号称速攻无双。再以龙甲之车做庇护,我军虽众,不是对手。”

        左贤王没有说话,神色似乎也没有变。他的手慢慢抚摸着手中的长刀,刃长六尺六寸、色泽古沉,这是一柄上古名刀,刀名“回雪”。

        刀身陡然震动嗡鸣起来。它似乎更敏锐地感受到,它的主人身体里狂烈的血液陡然沸腾起来,高亢的热度让那颗强而有力的心脏鼓噪跃动——

        那是蓄势待发之时,嗜血的兴奋!

        几乎是转瞬之间,战局陡变。这道铁甲长龙从背后将胡人的包围圈冲成两半,出现在中央被围困的同伴面前时,这些已经抱着必死决心的武士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援军为首的将军只从钢甲之中露出一双秀美而锋利的眼睛,一身紫色披风在烽烟中飞起,像一面巨大的旗帜。他对一时有些怔忡的武士们大喝一声:“突围,回朔方!”

        铁甲军团的羽翼轻轻松松挟裹起这些战友,脚步几乎不曾停顿片刻,继续以闪电般的速度向前奔腾而去,将身后的胡人远远甩开。


        此去朔方,只在十余里外!

        “我不是在做梦吧!”桓野忍不住喃喃自语。他身边与战车策马并行的,居然是一名女将军,软甲如火、腰佩长剑,明艳如一朵野蔷薇。他们多日苦战,早已精疲力竭,看到援军还以为是精神恍惚,更不用说是这样一位美丽的女将军。白璧晖听到他的傻话,古怪地看他一眼,淡淡别过头去。

        “桓将军不是在做梦。”车上同坐的人与女将军对视一眼,忍不住微笑:“将军此时是在中军阵营,前方奚将军正率先锋突围,我们紧随其后。”

        “在中军……”桓野茫然地看着身边共乘一车的人,那人年约三十,一身白衣的儒士打扮,腰别洞箫、笑容温文……他一个激灵几乎跳起来:“太傅!你是王太傅!”

        他只是顾琼的一名副将,品级不高,此时与王览共乘一车,简直是手忙脚乱不能自主,不知道是该先施礼还是先跳下战车。

        “将军且慢!”车身颠簸,太傅忙按住他:“将军断了三根肋骨、身上中了三箭,万万不可轻忽!”

        严重透支的身体,连痛觉似乎都迟钝了。桓野这才感觉到肩背、胸腹的一阵阵钝痛,此时看到王览,想到自己浴血奋战的兄弟,眼泪几乎要流出来,嘶声道:“太傅,顾将军呢?其余的兄弟们呢?”

        “顾将军只是轻伤,已上阵杀敌。”王览声音温和,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将军放心,哪怕是尸首,能带回去的兄弟,我们也会带回去。”

        桓野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号角。一声一声的号角接连传递,像死神令箭飞传的信号;随之响起的是战鼓,雷雷的鼓声应和号角,越来越急,一种无形的压力突然从正前方向四周蔓延,一直要笼罩住整个荒原!

        号角声与战鼓声一层层传过来,就在正前方,陡然腾起一片烟尘。烟尘中铁蹄奔腾声滚滚扑来,所有人脸色都微变——什么人,居然敢对着虎贲重骑速攻的锋芒,迎面而上?!

        王览的脸色也微微一变:“是左贤王。”

        左贤王亲卫之师!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奔腾的虎贲铁骑中央,紫袍铁甲的将军在风驰电掣的速度中盯着前方,只是举起手臂,向前一挥。迎着呼啸而来的羌胡精锐,重甲骑兵居然没有减下丝毫的速度,像两支对射的长箭,锋芒对着锋芒!

        五里,三里,一里!

        五百尺,三百尺!

        在相距仅仅三百尺的地方,双方的主将同时举起了手臂。两方人马骤然同时押马,等两方铁骑终于齐齐停下,双方相距,不过数丈。

        铁骑踏起滚滚烟尘,被大风卷走。也许此刻,两方人马都在为对手的驭军之力而暗自震惊;而同时也说明,双方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后面的人马终于赶了过来。

        滚起的风沙里,对方的旗帜高高地飞扬。上面赫然是一头伸出利爪的苍鹰,振翅欲翔。持斩马刀的胡服骑兵一排排拱卫在后,骑射手迅速出列向前列阵,前跪后立列成两排,蓄势待发。被拱卫中央的是一名如山岳般的骑士,胸前挂一串狼牙链,一身皮甲胡服;大风呼地扯起了他身后的大氅,如同他背后图腾之上的雄鹰,骤然凌空举翼——

        左贤王!

