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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可我突然安静了,接下来将如何?越来越近反而越来越慌,我的样子、我的狼狈、我的来龙去脉……身心透支,又不知如何面对,两相夹击,根本无力撑起自己破败的身体。被两个侍卫架着,朝大营方向一步步挨近。

            一路无话,我只低垂着头,紧盯住眼着不断退后寸寸的草地,看得眼缭乱,看得心神俱疲,直到被人摔在那个巴隆将军面前。

            “你们是何人?可知这里是营区重地,嫌人等不可接近。”

            牧仁抬头冲巴隆说着满语,我听不懂,虽然当年在清宫住了那么久,除了一些日常生活词汇,还是没有系统的学会满语。可以想像他在表明自己的身份。因为巴隆显然有些迟疑,虽然牧仁周身是伤,衣冠不整,但他眼中的贵气和坚定是不容质疑的。

            沉吟片刻,巴隆吩咐侍卫将刀疤脸带下,他犹在地上告饶,“小人只是路过的商人,这狗男见财眼红,起了坏心,将小人打至重伤,亏得爷们及时赶到,否则小人家中钱财尽散,还求爷放小人回家。”

            “住口,哪来的奸逆之徒,满口混话,既说把你打至重伤,为何依本将军看来,他二人身上伤势更重?”说着挥手让人带下,转向牧仁,“此事关系重大,不可听你一面之词,我这就去回禀怡亲王,并请科尔沁王爷过来确认,若果真如此,想皇上也容不得世侄受辱。”

            我坐在地上,望着眼前的厚毯,好象回到从前,跪在康熙面前,听他一一落实我爱与被爱、纠结着幸福与痛苦的人生,终于还是缓缓开口,“去叫你们怡亲王过来。”

            两人正低语,不妨我突然开口,巴隆一愣,方厉声道:“这位姑娘好大口气,怡亲王岂是你轻易能见的?”

            牧仁上前扶住我,“父汗一会儿就过来。”复又转向巴隆,“还请将军先请太医过来与她诊治诊治,这腿上的伤耽误的时候长了,又是子,只怕不可再有拖延。”

            我下意识用手指在地毯上乱画,思维也跟着乱作一团:科尔沁的政变、阿拉坦的执着、赛罕是否安好、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们、他们如何面对如此诡异的事件?所有事情堆在一起,理不清头绪。

            话虽说出口,其实自己也很难明白见到胤祥又该如何?我将头埋在臂腕间,哭无泪。原来当一个人最不可思议的愿望即将实现时,她不是欣喜的、不是幸福的,甚至不是快乐的,而是惶恐的、紧张的、胆怯的,甚至是退缩的。

            帐外有侍卫禀报,“将军,怡亲王身边的李公公说是有话交待将军。”话音未落,巴隆忙上前掀帘亲自迎进一个中年太监,“公公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话吩咐下人传一声就是。”

            “将军客气了,怡亲王听侍卫们密报了今早之事。此事关系重大,此刻科尔沁王爷正陪皇上前方行猎,一时赶不回来,怡亲王命老奴将这几人带过去,只说要亲自审问。”

            “既如此,有劳公公,下这就亲自送他们过去。”说着转身又看见我,复对那公公道:“只是这子伤得颇重,又不明来历,不知如何处置?”

            我不愿抬头、也起不了身,右腿一片血污,干的发紫、湿的鲜红,浓重的血腥味挥之不散,原来是因为它们都流自我的身体。李公公微一思量,“既是一并来的,还是带过去一次问清楚,省荡回麻烦。”他的声音尖细刺耳,但这句话却显得如此动听。

            牧仁许是不放心我的伤势,还阻拦,我轻轻扬了扬嘴角,“走吧,等他们审清楚了,我要睡上三天三,谁都别来吵我。”

            他微一点头,上来两个小太监将我架起,帐篷外太阳已升得很高,我的影子就在脚下,已是正午了吧,我居然坐在那儿一直流血,却没个人管。倒是牧仁,虽满身是伤,幸而都不在要害,稍作歇息后,又恢复了精神,不知什么构造。

            行进间,已来到怡亲王大帐,多余的人都被摒退了,我静静跌坐在地,不敢抬头看那张曾经如此熟悉的脸庞,究竟染上了怎样的风霜。

            牧仁跪倒在地,朗声道:“科尔沁世子牧仁,给怡亲王请安。”

            胤祥端坐首位,听了这句,急步走了下来,扶住牧仁,打量半晌,方道:“你是十六格格的儿子?”然待回答,接着笑道:“果然长得像你额娘。”

            牧仁有些激动,声音哽咽,“亲王不等我父汗回来证实?”

            “证实什么?难道我会认不出自己的外侄?你十三舅虽不年轻了,这点眼力功夫是有的。”胤祥说着使劲儿拍了拍牧仁的肩膀,“果然英雄出少年,经此变化,不畏不惧,独自一人杀出重围,不愧是你父汗的长子。”

            牧仁努力平复着情绪,看向我道:“十三舅,若无这子相助,外侄怕是逃不出围追,她腿上中箭,且又一路奔波,怕是不能再耽误了。”

            “哦”胤祥答应着走近,一双靴子印入我的眼睑,“你是何人?”

