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而自己,原本以为维系两人最牢不可破的是一纸婚约、是在新婚当晚那个躲在桌子底下的丫头和站在桌边的书生之间的默契,现如今发现她根本不是夏樱,不是婚约的另一半,却已太晚。

            自己对她不由自主地失了心,那么线那一端的某个丫头呵,你又可曾知道、我对你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否连接我们两人之间的线圈,在某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出现了断点?

            慕容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用方帕将桃芝脸上的泪水一点一点拭去,他多么愿意这泪水是为他而流,却又发誓永远都不要桃芝为他流一滴眼泪。

            待到桃芝脸上泪痕已干,慕容的神情看上去却依旧冷静淡漠,仿佛那方才千回百转的心思,都不曾在他心底浮现,他转身,灰色袍子带起层层漂亮弧线,“出发了。”

            他说,

            “……有些事情,总要了结。”

            【第六口】

            桃芝皱着眉头,乖乖地走在大部队中间。前面是慕容和黑星领头,身边是斯篱,由另外四人断后。

            她低着头,下意识地咬着自己的指甲,乌黑的眼睛里全都是迷茫和疑惑。慕容将自己领出屋子之后,便再没有对自己说过一句话,倒是斯篱揉着自己的头,沙哑的声音里皆是让自己不明的情绪,他略微粗糙的指腹揉过桃芝的眼睛,轻柔地、怜惜地凑在她耳边,“又做梦了?”

            “……”桃芝点点头。

            斯篱看着桃芝略微红肿的眼睛,再看到慕容僵硬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什么,“丫头,”

            “唔?”

            “若是找到了娘亲,你准备做什么?”斯篱的凤眼里暧昧而混沌,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桃芝沉默了,然后开始烦恼。

            诚然,现在的这个凡人组,将三个人维系起来的一切缘由,都是由娘亲开始的。倘若待到她找到了娘亲的那一天,那是不是,所有的暧昧欢喜忧愁……所有活生生的情绪,都要因为这分离而终结?桃芝的眉头皱得更紧。她甚至不知道心里的这一股难受,究竟是因为三人的分离更加难受,还是因为其中某一个特别的谁?

            ——桃芝是个从小被欺负大的傻丫头,为了不因自己的“凡人”体质被冷嘲热讽或者蓄意的欺负伤害更多,桃芝唯有将自己变得迟钝些、更迟钝些……她不善于、甚至总是刻意地逃避对于自己感情的确认,所以即使哪一天深深喜欢上了某人,或许自己的内心也并不清楚。

            桃芝就是这样一个总是因了不同寻常的事情,而烦恼的傻姑娘呵。

            慕容一声不吭地走在黑星身侧,余光偶尔瞥过桃芝咬着指甲的侧脸,手里的黑刀却是握得又紧了些,它正发出尖锐啸鸣,仿佛是对即将要到来的厮斗兴奋不已。

            “慕容公子这把刀可真是绝世少见的好刀刃呵,”黑星那剑刺在无冬身上一同不见,来不及再打造一把,今天他握在手里的,是一把小巧玲珑的匕首,没有任何装饰,“要是有机会,在下还真想和公子切磋切磋。”

            “切磋倒也不用了,”慕容淡淡地回他,“既然不是赌上性命的交手,无异于游戏。”

            “‘赌上性命’?”黑星一笑,“公子六年前仅以一人之力一夜破灭‘青衣门’,阁下还真是喜好赌上性命的打斗啊……”

            “……”慕容看了他一眼,脸色依旧淡淡,但双眸中忽然凛然的气息,却是叫暗自得意的黑星忽然一窒,握紧了手里的那把匕首,“等下要是真遇到了熊妖,公子可要小心了,那妖怪力大无穷,四黑虽手法巧妙,公子若是太过轻敌,可容易出事。”

            慕容嘴角微抿,漆黑的眼睛里不兴波澜,“我从不轻敌。”

            “如此……”黑星笑了笑,“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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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人走了大半天,只觉山林中暑气虽淡,但随着进山的程度越来越深,渐渐地、被高而不见顶的树木遮住了头顶,连山上的阳光也渐渐看不见。黑星带领着几人熟练地朝着山顶进发,一路上经过的景色皆是桃芝梦中所见,只不过这从树木间隙俯视下来的视角到底和走路不同;快到半山腰的时候,黑星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桃芝,“我们所知道的路线只到这里,再下去,就要看姑娘这飞鼠的功夫了。”

            其实桃芝自己也是知道路线的,不过既然小肉有这本事,她当热更乐得清闲。

            “吱吱!”

