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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第四章



                                            岳阳路,林荫掩映下,一座二层小楼安静地矗立在路旁,墙上刻着几个不起眼的英文字母:Dr.  Liu.

        “小钟,你登记一下,李小姐的下次就诊时间是11号,下午三点。”家明送走病人,回头叮嘱护士。

        “好的,刘医生。对了,刚刚有你的电话,我让她留言了。”护士小钟递了张便签纸过来。

        上面写着零星几个字——“失恋。出来请我吃饭。”

        家明瞄了一眼,问:“是琉璃?”

        “对,是秦小姐,哎呀我忘记写名字了,刘医生你怎么猜到的?”

        家明一笑,拿着纸条回办公室了。

        刘家明这间心理咨询诊所,开了五年,在沪上也算小有名气,慕名而来的人络绎不绝,想预约他的时间,不说提前半个月,至少也要等上一周,但万事总有例外。

        比如秦琉璃。

        这女人每次需要吐苦水都会拉他去吃饭,不仅要随传随到,还要蹭他的饭钱。

        有次开玩笑,他一本正经地提醒她:“秦小姐,按规矩来说,找心理医师聊天是以小时计费的,而且医生顶多提供茶水,不提供小笼牛排大闸蟹。”

        秦琉璃扯着半只盐烤大明虾,眨巴眨巴眼,振振有词:

        “刘医生,你这么说就见外了不是?想当年你初出茅庐,是谁给你练手来着?现在连小白鼠都有专门的纪念碑了。我虽说没为科学事业献身,但也是为你的学术成长做出过贡献的啊,现在你出名了,我吃你两顿饭都计较,啧啧,刘家明,你就小气吧你。”

        她一边鄙视他,一边手不停歇的把虾壳剥完,虾肉一口吞下,眯起眼睛,说好吃,唔唔,真好吃,下次咱还来这家。

        家明笑,知道说不赢她。

        秦琉璃总有办法让自己占理,而且十有八九是歪理,她和人越熟络就越这样,因为知道他们会纵容她。

        家明和琉璃的交情,粗粗算也有七八年了。就像琉璃说的,她是他最早的病人。那时他刚刚研究生毕业,实习期间义务为母校附中做青少年心理健康辅导,其间有顽劣少女一名,因为闯祸被送来强制接受教育,就是琉璃。

        其实家明挺愿意请琉璃吃饭的,平时在诊所里陪人聊天是他要帮别人放松,但和琉璃聊天,可以帮他自己放松。

        琉璃是个有趣的人。

        阳光甜品餐厅。

        傍晚,人还不多,角落的卡座里,一对男女已坐了多时。

        “家明,你说,这种人该不该砍?”

        琉璃嘴巴都说累了,狠狠挖了一大勺水果捞犒劳自己。

        “这么说你又被拘留了?”家明听她乒乒乓乓讲了好大一篇,把她最轻描淡写的一段揪了出来。

        “喂,第二次而已,而且只是协查,协助调查。”她强烈抗议。

        “琉璃。”家明皱眉头,“你得控制你的脾气,不见得每次都有这种好运气,我可不想在给犯人上心理课的时候见到你。”

        “这是什么世道?我的男人和别的女人在我的沙发上乱搞,警察却来找我的麻烦,我还不能有脾气?”琉璃忿忿,“你知不知道,这要是在旧社会,早把他们拖出去浸猪笼!”

        家明失笑,“Anthony是意大利人,罗马民族生性散漫,你不能拿中国人的家法处置他。而且琉璃,你不是一向和老外谈不来,怎么却和这个人走到一起?说实话,一开始大家就不看好,只不过怕扫你的兴,没人讲。”

        周围的朋友都知道,琉璃是个典型的大中华沙文主义者,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老外没文化。在她心里,只有传承五千年文明的方块字所创造出的变化无穷的意境和含蓄深邃的思想,才能称之为文化,而字母文字,顶多算文化的初级阶段,只能表达文字的意,却不能表达文字的美。

        抱着这种想法,尽管她常与外国人打交道,但总是不屑与他们深交,只觉非我族类。就有一次,在某个场合结识了一位自诩为汉学家的老美,那洋老头貌似颇有些中文功底,她饶有兴致地和他多聊了一会,聊着聊着对方忽然讲起一个“关于黑色的玉与宝贵的玉在一起的美丽的爱情故事”,琉璃一愣,过了好一阵才明白他老人家指的是《红楼梦》,顿时失语,不过出于礼貌还是勉强敷衍下去,等到他兴致勃勃地讲到“名为‘袭击别人’的女仆”时,她已经被雷得焦糊焦糊的,不得不找个借口落荒而逃。

