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雅桐放下筷子,有点惶恐有点不好意思,因为自打她入座,胤禛就一直直勾勾的盯着她,叫她格外不自在。
“唔?”胤禛愣一下,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头吃饭,“朕想事情呢——”
“皇上想的太入神啦——”雅桐轻声说。
“嗳,”胤禛筷子在饭碗上游移了一下,又想起那个哑丫头来。
“太像了——”胤禛忍不住喃喃道。
雅桐有些莫名其妙,又忽然明白或许是说自己像宁儿,于是有些脸红,尴尬的当没听到。
“朕,想看看她——”胤禛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你,不介意吧——”
“怎么会!——”胤祥替他拨开面前的垂柳,朝那边一点头,“那儿呢——”
隔着一个小小的池塘,宁儿坐在石阶前,静静的用花针穿着茉莉花。
胤禛讷讷的看着她,当下恍惚。
“宁——”胤禛不由自主迈步想喊她,被胤祥一把扯住,“喂,不要忘形啊——”。
“嗳,”胤禛回过身,叹息的很沉痛,“朕,一见到她,觉得她真的就是宁儿——”他抚着心口,“觉得有点受不了——”
“我过些日子就送她回南边了,”胤祥说道,“她到底不是这里人,还是叫她回去好些——”
“你不是——”胤禛惊觉,“呃,你舍得?”
“嗨,我有什么舍不舍得!”胤祥一笑,“人家心里根本没咱们,想也白想!”
“嗳,”胤禛点头,忽然道,“朕,朕想跟她说几句话,你看可方便?”
“当然,只是——”胤祥犹豫一下,“还是不要告诉她你是什么人——怕吓着她!”他笑笑。
“丫头?——”胤祥走过去拍拍宁儿的肩,宁儿回身见是他,忙起身要行礼,被胤祥摆手不用,他指指身后的胤禛——宁儿极力的保持镇定不激动,脸色还是有些发白,“我哥哥,想问你几句话,你坐着照实说就是了——”
胤禛落了座,不由自主的向前倾了倾身子,他实在不能相信眼前这个活脱脱就是宁儿的人,居然是个南边来的哑子。
“你家是南边的?——”胤禛想了想,只问出这么一句。
宁儿点头。
这边胤祥叫人送了笔墨来,她方掭墨写道,“家在杭州西郊外。”
“多大了?”
“十九——”宁儿工工整整的写,看得出字下过些功夫,就是不大到家。
“从小就在杭州?”
宁儿点头,在纸上写道,“前些日子十三爷领着才第一次出杭州城——”
“在南边可许了人家的?”胤禛看着她,只觉得眼前便是宁儿,却又分明知道不是一人,那感觉,几次要忘形又好容易忍回去。
宁儿低头,摇摇头。
“若是不介意,叫十三爷与我替你挑个好人家,就留在京城,可好?”胤禛说出来便觉得有点过分,她并不是她的妹妹,他又何必商量。
宁儿看看胤祥,眼睛里哀求着,不住的摇头,在纸上有些手抖的写,“我回南边——”
胤禛顿时失落似的,叹口气,“南边,就那么好么?——”他看着她,眼神微微有些痴。
宁儿不敢抬头看他,低头不再言语,执拗的咬着下唇。
胤禛只好自哂似的,“看你这样坚决,就是皇上来留你,不知道留不留的住——”
宁儿摇头,提笔道,“乡野之人,叫人看笑话了——”
出了园子,胤禛立即开口,“十三弟,朕求你帮这个忙——”
胤祥立即反问,“怎么帮?”
