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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第五十五章 情义两难(3)



                                            第二十六章  风云骤起(4)

        骑着脚踏车上下学的叶淮阆成了徽州城里的一道风景,很快,徽州城中有些身家的士绅富贾子女,凡是有条件的,便都开始骑脚踏车,一时蔚然成风。

        明珍到底是孩子,看见同学里颇有几人已经骑得有模有样,心里很是羡慕。

        回到家里,看见舅舅家的承冼也骑脚踏车过来她家的院子,便有些动心。

        许望俨因为生意忙,未曾注意,可是柳茜云却留心女儿看着二哥家的承冼时,眼睛里那种极其渴望的神色。

        这日用过晚饭,佣人撤去了碗筷,将桌子抹干净了,便下去休息了。客堂间里只剩柳茜云与儿女们。

        柳明珠也已经六岁,家里说好了,等过了年,把明珠也送进学堂里去。现在明珠已经拿了姐姐明珍的旧功课,开始描红识字。明辉明耀两兄弟自然也跟着姐姐,在一边有模有样地照葫芦画瓢。

        柳茜云一边做小衣服,一边同女儿说话。

        “你三舅妈有了身子,希望今次是个女儿,往庙里求了好几次了。她说女儿贴心,如果生个女儿似你这般,她也不枉一把岁数还有身子了。”柳茜云拿针尖在头发间抿了抿,润了润有些发涩的针,“她说你三舅舅一直都想要个女儿。”

        明珍抿了抿嘴唇。

        明珍或者天真,可是却并不迟钝。

        家里舅舅舅妈们常常说,明珍命好,一出生就入了宗祠,上了家谱,是女儿家至上的荣光,不似她们这些媳妇儿,上了家谱,也不过是柳徐氏,柳韩氏,柳舒氏。如果是妾室,则连上族谱的份儿都没有。

        明珍小的时候不明白,为什么舅舅舅妈,特别是几个舅妈,一个个都在她跟前说她命好?待长大了些,进了学堂,听舒先生讲女子在徽州旧时,地位如何低下,动辄父兄亲族就可以以家法取其性命,毫无自由可言时,明珍才明白,祖父柳直,确然格外喜欢她,并没有约束她的成长。

        可是,明珍更加知道,祖父也没有约束几个孙子的成长,约束他们的,是他们的父母。

        明珍不以为三舅妈今次如果生了女儿,会得到同自己一样的待遇,因为舅舅舅妈并不如她的爹爹和娘一样开明。

        “你和二房里的承冼要好,也别太明显了。”柳茜云咬断丝线,将绣好了的一块小肚兜放在绣篮里,“免得其他房的孩子以外咱们偏帮二房,到时候联合起来欺负承冼,你的好心,反害了他。”

        明珍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大家族里的明争暗斗,究竟是躲不了。

        “不过明珍是我的朋友,朋友求我,我一定尽力。”淮阆笑容明丽,“我去问问父亲,有一线希望也是好的。”

        世钊颇意外地望了望淮阆,他当淮阆已经一口拒绝了,不料竟然峰回路转。

        看见明珍露出一个感激的笑来,仿佛心情也略好了些,世钊也高兴起来,向淮阆一笑。

        沈依平看着胖乎乎,不断和明珍说话的纪殊良,时刻注意明珍一举一动的勖世钊,还有事事出人意料的叶淮阆,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