            从桃芝的怀里跳出来,小肉张开四肢,“噗”的一声便借着上升的气流跑几步跳上了树干,很快速地在树枝间跳跃。几人仰头跟着小肉的脚步,偶尔在树木上绑了红色绸线做记号,中途稍微停顿,吃了些简陋的干粮几人,不知不觉地偏离了山间仅有的小小通路,进入了完全没有被开发过的领域。

            此时已是日薄西山,绕过一泉清水潺潺的小溪,再经过一棵参天繁茂的大树。桃芝看着周围越来越树木繁茂的景色,觉得无冬的住处就在附近,她灵巧的鼻子甚至能从周围的空气里嗅到淡淡的血腥气——可能是昨天才受伤的无冬熊身上淌下的血。

            黑星等人的神经明显戒备起来,走在前面的慕容的背影几乎有一半被树木纠结的枝叶遮住,他灰色的袍子在树枝交错的缝隙间更看不清,只感觉到似乎他整个人的气息被收敛起来,感觉越来越淡。斯篱却仍旧慵懒缓慢地走在桃芝身边,桃芝不解地看他一脸郊游的表情,小小声,“你不紧张吗?”

            斯篱瞥眼看她,嘴角带笑,“唔,为什么要紧张?”

            “他们要杀无冬,可是无冬没有做错什么呀!”桃芝皱眉,又习惯性地想咬手指甲。

            斯篱抓过她的手解救那些漂亮的小小指甲,顺便揉揉她脑袋,“为什么丫头会知道?”

            “因为……”桃芝张嘴,有点气馁,“因为我梦到的……”

            “哦,”斯篱笑眯眯地揽过她肩膀,感觉到个子小小的桃芝脊背僵硬,忍不住来回地轻抚,知道她的肌肉在自己手下一点点放松下来,“只要丫头不会有事,我就没什么好紧张的。~”

            “……斯篱,”桃芝听了这句话,稍微沉默,“你真的不记得小紫的事情?”

            “唔,”斯篱的手掌温热,撑在桃芝背上的时候,那种滚烫可以透过薄薄衣料准确地传达过来,“这螭龙印是七岁那一年出现的,我只在梦中见到过模糊的场景,小时候的自己,小时候的你……”斯篱眯起眼睛的时候,他勾人的凤眼里也会出现近似于虔诚和绝对柔软的神色,“那个额头上长了一颗朱砂痣的女孩子,总是笑眯眯的没什么心思……所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轻声笑起来,沙哑的嗓音让人迷醉,只觉得周遭的丰林树影也跟着温暖柔软,“看到你傻乎乎的模样,我才忽然就觉得‘这个女子,实在和梦中的太过相像。’”即使与梦中的那人相比,她长大了、脸颊上肉鼓鼓的圆润也稍微消除了,但是那一颗朱砂痣未曾改变,那乌黑的眼睛也如同碧波环绕,映出整个世界的斑斓色彩,不曾改变……

            “难怪那个时候你说我和你的一个故人很像,”桃芝小声地自言自语,有些松了口气却同时也有些失落:松了口气的是斯篱并没有想起小紫被太阳折磨直到化作灰烬的那个片段,失落的却是那些重要的回忆,如今成了斯篱的梦中才会偶尔出现的场景。

            慕容的身影还在前方,这回几人要经过一个狭长的、布满了洞壁垂下的藤类植物和底下灌木一同构成的隧道,小肉的身影已经无处可寻,只能听到它“吱吱”的叫声出现在隧道那头,外界橘色的夕阳已近地平线尽头,空气里草叶香气和血液的气息混合在一起,给这幽暗视线的隧道内,添加了一丝不同寻常的不安。

            由于隧道不好走,几个人之间短短的距离,因着到处都是的藤蔓植物越离越远,桃芝渐渐地就连慕容的衣角也看不见了。

            ……

            “窸窸窣窣”的一阵响声,有什么东西正朝着这里接近,桃芝收回在昏暗洞穴里容易走神的心思,还没来得及凝神细听,便被一声巨吼惊呆

            ——

            “吼吼!!!!”

            在整个悠长的隧道里回旋的熊吼如此骇人,即使一双温热手掌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她的耳朵,但桃芝闭上平常人要灵敏得多的双耳,还是因为这一次巨大的冲击而震得生疼,连累了脑袋也开始晕晕乎乎、两眼发花。

            闪着因为头晕而出现的小星星的昏暗视觉里,似乎听到黑星一声短促的轻喝,“是它!”

            之后空气里却只有衣襟猎猎的摩擦声,显示出它主人的动作多么迅速,身后传来两道劲风,超过自己直扑到前方去,桃芝知道那是始终走在后方的四黑之中两人。

            无冬的吼声夹杂着空气里开始浓郁起来的血腥味,让桃芝的心就揪了起来:她必须阻止这一场战斗!无论是无冬或者慕容之中任何一个受伤,为此伤心的人都不止一个!

            桃芝听到空气里一声忽然的刀啸,刀刃斩下的速度甚至在接近幽暗的隧道里带起一道闪光的弧线。前面的黑暗里,她看到慕容的灰袍一角,和昏暗中被利刃割伤的闷哼声,小肉忽然焦急的“吱吱”声传来。

            这一切变故都只发生在顷刻之间!

            她无法分辨这声受伤的闷哼究竟是黑星还是慕容,但是刀剑交鸣的金属摩擦,显然和无冬一点关系也没有。

            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