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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你喜欢皇帝。”我一点不拐弯抹角,我自信于自己看穿人心的本事。

她也吃了一惊,愕然了许多,没有否认。

女人也好,女妖怪也好,喜欢一个人时,那言谈之间的怅然,眉目之中的流转,没有半分区别。

我也爱过一个人,虽然我想不起那是谁。

凰大概有太久没有跟人讲自己的故事,有点笨拙,有点语无伦次。

她在燕王府里长大,寻常的婢女,却无师自通了一手好刀法,府中最好的厨师,都不能像她那般,将食物切得又快又好。那年岁末,她独自在厨房中忙碌,一把寻常的菜刀,去筋剔骨,游刃有余。

有人自窗外叫好,她一失神,割了手指。

窗外的人走进来,抽出锦帕替她细细包扎。

用刀之人难免为刀所伤,她手中的伤不止这一道,从未有人在意,任其自生自灭。她慌乱地连下跪都忘了,不知所措地站在燕王殿下的面前。

“听闻府中出了个有疱丁之技的丫头,便来看看,却累你受伤,实在罪过。”他放下她的手,言语温和,哪有增点王爷的高高在上,“回头让大夫替你上药,这般好的一双手,有闪失就太可惜了。”

她回过神,要跪下,却被他拦住,道:“你叫什么?”

“他们都叫我丫头。”她小声说,“爹娘将我卖入王府时,没有留下我的名字。”

他点点头,目光落在她切好的肉与菜上,道:“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本事,假以时日,必有更大作为。丫头,你可愿将你的好刀法用到别处?”

“别处?”她不明白除了厨房,还有哪里需要菜刀。

“天下有更多的地方,比厨房更需要一把好刀。”他摸了摸她的头,“明日来书房见我。”

她摸着手上的那块锦帕,怯怯地从窗口探出头,看着他高大的背影穿进飞扬的雪中,天与地之间的一切都模糊了,唯有这个人如此醒目,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掩盖他天生的光彩。

翌日,她去了他的书房,在那里等她的,除了他,还有一个精神矍铄、身形矫健的中年人。

他给她找了一个师父,十八般武艺,由师父悉心教来。最后,连师父都成了她的手下败将。她的刀太快,把师父的胡须都割断了。

五年的时间,他从燕王变成了大明朝的皇帝,而她,从一个小厨娘,变成了他手下最出色的凰将军。

死在她手中的“乱臣贼子”,不论真收,难以计数。只要他开口,她就能为他取来任何一个头颅,不论对方该死或者无辜。

她最后的任务,是替他寻回夏桀佩刀。

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等你归来。

但最后,她没有回去,而他也没有等她。

“若喜欢你,哪怕你只剩一具尸体,他也会千山万水寻了去。”这句话从我心里直接跳出了口,“如果我不见了,敖炽就算把三界都翻过来,也要抓我回去吧!”

敖炽……这名字,那张桀骜不驯若人讨厌的脸,那些针尖对麦芒的场面,突然从那团雾气里挣脱而出,回到了我身体里原来的位置。

“敖炽?”凰看着我,“你想起了什么吗?”

“我……我想我跟这个人应该很熟。”我支吾着。

“能这样对待你的男子,很难得。”她转过头。

“菜刀待你也很好啊。”我实话实说。

她只是苦笑,说:“一个看不明白的人,终究让人不敢靠近。”

她又沉进了自己的世界里,虽然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她,可见她这样,我也无趣了,索悸出了门去溜达。

已近午时,街市上的人比任何时候都多,而且都朝着一个方向涌去。

有人在说,今天又有死囚被砍头。

6

天已黑透了,一小牙月亮碎在河水里,一颗星星都不见,远远的,传来一声隐隐的闷雷。

风是越来越大了,把我的头发都吹乱了。

我在这里从傍晚躲到天黑,那个男人跟死了似的,到现在还躺在石头上,斗笠也盖得严实,连风都吹不走。

一阵凌乱的脚步从远处传来,三个人影从村口匆匆朝河边走。

最前头的人提着灯笼,脸孔被照得很清楚,是白天我在田边见过的一个矮胖汉子,他背后跟着年轻轻的一男一女,拎着简单的行李,边走边四下探看。

我的视力很好,那个年轻男人——他,显然是那白天被砍了头的囚犯。

幸亏我是个妖怪,不然一定吓得跳起来。

我亲眼看到他的头滚到地上,跳了几下,滚了几圈才停住。

菜刀终于醒了,揭开斗笠,坐在石头上看那三个朝他跑来的人。

石头前,男女扑通一声朝他跪下,狠狠磕了三个头。他只挥挥手,给了他们一个小包袱,说:“一些银两,一路平安。”

又一番痛哭流涕,千恩万谢。

随后,那汉子便领了这二人朝那边的小舟而去,开船摇桨,又快又稳地朝远处而去。

一颗雨点打在我眼皮上,突然听到他的声音:“下雨了,还不回去?”

