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炮，你这老死鬼——看看你都教我们小福学了些什么鬼话？”俺奶奶最先从地上爬起来，尖叫着，从厨房抄起一根擀面杖，捣着小脚从家里冲了出去，俺爸还愣在那儿。
“你还愣着干啥呀，妈去找刘大婶儿干架去了，你还不去……”俺妈推了俺爸一把，俺爸才反应过来，一溜烟儿跟了出去。
“千万别让她们打起来啊！”俺妈还不放心地嘱咐着，然后又小心翼翼地走到俺跟前儿，轻声地叫着：“小福！”
“傻子～”俺也小声地看着她，一脸神叨叨的蠢相。
“哎哟……”俺那文质秀气的妈一把捂住脸：“这可怎么好啊。”嘤嘤哭了起来。
“傻子。”俺也捂住俺的脸，学着她，嘤嘤地说。
“哇……”俺妈哭得更大声了。
俺被吓了一跳，撇了撇嘴儿，摇着俺的拨浪鼓，一步三跳地跑了出去。
“刘大炮，你这老死鬼，缺了八辈子德了你，你祖坟上冒青烟儿你，教我们小福说的都是些什么损话啊你，你才是傻子呢你，你个老王八蛋，我今天和你拼了我……”刚跑出院子，俺就听见一阵混乱嘈杂。
俺家院子门口围了好多邻居，大家都用手指指点点地，表情似笑非笑的，好像有什么好玩儿的事情，里面还有两个老太太在刺耳地叫喊着，俺最喜欢凑热闹了，俺把拨浪鼓别在腰上，奋力挤进去。
人群里，俺爸正抱着俺奶奶，俺奶奶正指着邻居刘大娘不停地咒骂：“你个缺德带冒烟儿，放屁带拐弯儿，拉屎带白尖儿的老不死的刘大炮，亏我平日里那么照顾你，你竟然这么欺负我们小福啊你……”
“我呸！”刘大婶叉着水蛇腰，远远地站在俺奶奶打不着她的地方，声音清脆地叫着：“你们金家才是祖坟上冒青烟儿，缺德缺到儿媳妇肚子里，连生五胎都不带把儿，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直接给你们投胎个女傻子，你再生还是女傻子，再生还是女傻子！你们老金家就是断子绝孙，辈辈都是女傻子，遭天谴的你！”
“妈，邻居都看着呢，别这样了。”俺爸夹在中间，左右都不是，刘大婶的话让他浑身哆嗦，但他是机关干部，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儿，他拉不下脸骂人，只好哀求奶奶。
“啊——”俺奶奶彻底发疯了，闭着眼睛，一头就朝刘大婶撞去，刘大婶一躲，奶奶扑到了地上，嗵的一声响，地上被砸得泛起阵阵尘土。
俺爸傻了，邻居傻了，刘大婶也傻了，俺的嘴角渐渐朝腮边咧开，这下撞得可不轻，半晌不见动静。
“妈……”俺爸带着哭腔，伸手去拉俺奶奶。
“俺的命啊，咋这么苦哎……”俺奶奶嗖地一声把脑袋从地上拔起来，盘腿坐在地上，开始哭唱，她额头上一个巨大的红包，边上蹭破了皮儿，还有血迹，灰头土脸，形容极为狼狈，刘大婶也不忍再骂她了，站在一边看起热闹。
“哇哈哈哈，啊啊哇哈哈哈……”看到这场景，俺突然高兴得不行，捧着肚子指着俺奶奶，狼哇地笑了起来，旁边的邻居都不由得躲得离俺三分远，生怕被俺传染傻了。
俺奶奶哭，俺鬼笑，俺爸站在一边唉声叹气，邻居们看得开心极了。一时无法收场。
“小福。”俺正笑得云里雾里找不着北呢，身子一轻，被人从背后抱起来了。俺咋还会飞了呢？嘴巴张成O字型。
“傻子，嘿嘿。”因为有人叫小福，俺下意识地还回头答了句，嘿嘿笑了两声，抱俺的是俺红着眼睛的妈，她额头上的黑线密密麻麻的。
“大军，别愣着了，快把妈抬屋里去。”俺妈对俺爸说，然后对邻居们说：“大家都别看了，都回去吧，该吃饭了，都散了吧，都散了吧。”
邻居们三三两两地散去了，不时还听见一两句窃窃的笑声，傻子傻子的话清晰地传到俺妈耳朵里。
晚饭时间，俺把脑袋埋在饭碗里，呼哧呼哧吃得欢快不已，没发觉爸爸妈妈还有奶奶都愁眉不展，碗里的饭粒儿动都不动一筷子。
