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玄幻奇幻 > 丹青渲 > 29 寒衾余暖

29 寒衾余暖



                                            黯森森的雪山不见一线光亮,只能靠夜空中稀落的星光指路照明。林间鸦雀无声,只有郡王大步踩在雪上发出的嘎吱声时时打碎宁寂。大雪过后山中小径愈发难寻,有时根本无路可走,只能一步一步摸索落脚之地。积雪深及二尺有余,雪厚处几与腰齐,每走一步就踏出一个雪洞,从雪中拔出腿来,靴中满满灌入松碎的雪屑,冰冷直刺骨髓。猎犬莫伦走在主人的身边,步履也不复清健。

        尖厉的北风刮着夕露的脸,脸冻得又硬又痛。郡王背着夕露,此时背脊上的汗珠已将衣物浸透。一刻不停地走了半个时辰,终于绕出那座大山,视线之内仍不见村落或是庄户人家。他确信方向没错,但只靠步量而无车马代步,怕是走到天亮也到不了泰宁要塞。

        “夫君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下?”夕露双臂紧紧抱他脖颈,袖口被他汗水浸得半湿,忍不住在他耳边又问:“我下来走一会儿好不好?”

        “不用。”他尽量简短回答。一路疾行胸腔灼烫,稍一开口冰碴寒气便会直入肺腹,针扎的一般刺痛。很想停下来歇息片刻,但是他知道如果停下,再启程会更觉艰难。跋涉在这夜中雪谷,加之疲惫饥馑伤口失血,他一旦停歇也许便再也站不起来。

        气息粗重,大口呼出的热气化成片片白霜:“你怎么样?”

        “还好。”夕露虽然口中说好,却不能忽略一阵一阵的头晕昏重。这一天历经红荆劫持与生死险难,回想只觉犹如恶梦一场。体力精力所剩无多,只盼在他肩头恹恹睡去。

        郡王知道药力还没消解,她这样睡有性命之危,再三叮嘱:“夕露,千万不可睡着,等找到落脚的地方才能合眼,懂吗?”

        夕露“嗯”了一声,强迫自己与一波又一波的晕眩对抗。

        山似乎无边无际,树仿如黑影幢幢,入夜的雪野一刻比刻严寒难耐,象要把人生生冻死。冰天雪地,夜冷寒重,唯有两两拥簇、相互依偎才有生命维系的片点暖意。他一步步艰难举步,硬是在雪原中趟出一条路来,只要力气未尽,就要走下去……

        跑在前边的莫伦忽然一串欢快的低吠,郡王抬眼望去,树林远处出现了几点孤光。那一定是守林人家的灯火!他双目顿时放亮。

        “夕露快看,那边有灯光!”

        夕露从他背上抬起头来,在他肩膀后远眺出去,那远远的几点金色光弧象眨动的星光。

        郡王加快步伐朝灯光走去,越走近越可看清那是一户独门独院的林中人家。这个时候应该都已入睡,那家院落的大门外却点着两盏灯。

        见郡王直奔灯火而去,夕露心有余悸,问道:“夫君,会不会再遇见红荆的手下?”

        他答得极快:“不会,他们下山后势必不敢耽搁,快马加鞭逃回黑石蒙古,与这条路正是南辕北辙。再说,她对你我下毒手后又怎敢在泰宁卫节制的地界抛头露面?”

        夕露闻言放下心来,又央求他:“只有几步路了,让我自己走吧。”

        郡王把她放在雪地,气喘吁吁抹去脸上汗水。在深山里一走三个时辰,呵气成霜,雪白冰晶凝结在他鬓角眉峰。夕露伸手拭去那片片银白,想象着他两鬓斑白的样子,一怀寒衾,余温相慰,只待厮守终生。对他感激一笑,看得见自己的笑容映在他黑瞳之心。把手交到他手:“夫君,咱们快些走吧。”

