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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五十章 赌心(下)



        日已西沉,为天地相接处铺上一层红色。暮霭沉沉,残阳如血。

        虎贲卫西进突围,十二万驻守朔方的虎贲卫只剩下八万人。云渊与王览召集虎贲卫诸位将军紧急商议,大军进驻西去朔方二百七十里的酒泉郡龙勒城,孤军苦守。

        朔方之战,以虎贲卫措手不及的全盘惨败而告终。

        这是从未有过的大失败。在猝不及防的必杀之局下,面对羌胡强兵,虎贲卫居然丝毫没有还手的余地。河西王府与羌胡联手,八年来全力守护河西的虎贲铁骑转瞬居然成了叛逆流寇,只能孤军退守酒泉,谁也不曾想到,一夕之间,风云突变。

        河西凤雏在这一战留下了浓重的一笔,这历史上著名的孤注一掷的豪赌,在十面埋伏的绝境中保全了虎贲主力,使之惨烈突围。虽然这一战,是他、也是公子怀璧与虎贲卫生平第一场战败,也是最大的一次失败。

        而这个时候,五胡联军占领朔方,直接拿下了河西走廊的半壁河山;凉州巨变,公子府再无一丝消息传出,公子怀璧生死不明,与凉州城的联系却被彻底切断。

        河西王府居然与左贤王联手,使得北陆三国诸侯与公子怀璧的结盟终于土崩瓦解。三国联军在最后一战援救虎贲卫,算是仁至义尽。此时再持各国兵符也没有什么意义了,突围之后,白璧晖归还三国兵符,三国联军各自散去。风吹云散,这场一步一血印的惨烈朔方之战,只剩这残阳夕照之时,茫茫荒原上的羌笛袅袅,宛如叹息。

        进龙勒城之时,云渊与王览曾讲过这么一段话。

        “我一直不明白,白将军临时起意,弃东面祁连驿的近道而就西北跑虎原的远路,自然是为使胡人出其不意;但太傅远在我虎贲大营,左贤王突袭措手不及,太傅是如何未卜先知白将军的计划,定下这声东击西的连环计?”

        王览摇头笑道:“我只是在白将军奔赴沙枣林之时,交给她一封书信。”

        就是那封书信。这本是白璧晖当日手持三国兵符、离开朔方城奔赴沙枣林的时候,王览交给她的一封书信,殷殷嘱托、仔细指点。白璧晖初率大军、心中不安,在朔方城破当晚、三国诸将前来逼宫之前,还在灯下阅读。

        而那一封信的叮嘱之后,王览这么叮嘱:

        “若日后一旦朔方急变、战局危急,则是我军中必有细作,以致羌胡趁虚突袭。如一旦事发,望将军力伏群雄,率军外应,救我朔方一臂之力,此亦在下授三国兵符与将军之意也!沙枣林距祁连驿近,羌胡定当严加防守,截断此路,不可行也。当此之时,将军不如改路行军,奔赴跑虎原,我自与朔方正门接应。览出此下策,盖因跑虎原远在西北,胡人必然料想不及,将军急兵突袭,足使之措手不及也……”

        “我怀疑简歌,故而有此叮嘱,以防万一。”王览叹道:“没想到,居然成真。”

        那孤寂阴寒的琴声里,有太多悲愤不平之气。而在凉州时王览深夜拜访,在简歌书阁中看到的那首诗,则是引发他怀疑的第一条火线——

        摧藏吞声跪长空,故国百年不相逢。

        重临桑梓惟作客,空悲黍离哭无声。

        三江事随逝水往,九天云俱旧梦崩。

        望尽烽燧望翠微,歌断青山歌回风。

        “如此惊心动魄的黍离之悲、家国之痛,对于一个亡国之臣来说,自然会让人警惕,这是其一。”王览叹道:“而真正让我怀疑的,是这两句——三江事随逝水往,九天云俱旧梦崩。望尽烽燧望翠微,歌断青山歌回风。”

        他看着云渊,慢慢道:“梁国毗邻凉州南境,沃野平原、东临东海,哪有诗中所写的江左景致?而三江、翠微,云将军,又能让你想到什么?”

        翠微山上翠微城,是三千里云梦古泽上的山与都城。而三江水,是注入云梦泽的三条江水——潇水、湘水、沅水。

        这是九州大陆尽人皆知的事情。

        云渊悚然震动。这首诗中,怀念的故国,是云梦!

        王览慢慢道:“左贤王身边一手重现风云骑的晏仲玄,又是哪里人?”

        云渊震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王览是怀疑简歌是云梦人!

        “尊夫人便是来自云梦,而不少云梦人仇视公子、屡有图谋,想必将军略有耳闻。”王览苦笑:“但一切都是我的猜测,毫无事实根据。我怀疑简歌与晏仲玄勾结,却从来拿不到证据,甚至丝毫蛛丝马迹。故而不敢打草惊蛇,更怕……”

        更怕在公子怀璧刚愎多疑之下,就此冤屈断送了这样一位才华横溢的谋士,与……知音。

        有一批云梦人痛恨公子怀璧,白璧晖在西域归来的时候,便恰好遇上一些流浪到凉州城的云梦人私通胡人,被奚子楚痛下杀手。

        如果简歌是云梦人,那么他杀公子、图河西,为的不是所谓梁国,也许是他的故国云梦!

        很少有人知道那些云梦人为什么如此痛恨公子怀璧,甚至其他的云梦人也并不十分清楚。似乎知道事情真相的,也只是他们其中的一部分。

        云梦人与公子怀璧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

        公子从来没有说过,他甚至很少提到“云梦”这两个字。

        云渊苦笑。云夫人是云梦人没错,但她出身贫寒、与世无争,对这些事也是有所耳闻,却不明所以。

        他叹道:“顾雍没有这个机会,难道是简歌将朔方的城防图交给了左贤王?他在我虎贲大营之中,护卫如铜墙铁壁,他是如何做到的?”