“要不，下个月，我请几天假，带小福进城去看看脑袋吧。”俺妈小声地说。
“我们小福不是傻子，看什么看……”俺奶奶不甘心地说，嗓子都哑了，不时用眼睛偷偷看俺妈，生怕俺妈看出来俺后天还被摔过一次，虽然摔不摔也没什么差别。
“嘿嘿。”俺吃饱了，抬起头，满脸都是饭粒和鼻涕，把筷子叭地拍在桌子上，然后扭头跑了，跑到门口，被门槛绊了一下，啪唧一声摔了个狗吃屎，脸埋进地里。
“哇哈哈哈！”张牙舞爪地爬起来，笑着跑了。
“要不，就去看看吧。”俺奶奶尴尬地看着俺妈，小声说，三个人闷头吃饭。
窗外传来左邻右舍小孩儿齐声的喊叫：“金小福！”
“傻子！”俺催生生地喊着回答。
然后整条街的人都笑了，俺笑得肚子都疼了，只有三个人没笑，那三个人在闷头吃饭。
俺终于学会说话了，俺已经四岁了。
去年，俺妈带着俺去了一次城里，火车颠簸得很，俺吐了一路，下车就一直昏睡，迷糊中有些个穿白大褂的在俺眼前晃悠，脑袋被摸来摸去的，俺的胃里翻江倒海，也没力气去搭理他们。
回来之后，俺爸妈一直都闷闷不乐的样子，对俺格外地关心起来，俺奶奶对俺更加好，总是给俺买好吃的。
俺觉得，他们之所以对俺更好，和那些穿白大褂的有关，虽然俺不知道他们是谁，或许是神仙，就是俺奶奶给俺讲的故事里那种神仙，能腾云驾雾的，能把孙猴儿压在大山底下的那种。
说不定，俺也是神仙，穿白大褂的告诉俺妈，俺是神仙，所以俺妈他们就对俺更好了。
嘿嘿。
俺托着下巴在俺奶奶家院子门口看天发呆。
“金小福，刘奶奶家园子里的向日葵熟了，我们去摘点来吃吧！”和俺说话的是邻居的小胖，小胖长俺两岁，俺奶奶不让俺和他一起玩儿，俺奶奶说他是坏孩子。
“俺奶奶不让俺和你玩儿！”俺拖着两条长长的鼻涕，对小胖说。
“你奶奶还说啥了？”小胖问俺。
“嗯……”俺把鼻涕吸了吸，认真地思考他的问题。
“你奶奶说没说不让你吃瓜子儿啊？”
“没有。”俺用袖子蹭了蹭鼻涕，说。
“那我不和你玩儿，我带你去吃瓜子儿。”他拉着俺的手，俺就和他走了。
他带俺走到刘奶奶家院子外，隔着篱笆，圆圆的向日葵朵朵向着太阳，里面的瓜子儿熟了，俺仰头看着，咽着口水。
“金小福，你喜欢吃瓜子儿么？”小胖别有用心地问。
“喜欢。”俺的口水滴出来。
“那你去揪一朵向日葵下来，我们分瓜子儿吃。”他推了推俺。
“嗯。”俺的心里盛开了一朵朵的向日葵，好多炒瓜子儿在俺眼前飞舞，点着头，就又朝篱笆凑了凑，用手扒着篱笆墙，掂了掂脚儿。
“快点儿，别让人看见了。”小胖四下里张望着。
“够不着。”俺诚恳地看着他。
“你咋这笨呢？”他用手指头点着俺的脑门儿，俺嘻嘻地笑了。
“俺不笨。”俺一脸诚恳：“俺奶奶说俺最聪明了。”
“你最笨了，你这个傻子，你脑袋里有瘤子你知道不？”小胖推揉着俺，俺站不稳当，晃晃悠悠的。
“你脑袋里才有瘤子呢，俺奶奶说你是坏蛋。”俺站稳当了，就歪着脑袋回他，心里想，俺脑袋里为啥会有瘤子啊，你脑袋里才有瘤子呢，嗯，啥是瘤子啊？
“好了，我不和傻子争。”小胖用手摸了摸下巴，用力拍了拍俺的脑袋：“金小福，你到底想不想吃瓜子儿啊？”
“想。”向日葵又在俺眼前开花儿，俺忘记了瘤子。
“你过来，听我说……”他趴在俺耳朵上，窃窃私语了半天。
“听明白了？”他问俺。
“啊？”俺揉着痒痒的耳朵，张着嘴看他。
“我刚才跟你说的啊，你听明白了没有啊？”他有点着急了。
“啊……”俺拖着长音看了看他，然后又抬头看了看向日葵。
“明白了是吧？”他满意地点点头。
“啊……”俺还是茫茫地看着他。
“唉，算了，我和你说不清楚。”他摇了摇头，一脸无奈：“我蹲下，你踩在我肩膀上，就能够着向日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