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文学作品 > 清·旧梦 > 第114章

第114章



                                    

            半信半疑,又自嘲自己心里有鬼,看什么都像鬼,想了几日也抛开。倒是胤禛,每常提及起,总是一副严肃的样子——抿着嘴、皱着眉。他不是担心,他是生气。忍不住用手指捏他的鼻子,“是谁说的?看开了、想透了,再也不担心不生气?不过送来东西就这幅模样,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鼻子里哼哼两声,半晌方道:“他当皇宫还不如他那个十府?什么东西没有。”

            我笑,胤禛常爱闹些小别扭,他的这些小脾气甚至会反应在奏折里,那些朱批,有时严谨、有时幽默、有时讽刺、有时又悲天悯人,本来枯躁的公文被他这么一批,往往就多好些趣味儿。这点上,恐怕是任何一个皇帝都难比拟的。

            我的思维一会儿停在眼下,一会儿又牵拉绊扯想起很多故事。入秋后,气凉下来,毓歆的肚腹隆起,比往日容易累,坐一会儿,看她有些倦意,伸手扶住,说,“回吧,出来大半日,回去睡会儿。”

            她点头,将手里的绣活交给旁边的宫女,扶着往来路慢慢走回。沿路的桂花开了,肉黄色的小桂花缀满枝头,那香味儿随风而散,时而淡时而浓。园里的景致很快就轮回一番,只有其间的人物时常变化着,不同的人赏相同的景,又是不同的感触,就像现在,多了毓歆腹中的胎儿,我们的心景也不同了,更安静、更平和,也更期待。

            “吉雅。”一路无语,快到碧水风荷,毓歆突然唤。

            “嗯?”

            她顿了顿,“想没想过替四伯生个孩子?”

            不妨突然说起这个,我愣了愣,轻笑道:“这也是说生就能生的?”

            毓歆嗯了一声,低垂着眼睑,似乎有话想说,静静看着我,感觉到空气里有丝沉重。

            “吉雅,你们若真有了孩子,那名份又该怎么定夺?现在虽人人都知道你实际上是皇帝的爱妃,可名义上终究只是个未嫁的公主,没小孩儿倒也罢,若是哪天真怀孕,哪道让将来的阿哥格格也无名无份?就算你们不在乎,世人能不在乎?”毓歆停半晌,抬眼看我,眼神里有太多关心,自怀孕后,她想得多,比从前更加体贴,也更加细心。

            我愣了愣,这个问题不是没想过,但想起来又没有结局。雍正在位时只有一位皇子出生,就是后来谦嫔所生的圆明园阿哥,后来过继给果毅亲王。那如果我们有孩子,他究竟会是谁?会在什么时候出生?会生活在哪儿?会用怎样种身份生活?

            一切,都不是我的历史知识能回答的,历史一旦牵扯到个人,就模糊,再努力看也看不清楚,更何况,史书中白纸黑字的陈述里,也遍寻不着一个科尔沁公主——吉雅。

            我轻轻皱皱眉,摇头淡笑,“那又是谁?毓歆,有些东西只有等真实发生了才知道怎么面对,凭空想像不过是徒添烦恼。有了自然好,若是一辈子也没有,也不敢抱怨什么。如今你有身孕,别想这些无谓的琐事,只专心养胎就成。”

            “嗯。”她点头,“说得是,我是庸人自扰。”

            “你不是自扰,是想的事情比从前透澈。”我笑道,深深嗅嗅那一阵阵时有时无的花香,想起胤禛明朗的眼神,不禁变得柔软——我们都是最普通的俗世,相互依靠、相互取暖,共同面对着那些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重重波折。我知道自己不够勇敢,也知道他不够仁慈,但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是坚强的,他也是善良的。这样就足够,回忆里,人生总是欢乐幸福的点点滴滴,反而那些沉重悲伤的往事会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淡。

            就比如数月前朝中有臣子联名上折,指名道姓说我惑国媚主。我知道他的压力很大,几日里憔悴许多,应付完这头,那头又开始发起总攻。消消停停直到这些日子才好些。可终于还是过来,那些是非与纷争,终于还是慢慢平复。

            一家欢喜一家愁,这边刚刚舒口气,那边年妃病重卧床,大概是已猜测到结局,最后一拼来势凶猛,自然也损兵折将,从前年家门下许多随从将军都革职被圈,年羹尧罪名几已落定,却迟迟未有结果。年妃心力焦悴,终于还是抵挡不住一病不起。听宫人议论,病得说话也没力气,整日俯在枕间垂泪。花容月貌,眼见着就消逝将尽。

            “吉雅,一会儿陪回府趟如何?”刚到屋内坐定,毓歆突然问。

            “怎么?有事?”

