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那声音并非记忆里的带着少年的童真,但这样的情境这样的语调。她捂住嘴巴,觉得眼泪如此轻易地夺眶而出,濡湿了脸颊,夜风凉凉、带去她微颤的询问,她说。
“……小紫……是你吗?”
……是你吗。
那个在我面前被灼烧成了灰烬的你。
那个无数次在月光下对我微笑,说会守护我的你。
那个总是用还不成熟的声音,叫我“芝儿”,轻轻拉着我的手的你。
是错觉,让斯篱的眼睛在月光下泛出了淡淡的紫色光晕,这样让桃芝想要扑进他怀里痛苦的错觉,如果不会醒来该有多好。体内汹涌出来的情绪如此强大,桃芝哭得蹲到地上,抱住自己紧紧地缩成一团。
“桃芝乖,抱抱就不哭了……”
温柔沙哑的嗓音在头顶想起,桃芝忽然被抱进一个轻柔如夏风、温暖得不可思议的怀抱,她的眼泪全数渗进斯篱的里衣,就像她的委屈在斯篱的怀抱里可以安心肆意地流淌挥霍。这样让人想要放松地喟叹,这样让人想要溺毙在这怀里不要醒来。
斯篱轻柔地抚着她颤抖的脊背,开始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心疼怀里的丫头,想要守护她的心情明晰得好似在皮肤上那条永不消去的螭龙;只是还是少了一部分,斯篱几乎可以肯定梦里的那个女子就是桃芝,但是如此重要的记忆究竟为何缺失了,他皱着好看的眉头,想不出答案来。
桃芝就这样扑在斯篱宽厚的、和十三岁时候的小紫的单薄完全不同的怀抱里,情境浪漫而充满色彩。
一分钟。
两分钟。
十分钟。
……
半柱香。
“……”斯篱在经过五分钟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清了清嗓子,“……丫头,能不能从我怀里出来?”毕竟一个小时足够让他的整条手臂麻得失去知觉。
桃芝没有回答。
因为口渴而出来找水的桃芝,在一场激烈的哭泣后,当然地在“小紫”的怀抱里睡着,她歪掉的脸上带着傻兮兮的笑,口水顺畅无比地滋润了下边斯篱的衣服。
……
多么温馨、同时又缺乏粉红元素的场景哟。桃芝在睡梦中笑得香甜,却不知自己早已被少女漫画的桥段狠狠剔除候选名单。
当然,室外月下树旁的两人关系明确了一大步,室内熟睡的某人也断然不会落后。
必须说一点的是,此时在房间内的慕容爵,能够在这样不舒服的床板上皱着眉意外入睡的原因其实只有一个:
慕容爵的怪癖。
历来挑床且浅眠的慕容爵一向警觉非常,极少数能够深深入眠的时机,只有在他对某件事极度烦恼之时。而这一次,已经很久没有睡得如此熟的慕容爵烦恼的问题即使从月球上看过来也只有一个;这个问题如此严重如此迫切地需要他下定决心,如同那牢牢穿在红线上的玉戒一般不可忽视。
那就是。
他究竟,是不是有?点?喜欢上了那个乌黑双眸、眉心朱红痣、笑起来带着酒窝、总是惹麻烦、饭量奇大无比却又比不上自己爱干净的傻桃子。
即使。
在知道了她并非自己未婚妻的情况下。
【第三口】
事实上慕容在白灵和萧逸那个最后的夏日祭时候外出去做的事情,并不是什么特别华丽睿智、足以衬托他性格的大事件。不过就是花上几天的时间,去临近城镇的官员那里递送来自他父亲的信笺罢了。
普通的信笺可以用飞鸽、用信差、用手下等等传递的工具,但是这一封却不同,作为整个国家几乎是最高阶位官员的左相的信笺,其中包含的讯息可能严重到灭九族这样人神共愤的程度上去。而慕容爵,便是这位除了“精忠报国”之外,别无索求的左相的二儿子。
即,
将军之女夏樱嗤之以鼻的那幅画像上书生的真身。
要让一个画匠把自己的样子改得半死不活摇摇欲坠并非难事,要隐姓埋名混迹江湖、用一把绝世兵刃维系信仰也不是不能做到。不过把“暮戎”改成“慕容爵”罢了。
和这些相比,对能够变成金瞳妖狐的桃芝产生“她究竟是不是夏府千金”的怀疑,现在看来也是理所当然。
但是怀疑归怀疑,慕容的内心深处仍旧希望并且倾向于相信,桃芝就是他的婚约对象;至于真相究竟如何、慕容爵带着上书“国之右相残杀忠良的铁证”的信笺去拜访父亲老友之前,根本没有想得那么深刻。——信上所述罪状不可一一而列,右相曹琦的罪状罄竹难书,光是“以色侍君”这一点就足够惹人质疑。
然而无论那个父亲的政敌人品家事如何,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就是慕容他,在无数次经历了以上这样繁复绕口的、超多定语的逻辑思维之后,
终于在那位官员家里,见到了真?正?的?夏樱。
——
全因父亲的老友那一句“樱儿啊,这是你左相伯伯的二儿子暮戎,咦?戎儿你不是和夏家千金有婚约的么?看我看我,真是老糊涂了,你们一定早该认识。”
当时夏樱那双瞪得比牛眼还要大的眼睛简直就要掉下来,她手指颤抖地指着从门口走进来的这个一身灰袍的男人,说话说不清楚,“伯伯、你说……你说他、他是暮戎?!”