        尽管这个名字如雷贯耳,不久之前的雁翎关下,奚子楚还曾与他短兵相接,但如此直面相对之下,心中还是忍不住震动。

        他已经不年轻了,英俊的面容已有岁月刀刻的痕迹,鬓角也有了斑斑风霜。但他那一双鹰瞳般的眸子依然漆黑,当他目光扫过的时候,像淬了火的闪电,或者冰冷而锋利的剑光——

        这是公子怀璧八年与之相持而不可吞并的强敌,双翼遮蔽草原的漠北雄鹰。

        跑虎原之上,大风从肃杀的战场吹过,卷起浓重的杀气,铅灰的天空浓云翻涌,几乎要压在头顶。羌胡骑兵正中,左贤王沉沉的目光扫过对面五丈之外的铁骑,与中央紫袍铁甲的将军相对,两人的瞳孔似乎同时紧缩了一下。

        左贤王沉声道:“对面可是奚子楚奚将军?”

        对面的虎贲铁骑紧绷起来,两翼突出的骑射手骤然引弓!

        “左贤王,铁图尔.翰罗?”白璧晖低低道:“当年踏破河西、血洗凉州者,就是此人?”

        “是。”王览静静看她一眼,轻叹:“十二年前凉州一战,虎贲卫主帅白烈战败退走,第一名将白汀舟,也是在那一战殉城。但何止这一战?百年来羌胡欠河西、北陆的累累血债,不知多少。”

        “雁翎关下,奚将军与他对阵,几乎命悬一线。”他的目光闪了闪,慢慢开口:“白将军,不可轻举妄动。”

        白璧晖没有看他,默默地握紧手中长剑。

        对面的将军挥手制止骑射手,一勒马缰,缓缓出列。

        “虎贲卫羽卫上将军奚子楚,拜见左贤王阁下!”紫袍铁甲的将军朗朗一笑,高声道:“雁翎关一别,王爷别来无恙?”

        “很好,又是你。”左贤王唇角勾了勾,一夹马腹,战马缓缓上前:“本王踏遍河西之地,未尝一败;可惜当日雁翎关一战,将军略施韬略,未能尽兴,甚是遗憾。今日嬴怀璧又派了你前来,真是天意!”

        紫袍铁甲的将军双眸陡然浮起一抹厉色,胯下的战马被杀意感染,低低地咆哮。

        “未尝一败?王爷脚下踏我河西之地,还敢如此大话!”奚子楚制住坐骑,策马盘旋,冷笑:“既然王爷有意一战,何必废话?”

        “好!”左贤王眸中闪过一道暗芒,他蓦地一展双臂,身后的貂裘大氅被高高挥落,露出里面的胡服皮甲,皮甲护胸正中是一只苍鹰的图案,振翅欲飞。烈日的光辉被微微内敛,开始酝酿沉静之后的爆发。左贤王的神色沉了下去,慢慢道:“这一次,就让我看看你真正的实力吧!”

        他抬起手臂,身后一名胡服武士策马上前,双手献上一把长刀,沉沉的暗光在褐色的刀面流溢而过。

        奚子楚微微眯起了眼睛,握剑的手,绷出了青色的筋脉。

        天空翻卷的黑云,仿佛陡然压低一丈。

        大风呼啸而过,一种无声无息的压力在天地间弥漫,两方的千军万马居然同时寂静下来。这种静却是带着实质性的重量,仿佛一弹便断。静,杀机四伏的静,武士们各自屏息望着各自的主将,远处朔方城下的杀伐之声仿佛一下子离了很远。

        左贤王一夹马刺,回雪刀在半空划出锋利的半弧,骏马嘶鸣着奔腾跃起,乍然割裂了荒原的寂静!

        “左贤王,请赐教!”

        与此同时,奚子楚突然弹剑出鞘!蓄势待发已久的坐骑呼啸着冲出阵营,好像平静海面之下的暗潮突然喷薄,白浪如山,风云呼啸。

        两方人马压抑已久,此时陡然雷动。虎贲卫擂响战鼓,胡骑举刀齐声大喝,一时间双方武士震动之声响彻荒原,大地似乎都微微颤抖。

        回雪刀,春水剑。

        这两把名震北陆的武器都是上古神兵,在两匹坐骑奔腾着交错而过的瞬间,刀剑相击,尖锐的锋鸣如同龙吟,像积蓄已久的力量乍然爆破,瞬间撕裂了压抑的肃杀。

        两匹快马交错而过,闪电般各自兜马回转;几乎是同时,两个高大的身影再次相向。刀锋与剑锋尖鸣着划过去,磨砺起火花迸射,双方交锋的力量之宏大,让两匹坐骑踢踏不稳。电光石火间,甚至双方身后严阵以待的武士,都能感觉到那股碰撞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