        相携牵手走到亮灯的柴门外,郡王咚咚敲了两下门,门内立刻传来脚步声,想是正在等待夜归的家人。门一开,一个山民样貌的老者扶户而立,看到门口的两个面孔先是一愣,显然这不是他要等的人。

        郡王先开口道:“老人家,我在山里遇上流匪,幸好带夫人逃了出来,请行个方便让我俩在这住上一夜,明日必当重谢。”

        老汉上下打量郡王,仿佛思量着眼前男子所言虚实。一个大男人深夜带着一个天仙似的姑娘来投宿已是可疑,若不是见他上衣破烂不堪,腰中并无兵刃,玄缎长袍也被林中枯枝刮得破碎不堪,还疑他是山中悍匪或官府逃犯呢。

        山里人终归保有淳朴民风,老汉打开大门一边说着:“那就快快进来烤火吧,只是今晚还有客人在这落脚,要过半个时辰才进山去,你二位就先到后屋吧。”

        还有人,而且会在半个时辰后进山,会是谁呢?郡王浓眉舒展,回身扶过夕露走进小院。莫伦跟在夕露后边,精神奕奕跨入院门。

        院中居然点着好几盏灯,马棚那边还燃着一束火把,小小的院落照如白日。郡王刚一进门,就听见一声熟悉的马鸣。但见马棚里四匹健硕的骏马,其中一匹通体金红,竟是郡王的座骑红锦骢!

        马棚边一个抱着草料的高大男子一转身,不可置信地看到郡王,忽然扔下怀中的草料,两步跨到郡王面前单膝跪地,声音微微激颤:“主上您可回来了,属下护主不力,请主上责罚!”

        “子固!”郡王声音也有惊憾:“快起来,你们何时赶来此地?”

        骁骑营统领萧子固仍然跪地不起,抬头回道:“主上,您午后带夫人出城后一直未归,我等寻到松岭木屋,知主上遇险,正兵分两路欲上山找寻,郡王十八亲卫率骁骑、龙骧不刻即至,幸好在此巧遇。”

        话音未落,从屋内急步走出一人,看到院中情景便收步站在屋外。那人身穿紫缎战袍,一身将帅风范,环抱两臂立在那里,脸上笑意如释重负:“贯海,安然无恙啊,我原打算天亮点齐五千精兵踏平蒙古黑石部,看来你托公主鸿福,吉人自有天相啊!”

        堂屋里的火盆红炭正旺,温暖气息慢慢驱散夜行山中的严寒,几人正围桌而坐。夕露手捧热气腾腾的茶水,微烫的粗瓷碗传给她的热力,从指尖到全身。真的脱险了,反而觉得仿如梦境。

        听大将军朗朗笑言:“贯海,这十多年来也没见谁能伤你分毫,今天难道是以身饲虎才致挂彩而归?”

        郡王低头看看自己破烂不堪的上衣,夕露裙裳撕下的白缎包裹着鞭伤,还隐隐渗透血迹。若无其事应道:“小伤,不足虑。”

        “谁人胆敢在泰宁劫我上宾、加害我朝公主,我必办他!”话音虽不大,亦可知将军纲纪严明军法如山。夕露向来觉得将军比之郡王随和平易,今日终于见到武将雄风。

        “哦?”郡王喝一口茶,“那在下就仰仗大将军了。”

        将军哼了一声,又道:“我和旌风带两队人马分头寻找,伊绮娅和娅姿娜随旌风向北、我们向南。一路寻来,我料你多半受困山里,今夜即使翻遍泰宁城外四山五岭也定要将你与公主寻回。我已派人回营加派人手,现在应该都在赶来这边的路上。”

        郡王与将军又细细谈着什么,夕露眼帘低垂,渐渐听不真切他们所言,只知过了片刻一名将军府参将带郡王十八亲卫风尘仆仆赶到,郡王又命侍立在旁的萧子固折返泰宁城报讯,两名武官领命离去……