“是啊。呵呵,戎儿出息,现在可是武林上的独行大侠呢!”
灰衣黑刃的冷漠公子,武功卓绝身手不凡;
他双目漆黑如同暗夜,看向被多少人称赞倾国倾城的自己的时候都毫无表情。——这是作为从小崇尚武艺的将军之女夏樱无数次梦想中的男人。她声音微颤,紧张地连话也说不清,只觉得心快速地、不受控制地飞速跳跃!
“你、你和画像上很不一样……”但是仔细一看的话,五官分明又是差不多的,但是这种肃穆夺人的气势,却是那个画像上文弱儒雅的书生无法企及半分。
“……”慕容初听到世伯那句话的时候也是吃了一惊,明明很想反驳“胡说,桃子她明明就和我在一起。”但是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世伯又怎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慕容看到夏樱和桃芝有几分相像的眉眼,忽然明白了。
“恕我冒昧,令堂的闺名是否为‘重晶晶’?”慕容握着刀问。
“嗯……”夏樱不是很明白地点了点头。
“她是否有姐妹在世?”
“母亲的确是说过她有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姐姐……但是……”
“多谢。”慕容不再看向他,转而朝着那官员,“世伯,书信已送到,世侄告退。”
说完便转身离开,猎猎的灰色外袍在他身后滚成涛涛的波浪,一个“令堂”而非“伯母”就已经撇清了他所有关系,夏樱见他对自己连丝毫多余的关注都没有,情急之下呼道,“暮公子!”
慕容在门口两步的地方站定,背影挺直而冷淡,“夏姑娘还是称呼我为慕容公子的好。”
“再、……”夏樱痴迷地看着慕容的背影毫不留恋地离去,那句“再会”终究变成耳语一般的兀自呢喃。她后悔了。若知道婚约对象是如此卓绝的男子,那她定然不会在婚礼的最后时刻翘家,眨着比桃芝更细巧的乌黑眼睛,夏樱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扬起:
但是没有关系,毕竟他们两个是注定的夫妻。
谁也改变不了。
她悄悄地握紧了纤细无骨的手,典型的千金小姐的手,如凝脂白玉、细得看不见纹路;爹爹从小将她教导为千金小姐,但是骨子里尚武的本性,还是让她明确而坚定:
暮戎,是她想要的、并且将会得到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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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凉如水、轻如风。
此时的夏樱或许正火急火燎地在梦里喃喃着她的骄傲和决心;此时的慕容正在梦里因为欺负桃芝而舒展眉宇;此时的桃芝么……刚刚被斯篱轻柔地放回到床上,酣睡正香甜。
她、大名鼎鼎的桃芝什么奇怪的梦没做过?连自己长出了狐狸耳朵被斯篱亲亲这种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都曾经梦到,更何况是别的微不足道的小事情。——所以当她趴在斯篱的怀里呼呼大睡的时候,就算梦见的是小肉而不是小紫,她美好的心情也不曾受到影响。
“反正只差一个字。”桃芝乐观地对自己说。虽然准确地形容,她梦见的不是小肉,而是自己变、成、了、小肉。
不过小肉的视线有那么高啊,一定是在空中飞来飞去的关系,桃芝想。
然后她像看电影一样,看着视线以内的一只小熊仔从铺天盖地的雨幕里疯狂奔跑。熊仔这种生物,只要是在以农业为生的的地方,那断然就是不受欢迎的角色,农人痛恨它糟蹋自己的庄稼,猎人又稀罕它还算坚硬的外皮,所以只要出现在人类视线范围以内,熊仔就比定是受到劫杀的命。但是梦境里看到的这一只,由于刚刚出生,所以粉红色皮肤遮掩在稀稀拉拉的褐色毛发之下,显得弱小。
它不停地奔跑,全因背后那些不断砸伤身体的石块树枝,“啪”一下敲打到皮肤的时候,就会带来让它整个身体都缩一下的剧痛。背后的人类小孩不停地追打,脸上不在乎又觉得有趣的笑,他们说“打死它打死它,打死它就不敢再来偷吃粮食了!!”
但它不是故意的。
暴雨把从它眼睛里滑落的泪水冲刷掉,跨过一个泥坑的时候脚一崴,这头小小熊便直接地翻倒在那阴冷肮脏的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