            “也没什么,想把从前小时候的东西搬过来,再教给下面针线上的人,让她们赶制些冬衣冬袄,凭我一个人做,只能做些玩意儿罢。”

            “那让牧仁去趟就得,何必亲自过去呢?这会儿虽是秋天,究竟还热,一来一回的也不嫌累?”我喝了盏茶,正欲命人去找牧仁,毓歆接口道:“今儿四阿哥、五阿哥约着牧仁去练布库,只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那就别去,这些东西不用吩咐,她们早就开始准备,哪用操心。”

            毓歆低头想想,“也罢,说的在理,不过是因为今儿提到额娘,突然想看看留过的那些个物件儿,倒有多半儿还留在阿玛府上,别人也进不去,等改日精神好再回去拿就成。”说着打个哈欠,冲我说道:“出去半日,果然是累了,我先回屋睡会儿。”

            兀自怔愣,等反应过来,只看见毓歆的裙角一卷,人就消失在回廊里。她想“宝儿”,却不知“宝儿”就坐在她身边,从长大后,我见证她的动心、她的恋爱、她的婚姻,如今又正在见证她孕育下代……多奇妙的事,她不知道,而且也不必知道。

            反来覆去的想,想得自我嘲笑,向春晓道:“圆缘这些日子好吗?可有调皮?”

            春晓摇头,“公主快别提,自从格格来,圆缘被挪到外院,谁的话也不肯听,整日在花园里疯逛,也不肯好生吃食儿,奴才们都说八成是想公主想的。”

            “嗯?怎么我时常去看它,没听她们说起?”我放下茶碗,一面问一面朝外院走,自从毓歆怀孕搬来碧水风荷,我担心影响胎儿,着人将圆缘的窝挪至外院,隔三差五去看看它,它总是很粘人,倒没听见说它不肯好生吃饭的话。

            “想是小太监们怕公主责怪,不肯明说。”春晓应着,放下手里的活计,跟着一块儿来。

            “  所以常说他们小心得过,猫不肯吃食儿,和他们有什么关系?”我轻轻笑着,和春晓道,说话间就到外院,门口立着个太监,待走近瞧,却是弘昼的贴身小太监——福子,他一见我,忙上前跪地赔笑道:“我们爷才进去,公主就来,待奴才进去传声。”

            “不用。”我抬抬手,与他玩笑,“你们爷来的地方,倒要让我在外头等着?”

            福子挠挠后脑勺,嘻嘻乐儿,“原是奴才说惯了嘴,那公主就请吧。”

            我笑着跨进院内,就听见弘昼正问院内太监圆缘的情况,一句一句,居然颇是耐心仔细,从吃的到玩的到用的,都考虑得周详,倒不像他惯常散荡的性格。

            “这是哪阵风吹的,倒把五阿哥吹来了?”我笑着进屋,见他怀中抱着圆缘,正挠着圆缘的下巴。听见声响,圆缘瞟了一眼,“喵”一声,舒服得懒得理我。

            弘昼眼眸微眯,斜坐在椅中,嘴角噙笑,“哟,爷道是谁,原来公主还记得这猫?爷刚打算把猫抱回去自个儿养,省得它饿得瘦了也没人理。”

            “你那儿也有孕妇呢,还是算了。”接过圆缘,摸摸它身上果然瘦些,正想吩咐什么,弘昼淡笑道:“你要的,爷都替你吩咐了,从今儿起,夜里再添一顿,不用常洗,常梳毛就成。”

            “谢谢。”我笑回,坐在旁的椅上,下人们都退出去,屋门开着,伺立在外头,有阳光从窗格泻入,印在圆缘身上,成一格格的小亮,照得它的猫眼缩小瞳孔,窝在他怀里,眼睛眯眯就要睡去。

            “吉雅。”安静的屋内,弘昼悠悠开口。

            “嗯?”等了半晌,没有下文,我不禁开口追问,“什么事?”

            弘昼挑挑眉,“也没什么。”说着自己又笑,“你说,如果用西洋铁丝琴给昆曲伴奏好听吗?”

            话音未落,我噗哧一笑,“亏你想得出?昆曲?西洋铁丝琴?两样都是好东西,可一旦合在块儿那就是不伦不类,什么都不是。还是别糟蹋我的琴,若不喜欢,赶明儿给送回来。”

            他一愣,嘴角歪向边,“哪有送出去的礼,也好意思要回来的?”

            “摆在那儿也没人弹,不如送还给我,改日寻着好玩意儿才补送份儿。”

            他不看我,一个劲儿摇头,“再不喜欢那也是爷的东西,再者,谁告诉爷不喜欢的?”

            我笑笑,不想纠缠于个问题,“不是和四阿哥练布库去?怎么待在这儿?”

            “没意思。”弘昼轻叹,深深坐在椅中,望向屋外,有淡淡的落寞和一种不为人理解的孤独。

            不想深究,他是那个内心丰富到不屑于外人闯入的人,难怕他认为谁能了解他,可真正靠近,还是本能抗拒,不是别人抗拒他,是他抗拒别人,因为他的不屑,因为他骨子里的骄傲,还因为他那种淡淡的自嘲。

            想走,我如坐针毡,但他兀自沉思着,似乎忘周围的切,思量再三,才欲开口,弘昼起身拍拍袍角,“爷走了,等哪日得空过来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