        中午学堂里打杂的老大爷敲过了下课云板,又对学生们说,下午舒先生不进教室了,大家吃过饭就可以放学了。

        学生们轰地一声,取了蒸在笼屉上的饭盒,坐在教室里,边吃边笑闹。

        家境好的学生,带的都是饭盒,里头盛的有排骨鱼虾卤蛋;家境差些的学生,不过是几个包子一点咸菜。好在大家并不嫉妒嘲笑。

        明珍带着一个不锈钢双层饭盒,同世钊的饭盒一模一样,是勖钧的洋行里的货品,一式两件,一件给儿子,一件便给了明珍。

        也怨不得柳家其他房的要说明珍命好,勖家对明珍的不同,教旁人看了,的确眼红。

        明珍揭开饭盒盖子,上层是一只腐乳鸡腿,一块椿芽闷蛋,另有一小撮拌笋丝,下头是珍珠米饭。

        “明珍的饭好香。”殊良看见明珍的饭盒,几乎流下口水来。

        “吃你自己的饭。”世钊拿筷子敲了敲殊良的头。

        明珍看见殊良噘起嘴,便拿筷子夹下一筷椿芽闷蛋放进他的饭盒里。

        世钊即刻冷下脸来。

        明珍只觉得好笑,把另一半闷蛋夹进世钊的饭盒里。

        “明珍,给你吃我的挂霜排骨。”殊良有来有往。

        “明珍给你吃我的咖喱牛肉。”世钊赌气似的,也往明珍的饭盒里盛了一勺菜。

        沈依平看得“嗤”一声笑出来。

        明珍涨红了脸,只得讷讷地说谢谢。

        淮阆则是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说,“世钊同明珍感情真好。”

        “谁同她感情好了?!”世钊蓦然脸皮一红,转过身去,再不看明珍。

        明珍也不以为意,世钊这样子对她也不是一天两天,她早已经惯了。

        吃过饭,学生们渐渐散了。

        因为今日提早放学,来接孩子们放学的家人都还未到,明珍世钊殊良依平和淮阆都没有即刻下山,而是在学堂前的空旷地玩耍。

        几个人跳了会儿房子便觉得无趣。

        淮阆便提出骑脚踏车比赛。

        殊良还小,不会骑。明珍则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我不会骑。”

        淮阆难以置信地睁圆了眼睛,“明珍不会么?”

        “你们比就好了,我同明珍在一旁看就行。”殊良拉住明珍的手。

        “谁说明珍要同你一起看了?”世钊抢给明珍的手,“明珍,这脚踏车是极好学的,我包准你一学就会。”

        明珍微微摇了摇头,“我爹爹和娘说,我如今还矮着些,等过两年我再长高点,就让我学。”

        这时淮阆走上前来,握住明珍的另一只手,“明珍,你偷偷学会了,也无妨的啊。反正不教你爹爹和娘知道不就成了?”

        明珍迟疑,她答应了父亲和母亲的,明珍不想违背约定。

        看出明珍的迟疑,淮阆笑了笑,“反正今日还早,有世钊和我护着你,你先试一试,倘使不成,我们也不逼你。只是少了一个人玩,总有点遗憾。”

        明珍看看世钊,世钊鼓励地朝明珍点了点头。

        “那——我试一试——”明珍不是不心动的。

        “放心,我护着你,一定不教你摔交。”世钊拍胸脯说。

        淮阆牵过自己的脚踏车。

        淮阆的脚踏车是叶放专门送给女儿的,所以是女式的,并且比一般脚踏车要矮许多,方便上下。

        世钊先教明珍怎样扶稳了龙头,然后演示给明珍看怎样上车下车,待明珍看明白了,才让明珍坐上脚踏车。

        等明珍上了车,世钊与淮阆两人,一左一右,扶住脚踏车的后座,帮助明珍掌握平衡。

        明珍战战兢兢地开始踩脚踏车,左右摇摆,惊叫连连。

        沈依平在一边看得笑到打跌,她自己学脚踏车时,怕也是这样一副情状罢?

        过了一会儿,淮阆先行放开了手,因为明珍的右侧已经掌握得很好。

        待明珍有骑了一会儿,世钊也一点一点放开了手,见明珍偶有不稳,才伸手扶一扶。

        过不了多久,明珍已经骑得十分像样。

        “明珍加油!”殊良这时才悄悄放开手,将手心里的汗擦在裤子上,替明珍加油。

        “明珍你看,你已经学会,完全不要我们帮助。”淮阆出声说。

        明珍听了,心中一惊,下意识回头一看,果然身后已经没有世钊和淮阆的扶持。

        这一回头不要紧,手上的龙头却失去了平衡,朝着斜坡出的山路便冲了过去。

        “明珍!”殊良叫出声来。

        “明珍,不要怕,稳中龙头!”世钊喊着追了过去。

        然则心慌意乱的明珍哪里还听得见?

