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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天意难问



                                            北地的天气因冬寒而倍增澄明隽永,霜天白露草木敛迹,冰爽凝沁鸟兽息声。翘首仰望,天空总是蓝得深湛纯粹,令人望之肃然。

        来此已经半月有余,夕露对这里的气候渐感适应,倒不觉得象在京中听说的那样严寒可怖。相反,这种粗犷冷冽的气息令人变得静而明彻,心内不着烟花浮色。

        慈光城几乎就是一座空城。因为刚刚告竣,平民还未获准迁入外城,内城中除了郡王和郡主们以外就只有她长居在此。守军多在内城门外和城垛上戍卫,军士校尉换岗巡城也悄然无声。仆役似乎都已隐迹,主人起居用度从未有失,却并无人马喧嚣。全不象京城的达官显贵沉迷于铺张,出入都有若干随从护卫前呼后拥才志得意满。与宫廷和中原仕宦之家相比,这里朴素平实得近乎空旷。

        郡主们常常出城,回来时会一如继往陪伴着她,善意温和有增无减。夕露知道她们都有自己的世界,转眼就要与心上人双宿双飞,眼看她们青春妙龄喜上眉梢的样子,心中也觉欢快。一个人时,她时常在汉白玉的石级上散步,眺望远山,倾听叶落,领受北风扑面。或是白日独自坐在思定书轩,只是每回都会将所写所画一并带走,免得疏漏随意写下的片纸断句。有时会由郡主或丫鬟侍婢那里听得郡王几时出城、几时归来,偶尔会远远看到他轩卓身影从西侧石廊步出与愿阁,那是一座独立于所有屋宇的偏殿,虽为侧殿却格局端严有致,此时应是郡王居所。也曾在□□遇见过他,他只谦肃有礼一揖而过,从未稍作停留,甚至多看她一眼也没有。隐隐知觉,这位让她望而却步的郡王,虽可与她同一城池,亦能为她冠上王妃之名,却永远远如天边。

        天光刚放亮,夕露就已了无睡意,推开两扇雕花木门,一股寒气迎面而来,她深深吸入,精神亦随之一振。此时不妨信步闲庭,开启又一日的寂寞空索。安于斯,老于斯,人生不过如此。

        石阶上已留有夜霜微白,连扶手都涩涩凉凉。她在晨光微曦里散步,看青色宫城巍屹山头,廊柱檐窗雕而不画,似冀求天人合一静以致远。慢不经心地数着向下的石阶,层层级级叠障无休,石棱钤纹谨致如一,连殿阁梯级的转承折线都是一丝不苟的方正平阔,不敢稍有差弛。回想金瓦红墙的昨日皇廷,真如大梦方觉。

        迈步下三层,远远望见一株古树参天,叶落无几却更见枝干虬劲,山间起雾萦萦环绕,古木仿佛一位长者擎天地立,正昂首北望中原。她猜测着这棵老树经历过几百年风华,脚下不觉朝那石栏围起的圆台走去。渐渐进近,宽台转角,雾气时浓时薄,待再近些才见圆台由四壁半镂空的石屏障目,大树被屏风半掩于正中。正对她的圆台空门两侧立着两官两侍,腰佩长刀的两名郡王亲卫左右静立目不斜视,另有两个侍从手捧托盘恭敬肃立。

        她蓦然惊觉自己误入禁地,一时不知或去或留。正踌躇不定,一名侍从向她而来,走近时方才驻足低语请安,又复低道:“此地为王爷清修之所,公主若要面见王爷,请允小人先行通禀。”

        夕露心中明了,此时唯有退却是明智之选,便说:“不必,我只是随意走走。”方要启步间,无意望向石屏空门,侍从刚才站立处此时已无人遮蔽视线,圆台中的影像倏然闯入感官——

        灵树挺拔傲天、苍劲传神,须数人合抱的赭色树干盘立如岩,树下一尊六足汉白玉石凳,凳脚雕饰玄武神兽,凳上铺置锦豹裘,一垂到地。郡王正盘膝打坐于其上,上衣只着一袖,右臂赤膊,衣袖系在腰间。他双目微合,双手平展置于膝上,健硕如铜的肩臂泛着一层赤金般的光泽。雾霭稀薄,是被他周身源源迸发的热力冰释驱散,白日淡光穿雾透隙,似有金芒时时隐现。