我只好从暗处挪出来,走到他面前,指着远去的小船:“解释不?或者你告诉我,那个其实是死囚的孪生兄弟。”

“你的后遗症正在恢复。”他笑笑,“你已知道我跟你,其实都是妖怪。”

“白天,保是你使出来的障眼法。你根本没有砍他的头,对不对?”我了解妖怪的本领,但我至今未能看出他的真身是什么。

“人不是他杀的。真凶的父亲比县太爷的官大许多,你在这世上多走走,便会发现钱与权可以换回来很多东西,包括人命。”他淡淡道,“但,不是每个不该死的死囚都能遇上我。”

“不杀人的刽子手。”我上下打量他一番,“为人间正义?”

“你爱怎么想都行。”他撇下我,朝前走去。

“你救过多少这样的人?”我大声问。

“没数过。”

“你杀过多少人?”

“没数过。”

他消失在了我的视线。

三天之后,长欢县首富,肖家大公子被人发现暴毙在飘香院的绣床上,身首分离。同寝一夜的青楼女子竟毫无觉察,清晨一睁眼,吓得魂魄出窃。官府为此案忙得团团转,可根本寻不到行凶者半点蛛丝马迹。

有人偷偷说,这肖大公子素来乖戾霸道,他家丫环本是被他害死,只因他有个在朝中为官的爹,便想方设法给他脱了罪,可怜那替罪羊前些天已经被斩首示众。可见这定是神鬼显灵,谁说世上无公道,恶人自有恶报。

我依然大喇喇地吃着菜刀煮的饭,没有觉得任何不妥。只是在夜里打蚊子的时候,我有意无意地说:“啧啧,这不该杀的下不去手,该杀的一个都不放过!”

啪,我又消灭了一个。

他没任何反应,照例拖着他的破席子睡到了院子里。

7

墙上的划痕已经十七道了。

街上到处都是卖香烛纸钱的贩子,明天就是中元节,每到这一天,人类开始忙着祭祀亡故的亲人。

这几天我都不打算出门,因为街上到处是臭道士,谁知那个害苦我的家伙是不是也在其中。我的后遗症恢复得越来越快,今天,我已经能想起一个叫做九厥的,长着湖蓝色头发的男人。他是我的朋友,会酿酒,很聒噪。

虽然还不能将所有的片段溶成完整的记忆,但我知道快了。

可是,我突然不想太快恢复记忆。因为只要这一天一到,便表示我可能会离开菜刀与凰了。

半个月失忆的生活,他们是我唯一的,朋友,不管他们承认与否。我舍不是菜刀的丸子汤。

最近几天,菜刀总是很累的样子,每天晚饭之后,他都会出去,往那个村子的方向,然后天快亮才回来。

我试着跟踪过他,但每次都失败。他只要一进村子,便失去踪影,任我在里头到处乱窜,也没有他的下落。凰变得更不爱说话了,饭也吃得少。

有一天我从外头回来,看到菜刀在跟她交谈。什么内容我不知道,只发现越近中元节,凰越是不安,虽然她掩饰得很好。

这两个人身上,藏着奇怪的秘密。

天气很不好,三天前就开始下暴雨,还有不少人说,这几日的凌晨,总被地底下奇怪的震颤给弄醒。

我虽睡得像猪,但前天凌晨,确实也被地下一股奇怪的力量给摇醒了片刻。

这会儿,我坐在屋檐下,托着腮,皱眉看着乌黑的像要掉下来的天空。菜刀走到我身边,扔给我几个小钱,说:“去买点香蜡回来。我要做晚饭,没有时间。”

“这么大的雨!”我瞪他。

“在河里都淹不死,这点雨怕什么!”他淡淡道,“我烧了你最爱的丸子,等你回来。”

好吧好吧,我就是管不了这张嘴!

打着伞出了门,去了最近的纸扎铺,边走边抱怨,妖怪也要过中元节吗,真是奇了怪了。

等等,我心里突然一惊,这么久了,菜刀从来没有让我为他办任何一件事。飞奔回去,果然人去屋空,凰的轮椅孤单地留在窗前。

墙上,我刻下时间划痕的地方,留着几个不算好看的字——后会无期,珍重。

这个骗子!再写句“认识你三生有幸”多好!

我将手里的纸钱一扔,冒雨出了门。

我觉得,如果今天不找到他们,这一世便真的后会无期了。我们没有什么生死与共的经历,相识也不到一月,但既然吃过人家的饭,也该当面说声谢谢,如果他们有难,我会拉他们一把,不管拉不拉得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