“无论如何,把她给朕留住——”胤禛斩钉截铁的说,“朕不知道为什么,明知她不是宁儿,可偏偏又忍不住——”他顿一顿,声音轻了许多,“这丫头,叫朕有些心动了——”
胤祥沉默了好一会儿,“可是人家,并不愿意啊——”
“朕知道——”胤禛幽幽的说,“朕会叫她明白的——”
“你这样——恕我直言,岂不是有些对不住宁儿?”胤祥担忧的看着他,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可收拾了。
“朕,”胤禛也犹豫起来,停了停,道,“朕,会有分寸的——”
“听我说,最近江南一带暴雨,栈路多有损毁,行路有些不便,”胤祥夜里披衣敲开宁儿的房门,“还是再住些日子,等天气好起来,再上路吧,”
宁儿看了看他,垂下眼睛,点了点头,又回身拿了一封信给他,胤祥看时,是写给家乡兄弟的。
“你放心,信我会叫人尽快送到;你只管安心在这里住着,有什么不顺心不合意的,只管跟我说,不要委屈了自己,”胤祥收起信,看着她,似乎还有话说。
宁儿在自己手心写道,“我只要住在这里等就是了,是吗?”
胤祥看着她飞快滑动的手指,点头,“是。”
“我会一直在这里,你不会把我送到别的地方去,是吗?”
胤祥有些犹豫了,然而点点头,“是。”
宁儿低垂着眼帘,睫毛闪动了一下,“我不去别的地方——”
“你放心,没人赶你走——”胤祥说着,却有些担忧似的叹口气,他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或许胤禛一句话就可以要她进宫做他的女人,他在感情上是多霸道的一个人呵。
宁儿默然良久,拾起胤祥的手,在他宽大的掌心写,“谢谢你。”
胤祥的手心被她划的痒痒的,和她居然是这样有了亲密的接触,觉得怪怪的,抽回手,笑笑,“太客气了——”有些尴尬。
“皇上?”贺永禄捧着盘子,“晚饭还是召宁贵人吗?”
“嗯,”胤禛头也不抬,“等等!——”
贺永禄已经要走出门了。
“朕,今儿——”胤禛看了一眼案角的折子,“办完了事,想去看看怡亲王——替朕到军机知会一声——”
“嗻——”
“四哥?”胤祥从案后大堆的文件里抬起头,有些疲惫的笑,“怎么得空来看我了——”
“朕今儿批折子到这时分,想你也是彻夜未眠,朕叫御膳房做了粥食——”胤禛笑笑,身后小太监捧上食盒来,“咱们一起进个夜宵,只怕天就要亮了——”
“哎——,”胤祥有些感动,忙起身让到这边小炕上,盘膝而坐,和胤禛对着。
“前些日子朕瞧见个折子,说到江苏的积欠,说的清楚有理,朕想了想,如今内治已清,役法之更也初见成效,朝廷这边的亏空都清理的差不多了——”他顿一顿,饮一口粥,向胤祥一笑,“这里头,有你不少的功劳——”
“哪里——”胤祥谦虚的笑一下。
“——如今也是时候清理江南那边的积欠了——”胤禛说完,低头喝粥。
“这事我也想过,”胤祥放下碗,“全国十八个省的省赋,属两江最多,而江苏又主要靠着苏州、松江、常州——赋虽多,可逃欠的也多——”胤祥起身找到一叠清单,“这是昨儿才报上的清理数目,”他指指上面的数字,“自康熙五十一年起到雍正元年,江苏积欠已有八百八十一万两了,其中苏、常、松三府和太仓州就各欠一百四十万到一百八十万不等——”胤祥说到这儿,停一下,“是该好好清查了——”
胤禛笑笑,放下碗筷,“关键是怎么实行——现在顶多清查成这样,其中多少是公贪多少是私占,多少是民情,都不清楚,就这么一条筋的要求查办,只怕那群没脑子的又要打开杀威棒,先充实各州的狱监了——”
“你是朝我要人来了呵?——”胤祥呵呵笑着,“你的狗儿不是一向在江南扎的好根基么!”
“这才一个人呢,”胤禛摇头,“要真想把这一带的问题都清算明白而不留后患,只怕没三五个牵头的做不来呢——”
“这么着吧,我替你留意着,下个月之前,大概能替你寻出几个差不多的人来——”胤祥将剩下的粥食一饮而尽。
“那我就放心咯!”胤禛也一笑,放下了碗筷,“早朝上再议吧——”说着起身,大步踱出门去。
“皇上昨儿又一宿没睡,今儿中午趁着天亮快儿,歇着点儿吧——”贺永禄这边帮着展开小塌上的被褥一边劝。
“嗯,”胤禛更了衣,拿小枕垫着腰歪着看书,“倘或怡亲王来了,就叫他里面候着,你叫醒朕——”
“嗻——”
“皇上?”贺永禄轻推他,却没有醒——按理,胤禛睡的一向极轻,只要稍有动静,必要惊醒的,怎么今日——
贺永禄有些紧张,再次推他,一面叫,“皇上?!”
