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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六章 不寿(一)



第三十六章不寿(一)

        付痕在门外站了良久,最终还是推门进去。

        宁姒动也不动地依偎在莫夙身旁,丝毫没有转头的意思。付痕轻叹一口气,也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他们床边,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好多话。

        他说:“医令为了替贵君祈福,出了家。”

        他说:“苏修君日日盼着殿下早日回去。”

        他说:“朱玄王已经反了,六十万大军逼近京城。”

        他说:“刘攻也跟着来了,她很是念想陛下。”

        他说:“现在是燕西王领军抗战,现在情形是势均力敌。”

        他说:“莫贵君的真实身份是朱玄王朱玄。”

        ……

        一直听到最后一句,才看见宁姒的睫毛轻微的颤了颤,可是接下来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静着,动也不动。

        一会儿,画溪就领着一大帮子大夫与接生郎进来了,看见付痕,一怔,撇过头又当做什么都没有看到。宁姒终于坐起身来,下了床。一位一直替莫夙抓药的大夫上前探了探莫夙的脉搏,然后颇有为难的看向宁姒:“林姑娘,如果现在非要强怕生子的话必须要用重药?”

        宁姒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虚弱的声音已经在身后响起:“那就该怎么用就怎么用吧。”说话的正是莫夙,他又醒来了,宁姒赶紧上前拉住他的手用依恋的目光凝视着,不说话,却甚是千言万语。

        莫夙却没有想以前以后回望着她,而是将目光投入到前面,对着付痕说:“你来了。”简单几个字,似乎是料到他会来。付痕温文而笑的点了点头,那笑里还有一丝愧疚与担忧。

        “那……”大夫看屋里这几位都不是普通人,战战兢兢地开口:“那莫公子,可以开始了吗?”莫夙对着宁姒点了点头,可是宁姒却只顾着摇头,留恋的眼中又挂满了欲滴的泪珠。双手也紧握着她的不放。

        莫夙宠溺一笑,勉强地抬起头来吻了吻她的额头,轻轻说道:“乖,姒儿先出去好吗,你是沾不得这血腥的。”宁姒还是摇头,坚决地吐出了一个“不”字来。莫夙不停地为她擦拭眼泪,忽然温柔地笑了,问:“姒儿说我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好?这么久了既没有记得替他想一个名字。”

        宁姒也腼腆地笑了,她忽然转头看见了窗外那一树的雪花,她说:“叫雪来好不好?”莫夙眼波中闪着点点兴奋之色,“好,雪来,宁雪来。”宁姒却轻轻地摇了摇头说:“不,叫莫雪来。”

        身后已经响起了一阵吸气声,宁姒却一点不在乎,莫夙盯着宁姒良久,终于点了点头说好。然后宁姒起身吻上了他的唇,身后都是一片吸气声。宁姒吻着却并不深入,只是唇瓣贴着唇瓣,似乎在作最后的无声的告别。

        良久,宁姒才直直地站起身来,狠狠地一闭眼,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了。门外的付相、刘攻还有一大批士兵忽然跪下,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那声音似乎是要抖落那凝在枝头的雪花。

        随后出来的画溪身形一顿,踉跄后退,他早已想到了她的身份不凡,却没有想到是当今圣上,那个身份最高贵的女子。原本他以为莫夙是与别人私奔出宫的,他猜对了一半,却万万没有想过这个“别人”正是当今的皇上。

        刘攻一一呈上千年灵芝还有珍贵人参等从皇宫里带来的药材,宁姒也毫不犹豫地接过拿给早已怔住的一画去准备。与付痕一路跟来的几位御医正欲进屋,哪知宁姒一伸手就将他们拦住,宁姒双手握紧成拳却是向付相跪下了,“如果你要这大魏江山,我拱手相让就是了,不要他的命行吗?”