        从此愈发觉得和洋人没法交流,每次提起那老头也都揶揄地称之为“Mr.  糟蹋汉学家”。

        所以能与Anthony交往的确是一件连她自己都出乎意料的事情。

        这朵中外嫁接的烂桃花倒也不难交代。

        Anthony是一家意大利珠宝公司驻华代表处首席代表,名头大,地盘小,因为母公司不怎么重视中国市场,设个小小代表处只为必要的联络和客户服务,再就是稍做做市场宣传。公司卖的是天价奢侈品,随便出货三两件就足够全代表处上下十几口吃上一年。

        Anthony的父母是外交官,他儿时在中国生活过几年,中文尚可,因此得了这份闲差,被派驻到上海这个衣香鬓影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日子悠哉游哉很好过,后来他就遇到了秦琉璃。

        琉璃拥有一间不大不小的广告公司,名为明澈,而Anthony是明澈的客户,两个人相遇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就觉得心口一凉,像是被什么东西洞穿而过,半空中传来弓弦震动的嗡嗡声。

        Anthony打了个激灵,知道自己中招了。

        他来自一个笃信一见钟情的国度,在那里,9岁的但丁与8岁的贝雅特丽齐一次邂逅便永志一生。此时,29岁的Anthony顽固地认定自己遇到了生命中的贝雅特丽齐。

        鲜有女性可以抵抗一名英俊的,性感的,浪漫的意大利男人的追求,只他寄来的各式情书摞起来就有半部《神曲》那么高,更不用说那些花尽心思的小礼物和无处不在的心动和惊喜。

        于是,不难预料,虚荣的、好色的、庸俗的秦琉璃就这么毫无原则地束手就擒了,进而羞愧地发现,之前那些折戟沉沙的追求者们失利的最主要原因不是因为他们不够文化,而是因为,不够帅。

        原来当一个帅绝人寰的男人吻着你的眼睛温柔地说爱你,你就会觉得所谓的精神交流也许并没你以为的那么重要,更别说当你们的床上交流完美地一塌糊涂的时候。

        自作孽,不可活。

        家明的话提醒了她,这个男人是她自己选的,枉她总是自诩眼光奇准。

        如今家明问她怎么会和这个人走到一起?她简直无颜以对,憋了半天才气鼓鼓道:

        “我□□熏心!”

        说罢一言不发,拿起刀叉,埋头苦吃。

        家明看着她一副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的架势,想笑又不敢笑,低头慢条斯理地切他的奶油石斑鱼。

        忽然有人拍他的肩,叫他:

        “刘师兄?”

        扭头一看,是熟人。

        “小冯,你也在这?”

        “是啊,真巧,我公司在附近,常来这吃晚饭,看见你就过来打个招呼。最近怎样?”

        “还好,其实都是老样子,听说你跳了槽?”

        “对,就是隔壁那家猎头公司,做人才测评。”

        “不错嘛。”

        “呵呵,和师兄不能比。”小冯笑了笑,忽然看看琉璃,状作无意地问,“师兄,你朋友?”

        见他三句话不到眼神就往琉璃那里飘,家明心里明白,正想做个顺水人情给他介绍,一直没抬眼睛的琉璃抢先道:

        “是病人。”说完也不多理会,埋头继续吃。

        家明微笑,没再吱声。

        小冯有些怅然。其实他一进店就注意到了这个出挑的美人,她有一双美得出奇的大眼睛,顾盼之间,神采夺人,由不得人不注意。他偷眼瞄了好半天才察觉坐在她对面的竟是自己师兄,又逡巡了一会,觉得二人姿态大方,不像情侣,这才斗胆上前,想趁机得佳人一顾。

        没想到碰了个软钉子。

        小冯本来是想坐过来的,现在听琉璃这么一说,自然不便打扰,虽心有不甘,但也只好草草告辞了。

        等人走远,家明含笑问:

        “一点机会都不给?”