        晨起早课是习武之人必修,但她从没见过一个沐于晨光微睎中,肃定有如神祇的男子,还有那蕴于宁静之中喷搏欲出的阳钢之气。

        一时忘了避讳,立在那里无法移步,正好让缓缓收气、慢启眼帘的郡王看到清滟美人凝眸驻立,白衣似水,鬓如墨玉。

        既然与他眼光相碰,退避躲闪就变得毫无意义。夕露敛衽低眉施一礼,然后目光平视,不迎不躲。她不要表现得一番小女儿的娇态,即使心中一如每次见他时的忐忑难安。

        郡王从石凳上起身,大步向她走来,一边将衣袖穿回,从仆役手捧的漆盘上取过外袍披在肩上,隐见他颈上一根金龙索悬挂着一件饰物半掩衣领中,宝光一闪,消失不见。

        咔哒两记脆响,扣合左右两袖的黄金护腕,方才浓眉微挑:“公主习惯早起?”

        “只是今日早些,打扰了王爷静修,还请王爷见谅。”

        他不答,目光在她身上一扫而去。白裘裹身,白裙委地,还是冻得腮若芙蓉、指尖红溢。南宛珍卉移栽于朔雪北国已是勉为其难,不显萎谢而愈见冰清出世,楚楚立于他面前,似凌霜傲雪的一翦白梅,让人不免心生怜惜。

        “公主多虑了。”回应她的一句话里,已无半分责难之意。

        两人在宽阔石台上缓步并行,夕露并没有象中原的夫妇那样,低首碎步跟在他身后。终究尚未行婚仪,她与他仍是公主与郡王,虽则她心内明知自己早已被命定一生为他所有,当下却只盼保存一份微薄的自尊。而郡王似也不以为意,负手与她共浴在寒彻日光中。

        她鲜有机会与郡王对话,一直心系宫娥莲叶儿和春晓的托付尚未达成,心想就算他执意要将宫人分赏,她也要为她们据理一争。心意已定,但出口仍是很难,毕竟从未求过他人施恩,何况是面前淡定漠然、据人千里的辽北郡王。暗暗决心,手指在袖中紧紧合握:“今日得见王爷,夕露有一事相求。”

        他转目看她,眼底微凉:“公主请讲。”

        在他目光里,夕露有一瞬的退缩。他大概常常被人恳切哀求,我这个即将长寄他篱下的所谓“公主”自然也不在他眼中吧。“早前听说,随同夕露入北地的宫人现安置在离此二十里外的莲华城,且待王爷下令将其分赐众部。”

        “确实如此。”他并未再看她,眼中只有城外山景绵屹。

        答得如此确定,言辞不假修葺,预感他多半会断然拒绝,她突觉万般无助。“王爷,随我而来的数十名宫娥皆在京中久居,来到北地有诸多不适。她们随侍我多年,来此后举目无亲,家信全无,深恐一生始终为奴为婢,将来客死他乡,岂不可怜……”一时担忧自己词不达意,在他面前象被无形的气场抑压罩顶,越是斟字酌句,越怕一语有失触他龙鳞。无意中暗咬下唇以坚定决心,就算求他也罢,她不能眼看宫娥惨遭□□:“夕露恳请王爷,能否放她们南归故乡?”

        郡王面上表情并无改变,脚下也仍与夕露缓步并行,没有回答,更看不透心思。城头山风恻恻,幽黯沉默中不过走出十几步,她却感觉经年累月,耳畔只余风动旌旆,呼喇作响。

        刚刚以为他永远不会回答,却意外听他静静开口:“公主怜惜宫人,是否想过她们蒙准也许可返京或还乡,但公主却要长留此地,一样举目无亲、乡音隔绝,纵有诸多不适亦无他法?”没料到他以问作答,并没有真正答复她的请求。

        “皇帝既命夕露嫁入北地,日后定当以此为家国,以王爷之命为尊。”他的问话令她有丝不解,但事已至此,她必须重复自己的要求以得到他的答案,这种突来的执着自己也惊诧。“但――宫女都是民间寻常百姓女儿,家有父母兄妹,亲恩乡情难断。况且她们随我至此已完成宫人的本分,夕露不忍让她们终老异地他乡,故而向王爷提此不情之请。”望一眼他的脸色,仍是任谁都看不出端倪,于是深吸口气:“望王爷应允,夕露感激不尽。”

        郡王淡淡回应,说的却与夕露的要求并不相干:“我北领一向被中原人士称为苦寒之地,向北三百里便是古来流放逆臣乱党之所,因而谈之色变者亦不罕见。公主一路远行长辞宫宛,又要居于塞北永不得还,实是皇命父命难违吧?”