            回答不出,我回答不出。这一切期盼得太久,乍然实现,又觉荡临得太快。一切尚未准备妥当,我混身血污,一脸憔悴,究竟如何面对?

            “十三舅,她是我父汗的……”牧仁急急开口,但又不知如何解释我的身份,接不下去。

            终究还是要面对,终究我们又重逢,终究我缓缓抬头。

            胤祥老了,似乎只是一之间,他一下就从那个豪气洒脱的十三阿哥变成苍桑老练的和硕怡亲王。他目光中陈载了太多经历、太多坎坷、太多斗争,乍然一见,我的泪不自觉流了下来。

            他有些奇怪,正开口,我凄凄一笑,移开视线:

            “你在靠近人间的阴间,看着我;我在靠近阴间的人间,看着你;生与死的距离,不过是一张纸……”

            说到这里,终于控制不住泣不成声、泪流满面。

            胤祥脸上的笑意消失了,表情瞬息万变,惊得瞪大了眼,俯身扶住我,“你是谁?”又冲外面高声喝,“快传太医。”

            我的视线模糊了,一旦说出,如释重负,终于不堪残破的身体,缓缓倒在他怀中。也许不需要相同的容貌,也许不需要强有力的证据,还是能认出对方。因为我们共同成长、共同经历的那十来年,已深深烙在每个人记忆里……泪痕犹在,笑意漾上嘴角。

            “太医,快传太医。”胤祥不停的喊,又扶住我摇晃,“我不管你是谁,坚持住,起码坚持到皇上回来。”

            轻轻嗯了一声,恍惚间看见牧仁一脸疑问,上前又碍着胤祥。

            真好,有人依靠的感觉真好,我终于可以放心的睡觉或者晕倒,我终于可以将自己破败的身心交给周围的人处理,自己沉入黑暗中好好休眠。

            ……
            我是被模糊断续的对话声吵醒的,睁开眼,头疼裂,我睡的榻前挡了屏风,炕见外面的情况,烛火摇曳,整个蒙古包跳跃着蜡烛不确定却又温暖贴心的光芒。

            意识稍稍清醒后,外面的对话声渐渐明朗:

            “十三弟,今儿什么事?突然想起要和朕喝酒?还巴澳非要来你这儿?”

            一句话未听完全,我下意识紧咬了被褥,声音全梗在喉咙里发不出来。是胤禛,他在外面。

            胤祥轻轻一笑,“科尔沁的事,皇上怎么看?”

            胤禛微一沉吟,“这本是科尔沁的家务事,可如果乌珠穆沁与科尔沁合并,势力势必大增,对大清不利。何况再怎么说,牧仁与赛罕,到底是十六格格的遗子,朕这个做舅舅的也不能太过无情,随他们任人宰割。”说着爽朗一笑,“凭阿拉坦在科尔沁的声势力量,只怕不用我们相帮,他自己就能解决妥当,昨日事发后,朕已接到密报,阿拉坦的两个军务大臣已控制住格根塔娜,重掌兵权。今早乌珠穆沁世子想必得了信息,发誓此次政变与乌珠穆沁无关,当即削了格根塔娜乌珠穆沁公主衔,以表明立场。阿拉坦还未回科尔沁,大局已定,不用你我费心。”

            我已经睡了一天一?这已经是第二天了?我想马上起身出去相认,心早已飞到他身边,身体却滞留在屏风后,使劲儿压抑住满腔复杂的情绪,静静躺在角落里听他们的对话。胤祥应该有所安排吧?否则不需要把我安排在这里,又把胤禛请过来饮酒。

            外面有酒杯相碰的声音,却迟迟听不见胤祥回话,这对皇帝,是大不敬,可他们二人,私下也许更像兄弟,不像君臣。

            良久,胤禛开口道:“刻意请朕过来,又不见你说什么。也罢,朕倒有些话想说。”他放下酒杯,嗒的一声,我的心跟着停止跳动,摒气静听下文。

            胤祥低一笑,“本来臣弟是有些话,又不知从何说起,皇上先说吧。”

            “十三弟,自朕登基,兄弟辈多有疏远。高处不胜寒,朕并不强求。可你我之谊向来如此,我一直把你当作最亲的弟弟、最得力的怡亲王,也希望你凡事都能坦诚相待,不论或公或私,做哥哥的总和从前一样,必定相帮。”

            “四哥。”胤祥换了称谓,急切开口,又被胤禛打断,“虽说科尔沁政变已大致平息,但阿拉坦也应即刻赶回科尔沁料理此事,却拖到今日不见他启程,一是为牧仁伤重,二是……二是今早阿拉坦向朕求一子。”

            我的心提到噪子眼,帐内一时间安静到能听见蜡烛噼叭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