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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水绕山环



                                            “人初生,日初出,上山迟,下山疾,百年三万六千朝,有歌有舞须早为……”

        如此谙熟的嗓音,如此芬郁的暖香,是母亲尹才人又在华汐阁的雕窗下轻摇羽扇,悠婉唱起那阙“短歌行”伴着心爱的女儿入睡吗?还是刚刚学会拿笔的年幼小公主,纯稚娇软的童音一高一低和着母亲的歌吟,在那独自抚琴的深宫女子雪白罗裳湘色裙裾上,一笔一墨画下翠荷菱花胭脂雨?

        这是梦啊,她知道。可是这梦仿佛是真,她又回到母亲膝下,又回到天真无邪,她真的不愿醒来,不愿醒来。

        歌声袅袅淡去,母亲身影也依稀淡去,尹妃暂转星眸对爱女伸出柔翠水袖,一朵白莲幻化盛开,梦境霎时宝光旋绕。“夕露,女儿,母亲发愿化身佛前净瓶一朵芬陀利白莲,保佑你安泰祥静,姻缘和合……”

        朦胧中似醒非醒,仍眷恋梦中母亲的幻像和飘逝的余音。听见一阵阵马蹄声渐渐清晰,来人全数在门外下马,只有一人上前笃笃扣响门扉,院内侍卫应门,来者一路带风步入前屋。夕露在枕上缓缓醒转,方才记起自己身在哪里,记起经历的种种困噩险境。知郡王就在前室,她又全身倦意未消,于是裹着厚重的棉被,静静倾听外屋传来的讲话声。

        龙骧主将司徒闻韬的声音年轻洪亮,才讲两句就被郡王打断:“轻声些,公主已睡下了。”

        “是。”闻韬的声音略低几分,而守林人家的房舍前室后屋之间仅仅一壁之隔,夕露还是可以听得真真切切。“属下已禀告耶律城主,此番主上与夫人已然逢凶化吉、平安无虞。眼下城主带两位郡主折返泰宁城,明日一早便来此迎接。”

        “好好好,”郡王并不多加寻问,倒是大将军一叠连声急切接道:“旌风一向无往不利,想来不会空手而归,司徒将军可还带来喜讯?”

        “是。”龙骧统领振奋雀跃溢于言表:“耶律城主率擎风城的人马向北边界石寻找,途中意外觅得一些车马踪迹便越过边界打马直追,未出二十里便将那女可汗一伙人捉个正着!”

        郡王和大将军不约而同赞叹有声,将军更拍案道:“好个北地武神,真不负盛名!”

        “正是,”闻韬又言:“耶律城主身边虽只有十几骑人马,但个个都是擎风城高手,当即将那女可汗生擒活捉,几个亡命之徒更是被城主立斩马下。女可汗手下人七死二十三伤,已一并押往泰宁卫听候发落。”

        萧子固闻言也是意兴高亢,大有摩拳擦掌催马上阵直取敌首之意:“耶律城主是万夫不挡之勇,那女可汗带来的打手怎堪与之匹敌?这一碰面无异死到临头,只可惜我等无缘与城主并马作战,为主上讨伐逆贼、戬灭群匪,何其快意!”

        那边将军却道:“贯海,那红荆在我泰宁兴风作浪,理应是敬某手到擒来,交予你或杀或剐悉听裁断。”将军语声气闷似未尽兴:“怎奈旌风这家伙手快,竟然先我一步拿下红荆,让我泰宁城诸将措失施展身手的大好时机。这回算我欠你和旌风人情,日后定当加倍报偿。”

        郡王毫不介怀,一笑以对:“好说。”

        “不过那红荆恩将仇报,欲置你于死地,你打算怎样发落她?”

        郡王沉吟才道:“振霆,她在你地头做乱,不如由你将她遣至奴儿干都司所辖萨哈林岛,终其一生禁足荒岛,你意下如何?”

        将军似不赞同:“你还留她?别忘了他想要你和公主的命在先,谋夺你北领王权在后,此女心如蛇蝎,岂可轻易免死?”

        “她给夕露喝的并非鸩酒,何况我看在紫茜分上也不想立取她命。那孤岛四季冰封、与世隔绝,放她在岛上自生自灭了却残生,正与她罪罚相当。”郡王推开茶杯,深黯目光扫过桌上一折两断的七圣龙雀斩。“何况,我既能将之流放荒岛,亦能使她有生之年不敢妄想踏出萨哈林岛半步。”

        “你既有心饶她,也罢。”将军拿起契丹宝刀的断刃,两指慢慢抚过厉光灼灼的刀尖,仿佛漫不经心问道:“绑你的一班喽罗呢,碎尸车裂还是挫骨扬灰?”

        郡王略加思索:“我与公主的长子八月初就要出世,我不想开杀戒,你任意处置吧。”

        司徒闻韬、萧子固双双告退,前室只剩将军与郡王两人。大将军拍拍郡王的肩膀:“贯海,你我相交二十一年,我知你之深远甚于他人。今天,你与公主经历一日惊心,你亲手折断宝刀,为她甘受鞭笞折辱,这二十多年从未如此用情。现在,公主在你心头有多重,别不承认。”

        “我所作所为皆由心发,何须对他人承认?”郡王也学将军的样子,回手在兄弟肩头重重一握,“不能保全妻子儿女的,算什么男人?”