        夕露婉丽一笑,笑中一缕无言无奈的凄戚、一重堪破尘寰的释然:“皇命父命自是不可违,但人情易老,天意难问,”转望天际断云微渡,远山紫幡飘飞:“不如说,天命难违。”普天之下女子的命运无不由父权、夫权、王权掌控,即便贵如皇女也概莫能外,她虽早无怨怼,却苦于无力对宫娥援手。

        郡王深眸有丝异色。她虽展笑颜,却了无欢畅,虽然言语谦谨得体,却也并不放弃意志的表达。两年来传说无数,都言宁德公主徒有一具金玉其外的美丽躯壳,实则木偶一般空乏无趣,个性亦是懦弱不堪、任人宰割,看来总有一些是不实之传。

        宽台走到将尽,对面山陵起伏,在晨烟氤氲的天光中模糊了轮廓。视线可及尽是峭拔山岭,唯有一座山势柔缓、林木拢茂,隐约可见紫色的风旗回荡山间,宛似紫云牵绕,意态缠绵。

        夕露默默止步,不知他在看什么,更不知他在想什么,恍惚觉得郡王似有无声一叹,悄悄看他却再无迹可察。他也停下,继续凝望山接晓天:“婚典后宴庆三日,第四日莲华城内夜宴为王妃洗尘,文武家臣向公主致礼。公主可于当日受宫人觐见,要南归中原的尽速送走便是。”郡王的目光仍在远处,区区几十个女子的去留实在算不得什么,只是他忽然间不想拂她意愿,才会应允她的要求。

        夕露如释重负。这些日子以来反复体味,察觉郡王并不在意即将在慈光城内举行的婚仪,但他答应放归宫人毕竟让她心中安慰,不会再有人因她而被迫吞咽命运的苦涩,何尝不是一桩幸事。行一礼道:“夕露在此谢过王爷。”

        自她有生以来,自认可添喜悦的事并不多,今日之举若能免人罹难,便算是她此行的一件功德吧。

        她脸上绽放的一朵亮色照亮了他的眼,不自禁地,转头望住那初绽的明妍。夕露还来不及收起那份愉悦,蓦然与他四目相对,他的眼里有惊艳,令她万分失措。藏无可藏,便在这初旭云舒的冬日寒晨,被他看去片尘不染的锦瑟华颜,一时灵台澈净,心无旁骛。

        郡王突然收回目光,象是执意在雾中寻找什么。远山上,树枝间隐隐飘摇着紫色的风旗。

        脚下的石级响起急促的步声,一名身着戎装的青年男子快步抬级而上,褐色面庞上欢欣流露。来人萧子固是郡王亲卫官,统领骁骑、禁卫两营。

        “主上!”他扬声呼叫,走近才发现夕露站在郡王身侧,立即收住步伐向二人行礼:“属下萧子固参见主上、见过公主。”

        郡王问道:“子固,何以此时入城?”

        “回禀主上,敬将军今晨已至莲华城,带来二十匹骏马为贺礼。”萧子固神采飞扬,仿佛那十六匹宝马就在眼前,“其中有一匹白驹是难得一见的宝马,据将军侍从说,是将军夫人献给公主的见面礼。”

        “好。”郡王点头,“为我备马出城。”

        萧子固行礼离去,郡王转对夕露:“骠骑大将军敬振霆是我的异姓兄弟,这次特来观礼婚典,公主对敬将军可有耳闻?”

        见夕露点头称是,郡王又道:“日后公主可与敬夫人长相往来,如此也算有亲可投。”言罢拱手告辞,未等夕露还礼便举步而去。

        看他身披藏青缎袍转去与愿阁,独自驻足回味他适才话语。

        那位名动京师的大将军敬振霆先以武状元扬名,后领兵戍边、清缴叛军立下赫赫战功。前几日郡主向她提及,敬夫人是荣庆长公主之女,而长公主是当朝天子的亲姐,早年嫁于常驻西北的封疆大吏,夕露虽有耳闻却从未见过这位姑母及其儿女。皇家威隆,亲系庞杂,所谓至亲也不过情薄于纸,更何况素未谋面、素无往来。

        只是,今日他先允她请求,后为她寻觅远亲,难道是怜她身世凄惋才会格外施恩?若然如此,他又怎会是那冷血铁腕、孤绝难测的辽北郡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