        “给什么机会?还不都是一个样。”琉璃解决掉盘子里的食物,又把旁边的巧克力慕斯拽过来,恨恨道,“没一点新鲜东西,肯定是问小姐贵姓小姐芳名,然后坐下来自吹自擂,讲愚蠢的冷笑话,要电话号码,写情书送礼物,说你好美好特别我好爱你之类的屁话,你以为他真的爱?不,他只是在分泌荷尔蒙!一旦你和他约会接吻上了床,接下来的某一天就会在自己的沙发上捡到别的女人的T-back,提醒你男人这种生物无时无刻不在分泌荷尔蒙,丁点自制力都没有!医学上我们把类似情形叫大小便失禁!”

        越说越不像话了,家明不得不打断她:

        “再下去就要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了,那我真得给你做心理辅导了。”

        琉璃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酸得像怨妇,缓了口气,讪讪道:

        “我可没那么说,我觉得你就是个好东西。”

        家明挑眉,“承蒙夸奖。”

        “我是说真的。现在哪还找得到像你这么死心眼的人?又专一,又长情,如果我是一笑,早就……”

        说到这她突然停住了,脸色凝重起来,话也有些吞吐,“对了,我前几天到天宇集团去,听颜董事长说,一笑她……”她觑了觑家明的脸色,“听说她……”

        “她”了半天也没“她”出来。

        “她结婚了。”家明淡然把话接了过去。

        琉璃松口气,“你知道啦?”

        他点了一下头。

        琉璃这才敢放开讲话,“太意外了!要不是听颜董事长说,我都不敢相信,这家伙居然一声不响地就把自己嫁了,而且还是嫁给沈飞。据说是在拉斯维加斯注册的,一笑走得突然,之后就一直跟着沈飞行踪不定,这么久都不主动和我们联系,现在又突然结婚,我总觉得蹊跷。”

        家明脸色黯然,反而温言安慰她,“你放心,一笑性格沉稳,她知道自己做什么。”

        家明暗恋一笑已久,琉璃知道他听到这个消息一定不好受,但肚子里有话不说会憋死她。

        “其实要我看,你一早该向她表白心意,就算是死,也是快刀子斩好过慢刀子磨,哪那么多顾虑啊?现在平白让沈飞抢了先机,我第一个替你不服气。他哪里有你好?”

        家明晓得琉璃偏心,沈飞家世显赫,英俊多金,哪里都比他好。退一步讲,沈飞能让一笑重新敞开心扉,已是最大的本事。

        他摇了摇已经凉却的咖啡,平静地说: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一笑肯接受沈飞,一定有她的道理。”

        琉璃叹口气,“家明,像你这样的温吞脾气,要是放到言情剧里,一准是炮灰男配的命。”这会她倒不记得要顾忌人家的脆弱心灵了。

        家明好脾气地弯弯嘴角。

        “罢罢罢,虽然大家都是失恋,可我惨不过你。”琉璃认命地叹口气,咬牙做痛心状,“算了,这顿我请!”

        家明真被她逗乐了,说:“肉痛的话就别勉强,还是我来吧。”

        琉璃一瞪眼,“好不容易我高风亮节一次,你别多话。”打了个响指,示意服务生买单。

        店堂小妹笑盈盈地把账单递过来,“琉璃姐,老板说今天周年店庆,全场打五折。”

        “真的?!”秦琉璃的眼睛刷地就亮起来,“我没进错店吧?牧阳这只万年铁公鸡,终于也肯拔毛了?”

        她脸上仅剩的那点郁色也没有了,一边掏钱包,一边眉飞色舞地念叨,赚到了赚到了。

        家明哭笑不得地瞅着她。

        小妹接过信用卡刚要走,又被她叫住。

        “等等,我要再点几样打包,一份双皮奶、半打酒凉饼、一份红酒奶酪,嗯,差不多了,等一下,再加一个鲜奶炖木瓜,跟厨房说,要多多的木瓜。不要忘啦。”

        小妹连连点头,说记住了。

        “你还吃得下?”家明问她。

        “当夜宵啊,我在失恋,多吃才能心情好。”琉璃搬出秦氏心理学,“对了,她刚刚没说酒水除外吧?牧阳的秘制青梅酒好吃极了,我得去厨房装两瓶回家囤着。”边说还就真的直奔厨房去了。

        家明拾起她的包和外套,踱到门口等她。

        门口高高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个安静的年轻男子,戴一副无框眼镜,样子斯文,正捧着一本厚厚的大部头在读。此人气质沉凝,似乎很没存在感似的,即使离得很近,也容易让人忽略。

        家明站在一旁,也不打扰他。

        那男子忽抬起眼,慢悠悠地问了句:“她还好吧?”