        怔住的不止有付相,刘攻,连付痕也怔住了。

        寒冷吹得凛冽,庄严的士兵们手持□□纹丝不动,那亮铮铮的铁枪因着地上的积雪,泛着幽幽冷光,肃杀冷峻。

        付相还在那里不知所措,付痕已经抢先一步跪在陛下面前,“陛下,贵君吉人自有天相。”宁姒嘴角含着一丝冷笑,慢慢地站起身来,如果他们想在这时候弄点手脚,那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

        时间一分一分地煎熬着,煎熬着每一个人的心。付相心里也担忧,陛下这一跪,怕是他们真想让莫夙有个什么也不行了,反过来怕是还有求神拜佛让老天爷不要收了他的命吧。

        里面半点声音也没有,宁姒的额上早已经凝结了细细麻麻的汗珠。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唯有呼啸的雪风响在耳畔,那冰雪似乎吹进了他们的心里,冰冻了他们的心跳。

        当天际已经黑沉,银亮的雪地更加光亮起来。一阵轻柔的飘雪吹来,扑在了宁姒的脸上还有衣襟前,淡淡的雪的味道,吸入鼻中,竟陡然有明艳如白荷的笑魇在脑海里徐徐浮现。一滴冰泪打在雪地里,似乎摇撼了天地。

        “哇……哇……”的哭声伴着雪香而来,也打破了这冰冻住的沉寂,刹那间,仿若旭日高升,大地回春的胜景复苏。

        宁姒急忙上前一步,伸手的手却在刚碰到门方之时停住,这一刻仿若举若千斤,她忽然害怕了。是真的怕了。孩子的哭声一遍一遍地回响在她的耳畔,直抵最柔软的心间。宁姒的心似滴血的疼,她禁不住对那颗生命的无限期盼,那么他呢?

        门开了,所有人都看了过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和善男子抱过孩子与她,宁姒僵硬的双唇都在颤抖,她紧紧地抱着这个孩子,绝望的目光终于闪亮出了点点星光,“雪来,你就是雪来。”宁姒凝视雪来片刻,忽然面色又变得苍白,微微皱起的眉间流露着几丝焦急与慌乱。

        终于抬起头去看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人,小心翼翼地,带着生怕一眼看见他停止呼吸的害怕与紧张,既而魂魄消散在这茫然不见底的悲伤黑夜,再不回来。

        “嗡”地一声,宁姒的大脑似乎瞬间炸开,腾飞在朦胧眼中的无穷无尽的无力与绝望,心中凉得彻底,寒得刺骨,一幕幕打马而过的往昔在脑海里横冲直撞,像一刀一刀地划出痛楚淋血的伤痕。

        付痕跟了进来,见到这副情景,也深深地闭了眼。怀中一撞,却是宁姒将孩子塞入他的怀里自己奔跑了出去。

        画溪见此立马想追,却刚跑了两步又无力地停了下来,他现在是要做什么?去安慰她吗?不需要的吧,她那样的人,简直与莫夙一模一样。莫夙不愿她亲眼看着他离去,她又何尝愿意别人去可怜她?你的可怜,对她而言,是一种侮辱。

        付痕将孩子交给刘攻,一路静静地跟在宁姒身后,一路,静静地跟着她,不远也不近。

        宁姒一路跑,一路跑,一次次跌倒在雪地里,一次次又咬着牙爬起来,她面对不了,接受不了,承受不了,这样的结局。为什么,为什么,她不愿地看他是生是死,如果不知道,那么至少她可以一直把他当做他还活着,即使他活在天涯的另一边,即使他们隔崖相望。抱着这样的幻想遥望一辈子她也不要现在就去接受他的离开。

        青丝崖。当宁姒看清自己身处的位置,她既然跑到了青丝崖边。

        青丝崖,结青丝。

        今生缘,愿来生。

        君远去,妾莫愁。

        天涯星,长相伴。

        当宁姒再一次念出这句诗之时,仿若她又回到了那日依偎他身旁的样子。他说:“姒儿,你是我的,生也是,死也是,今生今世,往生往世,你都逃不开的。”

        “莫夙……!”宁姒跪地急呼,那样的撕心裂肺,那样的肝肠寸断,那样的痛心绝望。

        付痕轻轻地走到她的身旁,拉过她无力的手臂抱在怀里。

        今年的大雪没完没了的下,宁姒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天旋地转中,她仿佛看到了那漫天飘雪中莫夙那宠溺安慰的笑颜,然后她也温柔地笑了。

        付痕的一句“我们回宫吧。”也埋葬在这月安大雪中,了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