胤禛还是没有动静。
贺永禄略有些慌张,察看胤禛脸色,见有些潮红,忙伸手试他的额头,烧的厉害。忙一叠声的叫太医。
“上午朝会不是还好好的?怎么——”胤祥有些焦急,“说烧就烧起来了——”
贺永禄皱眉,“一定是今儿早上冒风出宫,未曾加衣裳,受了寒了,又连着熬夜,受了累,才积出病来了!”
“叫陈润林了吗?”胤祥也有些担忧,“如今暑气正重,皇上这一病,可千万不能再受热了——”
“刚宣来还诊着呢,”贺永禄忧心不已,“奴才来求你,是想着,朝里的事,若不太关紧的,您好歹缓缓再报吧,皇上若是再熬一宿两宿的,只怕真的——”
胤祥点头,叹口气,“我知道了,你们好生照看皇上吧,皇上若召,我总是在的——”
“四哥,你看——”宁儿跳着,笑着给他看手里狗尾草编的小兔子。
“好,真好——”胤禛坐在翠绿的草丛里,看着宁儿明媚的笑容,有些沉迷。 “四哥——”宁儿乖巧的偎在他身旁,“我好累呵!”说着打了个哈欠,抱着他的胳膊。
“呃,那就睡吧——”他挽着宁儿的肩,让她睡在自己怀里。
正当他醉心于自己这恬美的幸福时,忽然觉得脚下一阵湿冷。
脚下的河水正在上涨,渐渐漫过了堤岸,淹没了他的膝盖。
他大惊,他拼命的推宁儿,宁儿却睡着不醒,他想抱起她逃命,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潮水越来越大越来越凶猛,漫过了他的腰际,他只觉得惶恐,怎么办,怎么办!——他拼命的摇着宁儿,宁儿却像死去一般再无反应,他急切的把宁儿的身子再托的高一点,高一点——河水已经淹没了他的胸口,他的脖颈,他感觉到绝望了——
宁儿啊,求求你快醒来吧,你快逃走啊——
宁儿!宁儿!——
“宁儿!——宁儿!——”胤禛脸色一阵剧烈的潮红。
“皇上!”贺永禄忙过来叫醒胤禛,“快醒醒!魇着了——”
“宁儿,宁儿——”胤禛睁开眼,然而精神还高度紧张,惶恐不已。
贺永禄看着他手指痉挛着在半空抓着,透不过气来,忙扶他起来,用力的摇摇他的胳膊。
胤禛骤然惊醒,一身冷汗,口中犹喃喃自语。
“皇上?”贺永禄看陈润林已经在门外候着,便端了一盏茶,又替他轻拭额上的汗,“皇上您缓缓,没事了,没事了,啊——”
胤禛梦里片段尚且在眼前漂浮着,他心口剧烈的悸动着,宁儿,——宁儿——
他此时比任何时候都要想她——
是他不好,没有救下她——
宁儿呵!——
“四哥——”胤祥看着胤禛的脸色,“怎么,头很痛吗?”
胤禛点头,然而又摇头,虚弱不已,“朕,朕心里很乱——”
“到底出了什么事?”胤祥觉得有些不对劲。
“朕,朕想——”胤禛觉得有些难以开口似的,踌躇了许久,抬眼看着他,“朕想见见她——”他看着胤祥,他知道,胤祥会懂他的意思。
胤祥只是深深的看着他的眼睛,半晌,缓缓的说,“你想好了?——”
胤禛垂着眼睛,好一会儿,点头,“想好了——”
“你难道不会像对雅桐似的,再辜负她吗?——”胤祥摇头,“这不公平——”
胤禛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朕只是想再见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