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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他该死。我很想这么说,但没能说出口——对面这个鬼子哀痛的神情令人动容。

龙须川进茫然地看着我,对我的话反应迟钝。“他不该这么死去,不该……”

我带着一丝蔑视的眼神扫过他,目光落在正在给客人沏茶的一个日本女人脸上。她脸上的脂粉很浓艳,但掩饰不了眼睛里沧桑的疲惫。“不该死的人太多太多。”我喃喃道,“刚满月的婴儿就该死吗?年轻的产妇就该死吗?南京的三十多万中国人就该死吗?这片国土上祖祖辈辈生活在一起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该死吗?”我没有加重语气,甚至是在用探讨的语气问他。我的眼睛仍然看着那个跪在地上的日本女人,她正柔美地笑着,向客人介绍着什么。“我的丈夫就该死吗?”我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龙须川进,语气尖锐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在人前提到“丈夫”这个称呼,而且是在一个日本侵略者面前。

尔忠国算不得我的丈夫吗?我跟他正式拜了堂的。只要我愿意,完全可以这么说。

龙须川进双手抓在膝上,坐在那儿就像一尊泥塑。他的目光痛苦、惊愕而内疚。

“南京……”他嗫嚅着,嘴唇抿紧了。“我不知道你已经……哦,对不起。”他垂下眼睑。那张酷似龙须川步的脸此刻被痛苦包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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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永远的痛  ...

作者有话要说:勤奋的某蓝更文啦

等待大把大把花儿,砸吧,砸死俺吧,用某蓝的魂把国哥哥勾上来。

吼吼吼~~~~~

不知道他低头想些什么,但从他此刻的态度看显然比其他侵略者有人性。他至少知道为发生过乃至正在发生的一切内疚。

日本侵略者们往往把屠杀当做“功绩”炫耀。作为一个侵略者,这位少佐似乎没必要对占领地内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显露他的怜悯和脆弱——以贵族般高傲的姿态俯视被奴役的中国人更符合一个鬼子的日常行为规范。

我想多半是池春树的缘故他才没暴露出邪恶、残忍的一面吧。谁知道他上战场时是否跟他那无头鬼弟弟一样充满傲慢而狂妄的征服欲呢?

“我在英国念书时学的是建筑专业,”沉默片刻后,他用平缓的语调对我说道,“应该是建设家园,而不是毁坏它。我因为特殊原因被征入伍……我们来之前被告之我们的兄弟国家中国正在被西方列强瓜分、亟待拯救……事实并非那样,我感到很遗憾。”

“可惜,同情和遗憾替代不了血腥气。”我对他的表现无动于衷。

看着那张酷似龙须川步的脸,我又想起了尔忠国,呼吸不由急促起来。“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任何一场侵略战争,都喜欢打着一个能够自圆其说的幌子。目前发生的这场战争不正这样吗?打着‘正义’的旗号,在其它民族最为薄弱、最不堪一击的时候狠狠地捅上一刀。多少无辜百姓惨遭杀戮,可屠夫们却堂而皇之地举起“共荣”的遮羞布摇旗呐喊,殊不知这块早已践踏了起码人性和人道主义原则的遮羞布比皇帝的新装更不堪入目。”

因为我陡然变激越的措辞和语气,龙须川进震惊地看着我。我想他如果是狂热的军国主义者,一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但他只是震惊地看着我,目光中透着猜忌。很快,他恢复了平静。这倒令我吃惊起来。

他跟他弟弟不同——我这么感觉——没有那种狂妄的征服欲和唯我独尊的傲慢感。他似乎与其他鬼子也有所不同。我猜想这跟他接受的教育有关。

来之前我听池春树介绍过他的情况。去年我从尔府逃走不幸被关进宪佐队后正是他帮的忙。我被英国大使馆的车接走那天,他和池春树乘一辆车赶到,因此他见过我,只是当时我没在意车内还

有其他人。他是日军工程师,与宪兵不同。这正是他胸前的“M”型胸章为何是深褐色的原因。

他一方面接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另一方面又接触西方民主教育,因此受日本国内乌七八糟的“效忠天皇”的毒害和异化较少。可无论是什么人,一旦上了这趟贼船,就再难抽身——同样是侵略者,同样是历史的罪人。

“请喝咖啡。柳小姐,你的咖啡快凉了。”他不失礼貌地提醒我。

当我用微微颤抖的手端起咖啡杯时,意识到自己情绪上的失控,但我并不后悔说出这些足以令自己倒大霉的“反动”言论——我很想触碰一下他的底线。

龙须川进沉静地看着我喝咖啡,待我放下杯子,他开口说道:“你很真诚。一般中国人根本不可能跟我说这些。我知道他们表面堆着笑容,心里却恨着,一旦有机会打败我们,他们一定跟我们一样凶狠。”