        夕露听到郡王推门进入内室,回手关上木门,细细一线彤彤烛火被隔在门外,黑暗中减步息声走近床榻,解衣脱靴躺在她的身边。村宅简舍,粗布旧衣,只要有他在侧,何时何地她都安心满足。历经一场惊心动魄,彼此感觉似乎微妙改变,又似乎回归原位一切如常,并无丝毫变更。只是,为什么在她心底,夫妇之间不需言传的心身相契更胜于昨日千倍万倍?在他的心海深处,是否也与她一样缱绻驿动,柔怀悱恻。

        他低声问她:“醒了?”

        她应一声,依偎在他身旁,小心不碰到他受伤的身躯。

        郡王展臂让她枕,又问:“今天让你受惊,现在好些没有?”

        “都是我牵累你,不然你怎会受重伤。”夕露黯然,纤纤素指在他衣上轻轻抚摸。

        郡王反握她手,许久才言:“夕露,你可曾想过,如果那杯酒确有剧毒,你会为我付出生命代价,你与紫茜相隔十五年先后为我而死,你让我情何以堪?后半生要我如何自处?”

        “夫君,我愿意。”感受他身体散发的温暖热流,这温暖曾经唤醒她多少幸福感受和生生不息的力量。“即便现在再来一次、一百次,我,还是一样。”

        郡王一时无语,假若换作是他可以换她一命,他的选择也势必与夕露相同。无声的一叹,是感慨也是庆幸,感慨命途多舛,庆幸与她有缘。将她双手合在自己宽厚掌心:“夕露,我送你的玉章可还带在身上?”

        “从未离身,”她的颈中感受得到那墨玉的温润,天地蕴育的一方灵石仿佛早已与她意气互通。“你说过的,要我永远戴着它。”

        他从夕露衣领挑出红绳系成“如意同心结”的玉印,那印鉴上有他名字,是他给她的无语承诺。仅仅四字之碑,足以钤刻辽北之主今生后世的至坚至信盟誓、至刚至烈性情。抚摩那方湛黑墨翠,亲手放入她身怀:“夕露,今天我带你去松岭木屋,是想将一件收藏多年的东西取来相赠,你猜想会是什么?”

        她似有感知,于是问他:“是不是与这玉章有关?”

        郡王揉她指尖,思绪悠长:“刻这方印的玉材名为‘丹青渲’,据传这块玉料采出已有四百多年,因有奇异宝光,玉质虽如漆如墨,光泽却似丹青十色汇流交聚,所以得名。十二岁时,我随父王到和阗遴选玉石,修造莲华城外玉浮屠塔林。天意使然,我机缘偶得‘丹青渲’。那年十一月,我与父王从天山入藏,在乌思藏都司的那曲卡,由一位活佛亲为这块玉诵经开光。”

        十五年前,他心成死灰,誓要与紫茜做一对天人两隔的眷侣,于是挥刀将“丹青渲”斩为两块,一半刻成自己的印鉴,一半深埋在紫茜无缘的松林木屋凭悼亡者。只以为一生就会如此孤煞凄绝,再不涉足□□,渐渐淡忘了大活佛在藏香烟霭和钟鼓经声中的预言……

        他望向窗口隐约的天际,十五前后终于道出当年预言:“活佛曾说,此玉在婆娑世界历经四百年寻觅有缘人,虽为我所得,但我非它之主。‘丹青渲’必将一分为二,一半要佩戴于静灵如水的女子身上佑她吉祥,另一半要刻上她名字并尊号共一十四字,印在丹青绢帛之上世代相传。”

        原以为,他命中爱人紫茜永辞人寰,那曲卡活佛的预言即成空谶。即便他将自己印信交在夕露手心,亦未可参透其中玄机暗藏。直到某日莲华城司记女官呈上为王妃篆刻印玺的拟文,早年机缘与墨玉由来的奇妙暗合已经呼之欲出,他心中顿时豁然。那印文应是,天宝元淳宁德公主辽北郡妃之宝,十四字,增一字不得,减一字亦不可。

        绢帛?绢帛?夕露眼前忽而金光莹动……

        原来,冥冥中早有注定,十九年前就暗示了故事的谜底。十九年前十一月的京师夕阳金辉里,一个女孩在露水滢滢的华汐阁降临人间,她是元淳皇帝第十皇女,浣玉宫才人尹雪莲所生,封号宁德公主,闺名夕露。也是那年那月,十二岁的辽北少主从活佛手中接过一块未琢的墨玉和“丹青渲”亦虚亦幻的神喻。十九年后,夕露手绘的那幅唐卡还没最后完成,此刻正静静铺在慈光城思定书轩的画案之上,只因那加盖画者图章的留白尚未填满。

        身边,郡王已沉入梦乡,呼吸声平稳起伏如山间松风。夕露闭上眼睛,那神迹般的启示,似化作一缕清流荡涤身心。

        天地之大时空之遥,生而为人,有心有识可感可观的岁月不过匆匆数载。出自天皇贵胄也好、布衣寒家也罢,她与他亦是由“缘”字牵引的一对凡人,两心终于相契,淡静一生不必再各自神伤。世间纵有万般险难,也不辞随你翻山越海雪雨兼程。他年他月,但使你两鬓霜白,仍盼与你同襟同穴同入轮回。生生世世,你是最爱,丹青且为凭,墨玉鉴我心。

        窗棂之外的天空已露出一线微白,北地冬日的严寒已到极致。数重山外,揽辔雪峰雄浑屹立,冷峻超拔的气质千年如一,一脉冰清柔润的泉水环山而下,滢滢微暖,宛如玉链,缠绵不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