        王览慢慢吐出两个字:“青隼。”

        云渊骇然变色:“青隼?那是公子的……”


        “简歌精通机械之术,在朔方之时为解决将士饮水之患,多日来四处勘察,用机械取水运送,造福了不少营地。”王览慢慢道:“他可以利用这些勘察地形、布兵,精明如他,即使拿不出兵防图,大致布局也可以弄清楚。而将这些图交给左贤王,更是要用到他的机关之术。”

        “青隼是公子爱物,又是秘密传信所用,军中一向谨慎,不敢随意猎杀。”王览一字一顿道:“之前我不知朔方兵防图会落在左贤王手里,如今想来,他可以造一只青隼出来,避过军中耳目,为左贤王送信!”

        那么一切就很清楚了。顾雍的那点本事断不至此,那种暗中环环设计、步步筹谋,为他布下这全盘必杀之局,隐忍至今终于一朝爆发,令凉州城天翻地覆、朔方城大厦倾颓的人,恐怕只有一个——简歌!

        这两条精密的线,一在凉州、一在朔方,互相牵引、暗中交错。一旦引发,就是公子府与虎贲卫在整个河西之地的全盘崩溃,无可挽回……

        好一个简大夫!

        幸而,还有王览。

        简歌一步步设局,王览一步步破解。未雨绸缪的准备,步步为营的谋划,深谋远虑的经营;最后这场绝世一赌,赌一个力挽狂澜的连环之计,最终挽大厦之将倾,八万虎贲精英,终究得以保全。

        而这,恰好是简歌这场局中最重要的一环。

        因为,天下无双的虎贲铁骑,是公子怀璧大权在握的根本!

        虎贲不倒,公子不倒。

        云渊久久不语,终于慨然长叹:“双凤雏,双凤雏!……”

        此时是晋愍帝元熙十二年二月二十一。

        朔方之战后的第三天。

        王览独立城头,背负双手,遥望天际横亘荒原的一线苍白,那是苍水。

        此刻龙勒城中虎贲将士皆是心急如焚,他也一样,但却不能表现出丝毫——凉州城中,毫无音讯的公子府,此刻究竟到了什么田地?顾雍会怎么对付公子怀璧?

        他凝视着遥远的凉州城的方向,一向温文冷静的面容,在没有人看到的此刻,悄悄写上一丝疲惫和沧桑。

        龙勒城土黄的城墙被残阳镀上一层暗红,城外茫茫戈壁之上风沙呼啸,风中隐隐传来声声驼铃。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有悠悠的羌笛声从城头传出去,飘散在风沙中。

        “黄沙不遮白骨累,千夫同征几人回?”大风卷着黄沙吹起他雪白的衣袍,他低低吟诵:“不如横樽马背上,一醉沙场三千杯!”

        天地的交界处,一片茫茫血红。不知是天际的残阳,还是那整整四万埋骨朔方的将士们的血?

        还有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的将军,紫金麒麟,第一名将。

        出征之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天气,那高傲而跋扈的世家公子,托他替自己将一卷稀世名画转交给心上人——

        “我总是让她不高兴,她不喜欢看到我,更喜欢看到你……”

        那名女子,是不是还在等待他的归来?

        他总是与他过不去,而现在,王览愿意此生再不与他针锋相对,只要他能出现在面前。

        对于这样一名强大的对手,左贤王是绝不会放过。但是,朔方至今并未传出斩杀此次伐胡副将、虎贲卫第一名将的消息。

        生死未卜,才是最让人煎熬的。

        吹笛的女子放下手中的羌笛,轻轻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王览微微侧首看她:“多谢你,白将军。”

        女将军淡淡一笑:“是太傅心思慎密,未雨绸缪。”

        她转首看向王览,真诚地看着他:“太傅教诲,璧晖未曾一日敢忘。那封书信,也不曾一日丢弃。”

        王览这是第一次如此近而且宁静地与她对视,她轮廓深邃而明艳,眉间一股峭拔之气,而那双幽深的明眸呈深碧色,像一泓深水,静美而沉着。

        什么时候开始,这名女子渐渐敛去了尖锐的刺,沉淀下了锋芒,从一名武士慢慢具有了将军的风度——她开始成长了。

        眼前的女子不自在地稍稍别开脸去,王览才发现自己失神了。

        白璧晖低声道:“你下如此大的赌注,如何确信,我一定会来?”

        她说的是当日朔方城破之时。那时顾雍奔赴沙枣林,以杀父之仇来压制她;而她,最终选择了出兵。

        虽然,没有人知道她在国仇与家恨的抉择中,经历过怎样激烈的挣扎。

        王览轻咳一声别过头去,借以掩饰脸上浮起的暗红。他眺望天际沉沉的暮色,沉默片刻,才又转过头看着女将军深邃的眼睛,慢慢道:“我赌的是一颗心,我自己的心。”

        女将军微微惊愕。

        王览微笑:“我相信你身体里流淌着白氏之血的心!”

        大风吹来,吹散了悠悠的驼铃,与天空翻涌不息的黄云。

        一场绝世豪赌翻过了朔方之战这鲜红的一页,而这茫茫河西走廊的历史,却刚刚展开。这场大失败不是终结,因为,所有新时代的降临总是要伴随着无数的杀戮与血腥。

        王览与白璧晖一时沉默,静静地站在龙勒城苍黄古老的城头,遥望向凉州城的方向。

        那里,一头雄鹰长啸一声,冲天而起,飞向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