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东方女子抬头,睁大迷惑的眼睛。刘磊赶紧改用英语:“Hello!”这回她听懂了,经过交流,方知她来自日本,名叫村岸由纪子。

            由纪子常常在酒店上网,闲来聊一聊,刘磊渐渐对她有了一些了解:早在伊战爆发之前,她就和另几个日本人加入民间组织N.G.O,来伊拉克进行反战活动。美军轰炸时,传说忠心耿耿的共和国卫队四下逃散之际,这批日本N.G.O们却站在重点袭击目标前,以自己的鲜血和生命做了人体盾牌。

            村岸由纪子曾经在伊拉克电信大楼门口静坐,和其他国家的N.G.O围成一圈保护大楼。如果美军轰炸大楼埋葬了她们的话,她们就圆满地达到了目的——美军势必在国际舆论上陷入被动。谁知道,最后的结果是美军一个导弹打来,从楼顶直通通地打了一个大洞直到楼底,既未伤及无辜,又摧毁了内部设施。刘磊后来去看过被炸现场,大楼外观“看上去很美”,但一进去就赫然看见一片残垣断壁,抬起头目光能穿越几十层楼的距离看到蓝色的天空。幸亏精准度这么高,不然导弹偏离一点点那些N.G.O们就粉身碎骨了。

            一个瘦瘦弱弱的女孩,竟然有勇气来战地,凭60来斤的血肉之躯来反抗战争,特别是她的勇气和动力不是来自名利,不是来自国家和民族利益,而是源于朴素的和平观念和人道主义,这让刘磊暗自佩服。

            一回生二回熟,在后来的聊天中,知道日本来的十来个N.G.O成员都在一家5美元一天的酒店住,条件相当简陋。屋漏偏逢连阴雨,由纪子刚到巴格达不久,还在大街上被一群十五六岁的小孩飞车抢包,钱和护照全都没有了。

            由纪子经常一个人在大街上走路,她每天要往返于酒店和医院,或者去日本驻伊大使馆和其他组织。当时,巴格达没有公汽,地面温度高达62℃,为了安全和舒适,人们去哪里往往都是打的,而她却从来不坐车,就靠一双腿慢慢走!——走得多了,碰到抢劫者的几率自然就大些。

            当时的巴格达抢劫杀人成风,人们心里高度紧张。有个故事,不知真假,却广为流传:一个丈夫害怕妻子出意外,就给她一把枪藏在枕头底下,一天半夜丈夫起夜上厕所回来,妻子迷糊之中以为是坏人闯进来,一时慌张,摸出枪乱射一气,丈夫倒地身亡。伊拉克民众恐慌的心理可见一斑。

            而由纪子一点也不害怕,即使是在黑灯瞎火的夜晚,照样一个人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来来往往。自从那次碰到打劫,她也不过是买了条黄丝巾出门裹住头,说:“这样别人会认为我是信仰穆斯林的,不会妄加伤害。”然后照例一个人走远路,似乎生来就不知道恐惧为何物!

        谜一般的女人  2.“可怕的日本民族”

            都说每个女人都是一株水生植物

            由纪子则是一株诡异得说不出名儿的植物

            茎干挺直,直指苍天

            开出迷离的花朵,洁白颓败

            散发出辛辣的气息,似有还无……

            一次足球比赛结束,人潮散去之后,偌大的体育场干干净净。日本人即使在观赏最激动人心的比赛时,也不忘恪守公共卫生道德。前去报道赛事的外国记者将镜头转向干净的赛场惊呼:“可怕的日本民族!”

            由纪子得知刘磊正在跟安德鲁斯酒店谈开餐厅的事情,便毛遂自荐来当服务生,并且不要工资,只请求提供吃住就可以了。考虑她英语不错,刘磊便留下她帮忙布置新餐厅。岂料,当地人歧视女性,酒店经理不肯由纪子进餐厅工作。刘磊力争了一个小时,经理才勉强同意。两间12平方米的休息房,一间给她住,一间是刘磊他们6个人住一起。

            由纪子工作相当敬业,看到什么就做什么,一刻不闲。本来合同订好打杂、清洁等活儿由伊方工人负责,但伊拉克工人懒惰散漫,地扫不干净,窗户擦不干净,由纪子便全部重新返工,所以,每天餐厅里都是窗明几净。

            她不怕死的勇敢精神在工作中也得到很好的体现。她经常趴在窗外擦窗户,下面的人为她捏把汗,她自己却满不在乎。二楼的窗玻璃上因为战争时期防止被炸弹震碎,曾经贴过很多黄色的胶带,怎么也洗不下来,由纪子就用指甲一点一点地抠,每天抠两个小时,一直抠了两个月才全部弄干净!