        守林人家的十六七岁的女儿正提壶为他们添茶,郡王对她道:“这位姑娘,烦劳你带我夫人到后舍去,给她换件干净衣裳,让她稍事休息。”

        村姑那厢慌忙点头称是,夕露这边却忽然清醒。真的太劳累,累得几乎支撑不住,可是她又怎肯离开郡王?惊心过后,她只求分分秒秒守在他身边。郡王看出她心思,转对她说:“我与振霆有要事相谈,你去小憩片刻,等会儿和我们一起吃饭。”

        夕露恋恋不舍起身,郡王握她手低道:“我就在这里,你不用怕。”刻意压低的声音,掩不去惜怜呵护的寸许温存。

        坐在一旁的大将军听得真真切切,含笑转去饮尽杯中茶水,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她点头离座,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轻飘如绵摇摇欲坠,如果再强自坚持,恐怕真的会倒在当场。村姑上前扶她,带她绕过炭火走向后屋。

        姑娘给她递上的衣服虽是粗布缝制却洁净干爽,她换掉被雪水泥垢沾污的衣物,顿时舒适了许多,道了声谢,便在烧得炽暖微烫的农舍土炕上躺下来,疲惫立时将她征服。忽然放松了一根根紧绷欲断的心神,整个人瘫软如泥娃娃一般。没等那姑娘给她盖好被子,她已经沉沉入睡。

        郡王疼得几欲咬碎铁齿钢牙,狠狠隐忍不要发出一声□□。刚才萧子固为他清洗伤口时还不觉很痛,但敷药的刺痛却有如直往伤处撒盐,让他难以忍受。浓眉紧蹙,汗水从鬓角滴滴滚落。他必须尽快处置好伤口,不然夕露醒了会见到皮开肉绽的可怖伤痕,他不想让她掉泪。

        又一阵巨痛灼烧在肩膀,他忍不住猛提一口气,死死攥住一折两断的“七圣龙雀斩”刀柄,恨不能把它再折断一次。对面倚桌斜立的大将军见状只当隔岸观火,不与兄弟同仇敌忾反而心境愉悦畅达,讲话的音调亦夹带兴致勃勃:“真是匪夷所思,那红荆对你也下得了狠手。不过也难怪她因爱成恨,谁让你把与公主的恩爱情意渲染得尽人皆知?”

        “这女人,我看她是疯了。”他恨得牙根发痒。

        将军目光扫过郡王手边的断刃,思量道:“贯海,今天若不是为了保护公主,你那七圣龙雀斩下恐怕不会留有活口,是也不是?”

        郡王阖目养神不肯回答,只想尽力减轻药膏涂在伤口上的疼痛。萧子固是武官不是医者,他上药的手法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屡屡使得那受伤之人痛不欲生,此时更是汗流浃背。

        将军久历沙场,对皮肉伤患视若无睹,片刻又道:“贯海,我其实早就监视红荆一干人等离开泰宁地界,谁知她只让车马蒙混出关,自己却带一班手下潜返回来,这次是我大意,险些铸成大错。”

        郡王心中懊恼:“也怪我自己疏忽,轻率带夕露去松岭木屋,毫无防备才被那妖女暗算,险些伤了夕露。”

        “我与子固带一哨兵马出城寻找,在松林五里之外寻到你的红锦骢,木屋里狼籍一片却不见人影,又无交手痕迹,就知道一定出了状况。在后山雪窝里找到你的刀和两具死尸,知你必然受制于人,空有一身好本事却不得还手之机。”将军忍住唇际笑纹,不忘添上一句:“现在,公主是你软肋,从今而后定会传遍朝野,北领又增一段佳话。”

        郡王斜瞟大将军,不满回击道:“想笑不妨笑个痛快,你敬振霆一世英名,莫非不是四年前尽毁于南国佳人李睿仪之手?”

        手持药膏的亲卫武官率先笑出声来,将军也跟着捶案大笑,只有郡王痛苦□□一声,怒道:“萧子固,你难道不能轻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