        家明这才说:“没大事。”
        “刚进店的时候火气吓人,连招呼都没跟我打。”

        “那是在气头上,男朋友偷腥被她逮住,以她的脾气,可想而知。不过现在差不多过劲了。”说到这,家明笑了一下,“还是你了解她,我说了两个钟头,都没有你一句全场五折管用,她就属听这句的时候最开心。”

        “小孩脾气。”那男人淡淡一笑,又低下头去。

        “不过,牧阳,你这个周年庆是不是早了点,提前了至少几个月吧?”

        许牧阳头也没抬,只说:“你觉得她记得清吗。”

        家明一想,也是,以秦琉璃的马大哈记性,顶多能记住一月一号是元旦。

        琉璃拎着一只装食盒的小筐从里面出来,喜滋滋的,趴到柜台上说:

        “牧阳,店庆周年啊,怎么不早说。”早说我刚刚就点那道最贵的雪花牛扒了。

        “哦?莫非你有贺礼送?”牧阳扶了扶眼镜,朝她笑。

        这个男人的笑容有魔力,这么多年了,她都不能彻底免疫。

        也许是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忽然的心里就起了唏嘘,琉璃把下巴搁在大理石台面上,用小动物一样的眼神望着他,说:

        “有啊,我以终身相许,你要不要?”

        诱人的声音诱人的眼,诱人的提议,换作别的男人,怕是骨头已像香酥鸡一样酥。

        许牧阳却还是那副笑容,答非所问,指着筐里的瓷瓶说:

        “青梅酒伤胃,空腹的时候不要喝。”

        琉璃幽怨地叹了一声,直起身,说:

        “许牧阳,我恨你。”

        她早料到他不会回答,因为他们都知道答案是什么,他在她十七岁的时候就告诉过她了。

        牧阳喜欢男人。

        再过七十年也一样。

        本来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可不知怎的,琉璃今天尤其气闷,存心找茬,忽然说:

        “青梅酒不够好,我要那支红颜容!”

        她瞟了瞟牧阳身后的酒柜,最顶层的那只木头匣子里,放的是“阳光”的镇店之宝,八八年的红颜容,谁都知道那是店主的宝贝。

        所以自然不会给。

        牧阳只是笑。

        琉璃嚷:“我买还不行吗?”想了想又心虚地补了句,“反正今天打五折。”

        明摆着是不讲理。

        一旁的家明看不下去了,拉了她一下,示意该走了。

        琉璃不依,“许牧阳,我失恋哎!要你支酒都不行。你知道我为什么失恋吗?全都因为你,就是从你这开始的!”

        明明是耍赖皮的话,却让她越说越委屈。

        牧阳一笑,把书放下走了过去,低头端详住她,轻声说:

        “真难过啦?小小一次失恋而已,你是宇宙无敌的秦琉璃,我以为你应付的来。不过你要是真想要那酒,给你就是。”

        嘿,他这样说,琉璃倒一下子泄了气。

        “宇宙无敌的秦琉璃”,那是小时候的玩笑话,死牧阳,这个时候提起来,不是存心让她脸红吗。

        沉默了一会,她悻悻道:“什么叫小小一次失恋?”抱起篮子就往外走,临走临走,还赌气似的说:“下次失个大的!”

        一开门,刚巧迎面进来个人,是陈檀,牧阳的爱人。

        琉璃只顾闷头往外走,差点撞上他,他闪身避开,嚷道:

        “哎哎,地上有钱啊,走路要看人。”

        “恨你!”琉璃头也没回。

        陈檀被呛了个跟头,问牧阳:“这妞今天吃错药了?”

        牧阳忍俊不禁。家明也笑,说没事,朝他俩挥挥手,走了。

        家明接触过许多因失恋而产生各种心理问题的病患,但对于琉璃,他是真的觉得没事。

        通常,失恋病人最大的忧虑和恐惧皆来源于害怕不再被爱。但琉璃显然不会,这不仅是因为她美,不愁没人爱,更重要的是,在这个外表玲珑的小女人身体里,有一颗强大的心,使她从不惧怕任何东西,比如失败,也从不依赖任何东西,比如,男人的爱。

        她是宇宙无敌的秦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