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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尘中见月



                                            夕露近日以来每至夜半便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从小在宫中就是如此,每年临到乍暖还寒的时节常常宿夜无眠。据说公主从年幼时就是这种虚寒体质,如今到了北方寒地,益加难抵露重霜冷。

        已经入夜,空空寂城不会有人看见她的样子。夕露解开发髻,用一支金钗松松轻绾,加了件披风,走出自己所居的清音苑。手提一盏琉璃灯,绕过空荡无人的院落亭廊,缓步走进思定书轩。

        点燃灯芯,一片金黄柔光撒满室内。这间清静而略显落寞的书轩她已渐渐熟悉。坐在灯下,拢袖悬腕慢慢研墨,墨锭在端砚中化出浓浓墨汁,墨香淡然流溢于书案上方。她在白底青花笔洗中蘸湿笔峰、铺展白宣,随意提笔画兰,抽叶点瓣、水墨淋之。心中有画,即便久不炼笔,娴熟婉转的笔法仍毫无削减。此地或华汐阁,公主或王妃,虽说时间不同地点相异,而深夜作画的夕露公主却并无改变。

        夜色渐深,却更无睡意,索性推开房门,让月华撒落一地银辉。回到桌前托腮深思,眼望着香炉中的檀香燃尽,提起笔来在画就的兰花上方提了一阙小词。

        案头有一册宋版的易安词谱,是上次她来书房时未读完的。披上披风,拿着词谱绕到书案旁的云母屏风后,那里置有一张红木雕花美人靠,是她独自一人时喜欢读书的所在。随意翻动书页,一页又一页,更漏流沙,不知夜到几时。

        郡王入城时已近三更,夜空正飘碎雪,在内城门外离鞍下马,左右近卫皆在他身后止步。一身轻寒凛凛独上层楼,汉白玉石阶洒扫得不染片尘,落地即化的薄雪沾湿了靴底金沿。行到一半,看到城上殿阁中只有书房的一厢有一点莹光。迈步行至书轩门阶,竟见房门开敞,灿灿的月光铺了满地。桌上的灯光未熄,檀香还未散净,一支京提搁在砚台边,浓墨半凝半湿,画幅半卷半合。

        身影移步书案边,未及落目在案头的宣州素笺,便看到屏风后的美人靠上偎倚着的睡美人。她显然已经沉入梦境良久,一册易安词谱放在膝头。白衣若雪,金钗横陈,丝发从颈后垂至肩头、丝丝缕缕滑落衣襟……

        低首看纸上的墨迹,画的是一轮淡月一丛蕙兰,兰叶上落着几点扬花雪,笔锋顿措写意,墨色浓淡相彰,令观者顿觉神清气爽,适心雅趣从画面悠逸蔓延。上首以清秀行楷书成一首温庭筠词:“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他唇角浮起一丝笑意,这是一首女子思夫的词,她的心绪也与此相类么?

        双目难已自禁地再度看她——长袖未掩皓腕若雪,玲珑腕上佩戴三对玉镯,芙蓉秀色与素白指尖互映剔透。罗缨缀结如意玉佩压在白缎裙幅。烛心微明中,人似美玉,玉映美人。忽然忆起那日抱她入城时,腕玉轻垂,素馨盈怀。

        夕露仿佛察觉两束异光正笼罩自己,是什么?缓缓睁开眼眸,待看清那幽光来自何处,睡意顿时全消。天!竟然是他!

        慌忙中从椅上起身,怯怯然不知如何面对。定一定神,好在尚记得自己是公主身份,心下一再告求不可恐惧不可惶惑,终于抬首望他,不敢让眉目闪烁,泄露满心零乱。

        他,轮廓分明,浓眉斜飞,炯炯目光令人不敢正视,一身神武的王者之风。他身穿的蓝袍有微尘,想是刚由远道归来。左耳上一枚黄金耳饰,金辉灼灼。

        夕露垂下眼帘,没有勇气再次仰望他。这就是自己千里迢迢去国离乡投奔而来的男人。第一次是知觉全失躺在他怀中,第二次是夜静更深独自睡在他书房,两次都是这样全无设防地被他看尽。

        在郡王眼中,公主即使如此与自己首次相对仍是从容端庄、婉约动人,当然,她的心中一定想要极力掩藏窘迫纷乱的心绪。

        郡王略为躬身,双手抱拳当胸,郑重一礼:“臣辽北郡王萧贯海,拜见公主。”

        时间凝固一瞬。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她行礼称臣,只因这是郡王与公主初次相见,却永不会对她跪拜行君臣大礼。此后,他将是她的王爷、她的主人,与他领地万事万物一样皆为郡王所有。夕露明白这样的道理,低首曲膝一福:“夕露见过王爷,王爷万福。”虽是还礼,亦不失公主仪态,不卑不亢、淑慎姿重。

        郡王目如远星,波澜不惊,似无意落座,稍过片刻才道:“公主初到时,本王护驾不力,令公主受惊,应在此请罪。不知这几日里康复可好?”听他语调谨严,字字铿锵,似乎并无歉意。

        “王爷言重了,夕露尚未拜谢王爷临危相救,这几日又烦劳二位郡主悉心照拂,我已无大碍,还请王爷无须为此忧心。”

        “如此甚好。”郡王略为点头,“北领为酷寒之地,落雪时节昼短夜长,公主将息贵体为要,深夜不眠不休恐易伤身。”他的手指正按着白宣的边缘,语意在话外。

        一语提醒夕露那阙会泄露心思的温词,雪腮飞上两道霓虹。她只是随笔一题,并无闺怨情思,怎可被他人看去?“那,王爷……夕露先行告退。”绕到案边,抽出那张纸,紧紧握在手中。

        从他指下将那薄薄一页抽离之际,意外触到他周身威仪浩瀚之气。一时间,仿如那日被他带入清音宛时懵懂未明的所知所觉又撞入心口,全然无助又似终得依托,令她惊颤也令她迷失。心中骤然慌乱难抑,连掉落了披风也没发觉。

        此刻的她只求尽速逃离,旋身欲去,刚迈一步,身后传来郡王的声音:“公主留步。”

        她停下,时间也停下。他却无言,只是静静拾起披风为她披在肩头。夕露略一屈膝算是谢礼,急急步出书轩。出了门,才发觉夜空正飘下细细雪丝。她的心跳如棰,咚咚有声,不知会否被他听见,心里反复对自己说的话只三个字:不要慌不要慌不要慌不要慌。

        而她却未曾想到,飞花卷帘入,寒月照影疏,公主披风下隐约无限柔婉的曲线,白缎裙尾长长曳地如银波流澜,袖间长纱翩然而去,和着一地清白灿亮的月华,一天细若游丝的飞雪,是一卷何其婉丽的美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