            由纪子经常毫不客气地批评那些伊拉克工人懒惰。大男子主义的伊拉克人哪里经得住一个外国女人的呵斥,就隔三差五跑到酒店老板面前告状,口号是:“有她没我,有我没她!”老板来找刘磊,刘磊什么都不说,带他去看工人擦的窗子和由纪子擦的窗子。比较之下,老板无话可说,走了。

            忙完外面,闲不住的由纪子还会跑到里面看厨师烫春卷皮、包饺子。烫春卷皮时,由于没有铁板,厨师只能用锅盖。为防止锅盖打滑,由纪子自告奋勇地用双手按住锅盖,让厨师安心翻烫春卷皮。滚烫的热气扑面而来,她竟然丝毫不怕灼伤皮肤!一个星期时间,由纪子就学会了包饺子、做春卷等中国烹饪法,厨师恨不得把活儿都给她做算了。

            发生大爆炸后,餐厅的营业受到影响,责任心重的由纪子把餐厅的生意当作自己的事情来做,主动去拉客户。在她的热心介绍下,日本大使馆每个星期都来订两次餐,一次七八十美元;一些日本商业公司的工作人员也常来吃饭。

            由纪子还拉N.G.O的同事来,不过他们吃得相当简单,每次点一个汤,一碗炒饭,一个菜,4个人围着吃。大家以为他们很穷才吃得这样可怜,后来才知道他们的活动经费其实很丰厚,是由日本一些大企业赞助的,他们只是不想把钱用在个人身上,宁愿住差一些,吃少一些,也要省出钱用在工作上。由纪子平时一天只吃一顿饭,这个素食主义者连鸡蛋都不吃,实在令人费解。她说:“N.G.O的活动经费是公家的,我们没有权力动它。”这时,大家才明白为什么由纪子很少打车。感动于N.G.O无私奉献的国际主义精神和一丝不苟的工作精神,厨师每回都用最大的碗盛汤盛饭,让他们吃饱,虽然不赚反赔,但心里乐意。

            鉴于由纪子表现出色,刘磊还是给她应得的工资300美元。由纪子坚持不要,说:“已经说好了不要工资的,你们提供食宿给我,我就很满足了!况且你的处境也很艰难。”第二个月,由纪子依然推掉报酬。

        谜一般的女人  3.死生间

            一切透彻的哲学解说,都改变不了任何一个确凿的灾难事实。佛教教人看透生老病死之苦,但并不能消除生老病死本身,如果不想毁于灾难,就只能以从容平静的心态忍受人生最悲惨的厄运。

            安德鲁斯餐厅晚上9点半打烊,这个时候由纪子常常一个人坐在酒店大堂静静地抽烟,但从不超过两支(她在工作时间以及在餐厅里从来不抽烟)。香烟袅袅,夜色沉沉,也许她在回想过去,曾经的岁月已被无情地推向远方,宛如被潮汐推到海滩上的贝壳,躺在海滩死寂的月光下;也许她在思念某地某人,就仿佛放映一卷旧的黑白录影带。这种苍老的心情只有自己明白……大家都不太会英语,无法更多地关心她,只知道她一定累积了很多的心事,只知道这种抽烟的姿势只属于无声的怀念、无法结束的孤独和一个人的黑暗空间。

            9月份的时候,凤凰卫视《红河周末大放送》为巴格达沦陷半周年做节目,记者郑浩找她做访谈,谈到一半的时候她忍不住掩面而哭。这个真性情的女子,笑容里会有沧桑的天真、甜美的悲凉,眉目之间,永远都隐藏着无人知晓的秘密……

            忽然一天,从不缺勤的由纪子没来上班,大家都没有在意,直到侍者穆罕默德上来说:“快去看看吧,由纪子在发神经,房间里劈里啪啦地响,号啕大哭!”刘磊去敲门,足足敲了十来分钟,由纪子都不开门。到晚上吃饭,又去敲门,她终于平静一些了。问她到底怎么了,她哽咽着挤出几个字:“爸爸病危了……3天前就通知我了,今天上网才收到姐姐的电子邮件……”

            由纪子准备回国,刘磊拿出500美元给她买机票,她还是死活不要,推来推去之间她大喊一句:“再塞过来我就把它撕碎了!”刘磊便没再坚持,因为知道她是说得出做得到的。

            由纪子情绪稳定一点的时候讲述了自己的家庭情况:“我爸爸是个酒鬼,记得我从小他就打妈妈,家里没一天安宁的日子……两个姐姐受不了,很早就出嫁了……我们都恨他,十几岁的时候我就动过杀父的念头,却没成功……但是当姐姐告诉我父亲病危的时候,我突然非常伤心,他毕竟是我的亲生父亲……”由纪子哭了一小会儿,接着说:“这次回去,是为了看望爸爸,还有一个原因是为了遗产……他在外面养了两个女人,还有孩子……妈妈早就不在了……我恨夺走爸爸感情的女人,恨抢走妈妈幸福的女人!我发誓,不会让她们得到爸爸一分钱遗产的!”

            由纪子的眼泪如决堤一般。这个倔强坚强的女子此时却如此脆弱……也许,她隐藏的忧郁和痛苦是源于童年的记忆和对生命的疑惑。由纪子曾毫不隐瞒地谈到自己的生活,她十几岁时便有很多男朋友,开始性滥交和吸毒,稀里糊涂进入了少教所,千辛万苦戒毒之后,18岁成为她重生的起点。她学会了按摩,在东京一家按摩店做了三年,还在夜总会做dancer(舞蹈少女),因为她热爱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