他的直言不讳再次令我感到吃惊。

“难道不应该如此吗?国仇家恨、天伦尽丧,他们不该恨、不该狠吗?”我带着怨毒的神情看着他,“我也是你所说的他们中的一个。所以你刚才应该说‘你们’。”

他不介意地一笑,温和的笑容却让我不安,仿佛是龙须川步坐在我对面笑。我侧过目光不看他,却又想起了尔忠国。

泪水瞬间便溢满眼眶,可我不想在一个侵略者面前落泪。

我硬生生将眼泪吞进肚子里。等空气风干我眼里剩余的水份时,我平静地抬起头,朝对面的龙须川进微微笑了一下,“对不起,我说话太直率。你和你舅舅一样都是很宽容的人,都没有被我的牢骚话激怒。”我不该忘了他是池春树的朋友,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没关系,”他依旧温和地笑着,“你一定很想念你的亲人,我也每天都在想念我的亲人。”龙须川进看向窗外。我相信他早已看出我情绪上的波动,不说破罢了。

窗外几株高大的梧桐树缀满娇嫩的叶芽儿,轻盈地在风中摇摆光秃秃的枝条。它们只管惬意地迎合微风拂面的舒润,追随四季变换不同的妆容,毫不理会人世间的风云沧桑,兴衰变迁。

我突然心颤,春天的脚步悄然来临了,可我的春天——过早地结束了。

龙须川进的目光渐渐地遥远,仿佛进入另一个空间。



尽管和他不是第一次碰面,但面对这么个鬼子,心理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每次多看他一会儿,就不由想起尔忠国手起刀落的那一刻,想起龙须川步那颗坠落眼前的头颅,想起他临死时惊恐的、眨着的眼睛……明明怕看,却又似被一股奇异的力量吸引着,时不时看向他,再惊恐地收回目光,令自己陷入一个诡异的循环,不断刺激已紧张到快崩裂的脑神经……

我扭头看向门的方向,盼望池春树快点出现,却听见龙须川进深沉的话音传过来。

“……两年前,当我和川步离开家乡时,正在下雨。母亲和妹妹合打一把伞,依依不舍地为我们送行。那天风很大,雨水被风吹成白花花的一片。川美的伞被风刮得倒翻上去,她刚伸手想把伞拉下来,更大的一阵风把伞吹走了。她去追雨伞,母亲就在雨地里跟着我们。雨水打在她过早苍老的脸上,含着泪水的眼睛睁不开了,只有眯起来。母亲就这样踉跄着一直跟在我们的队伍旁,直到火车开出站她还跟着走。从出门那时起,母亲的嘴唇就一直在颤抖,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但是她害怕说出来不吉祥,一直忍着没说。我们的父亲已经战死在满洲里,她担心我们也会像父亲那样一去不返。她只叮咛过一句话:一定要回来!那天,本该是晴朗的天气,怎么会下那么大的雨呢?那天,应该有军乐队、挥动的旗帜和欢送的笑声才对啊。但那天除了哗啦啦的大雨,和女人们哭泣的模样,再也看不到其它东西……”

龙须川进说到这里呜咽了,但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一滴泪。他一直看着窗外的一株梧桐树。

他看到的不是树,是千里之外的家乡吧——那个人性发生转折和扭曲的地方。

我替他难过,但我绝不会表示同情。他是侵略者,手上沾着我们中国人的血。我的同情心再泛滥,也不会用在他这类人身上——可鄙的侵略者。

沉默的距离之间充斥着令人窒息的生物电磁场。我再次看向大门的方向——为何春树说去去就来

去了那么久不回?

我轻轻地叹气,心想以后少跟他见面为好,能回避尽量回避。

也许在龙须川进的眼里,我不仅是我,还是某种象征。是母性和平的象征呢,还是一个被压迫、被奴役民族的象征?无法猜透,但他的话语充满对这场战争的感慨和困惑,而且他的中立态度让我感觉他自相矛盾的一面——明明知道这场战争的无耻卑劣却很难跨越参与者的身份予以正面的否定。就像春树,挣扎着竭力摆脱日本人的身份,却早已深陷其中。他为了我甘愿拿起或放下另一半身份,可从情感上来说,日本人也算他的同胞,不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假若他弟弟也作为侵略者踏上中国的土地,一边是我,一边是他的亲弟弟,他会如何选择?一定异常为难吧。

“对不起,我失礼了。你刚才没说什么吧?”他的思绪似乎刚从远方陡然拉回咖啡馆内。

我宽宏地摇摇头,同时发现他身为一个侵略者,能做到这一步,已算觉悟相当高的鬼子了。

态度决定一切,半个世纪后的很多日本人尚且不愿承认和面对这段历史,何况目前完全处于优势一方的日本军人呢?

他应当算是一个奇迹吧。

想到这里,我自嘲地笑了一下——难道还指望他倒戈相向、表现得像一位共产国际主义战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