        龙头七扭八歪摇晃着,脚踏车顺势在山路上左右摇摆地滑出好远,然后冲出石板山路,直望一条山涧冲了过去。

        这条山涧在翠屏山上不算宽,然而极深,偶有牛羊掉下去,再也不见上来的事发生。

        也正是这条山涧,所以家长们才执意要教人接送孩子,以免出了意外。

        明珍连人带车,直直朝山涧摔了下去。

        后头,殊良依平惊叫出声,淮阆捂住了嘴巴,世钊狂乱地跑过去,面如死灰。

        远远的,只听见山涧里传来及迢遥空洞的落水声。

        第二十八章  风云骤起(6)

        这一刻,世钊只觉得成个世界都死一般寂静,一切都仿佛凝固在时间里。

        他的眼底,只留下明珍摔落山涧的一刹那,回头望向他的惊恐眼神。

        “明珍!”倒是沈依平拉着殊良惊叫着赶了上来,“明珍!”

        世钊最先跑到山涧边上,抓住山涧旁茂盛的野草,往山涧底下看去。

        山涧深不见底,黝黑森冷,有寒气直往上涌。

        “明珍……明珍……明珍……”喊声激起一片回声。

        “……在……这儿……”

        就在一片回声当中,世钊听见微弱的声音。

        “嘘……”世钊将食指竖在唇前,然后侧耳倾听。

        “……在这里……”果然风里有极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可是世钊却没有看见明珍在什么地方,只望见黑洞洞的深涧。

        世钊回过身来,对在他身后,一脸无措的淮阆和依平说,“你们抓住我的后腰,我探出身去看。殊良,你赶紧去叫人来,我怕明珍撑不了太久。”

        胖胖的男孩点了点头,撒开两跳小胖腿,飞奔向学堂,也许打杂的老大爷还没有走,他要去求救。

        沈依平解下书包带子,系在世钊腰上,然后同淮阆一人拉住一边带子,牙关咬紧,用上了全身的力气,扯住世钊,好教世钊能探身出去。

        世钊拨开一尺长的深草,探出半个身体去,“明珍,你在哪里?”

        “……在……下面……”明珍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泪意。

        世钊循声望去,终于看见了明珍,心下微微一松,随后又猛地吊了起来。

        明珍被卡在一块正好凸出来的石壁上,山壁上杂生的野草遮挡了视线,倘使不探身出来,根本无法发现明珍。

        只是那一下块突出的石壁因生在阴面,长年不见阳光,长满了绿色青苔,滑不溜手,明珍的体重渐渐压得青苔脱离了石壁,也带得明珍一点点向外滑去。

        “明珍,你坚持一下,殊良已经去叫人了,马上就能把你救上去了……”世钊感觉身后的淮阆和依平已经力竭,只怕再也拉不住他,到时候连累她们俩也一起摔下山涧就不好了。

        世钊回头,忽然十分镇定地说,“拉我上去。”

        依平同淮阆用力,将世钊探向山涧外的身体拉回来。

        世钊解下自己的书包带,连同殊良与明珍的书包带一起,紧紧系在一起,左右看了看,总算看见一棵五针松在一丈开外。目测了一下距离,世钊将长长的书包带交给依平,“如果我掉下去了,同你们无干。”

        淮阆咬紧了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事情发生的突然,出乎她的意料。

        她只是想教明珍知道,她已经学会骑脚踏车了,而且骑的很好。她没想到明珍会受惊。

        世钊拽住书包带,一点一点,顺着山壁往下。

        “世钊,你上来。”蓦然,舒先生带着打杂的老大爷赶来,两人身后是跑得气喘吁吁的殊良。

        世钊默默地又抓住包带爬上来,现在不是他逞强使意气的时候。

        舒先生将盘在一块的一捆麻绳抖开,一头在五针松的树干上绕了几绕后又交到大爷手里,一头紧紧拴在腰上,转头叮嘱几个孩子,“你们都不许靠过来,此间太过危险。”

        孩子们听话地退开。

        舒先生垂下山涧,看见明珍白着一张小脸,上头沾满了泥土与青苔,已经滑到了突出的石壁边缘,只两只手还死死地抠住了石缝。

        舒先生伸手,试了两次,才将明珍抱到了怀里,然后拿一条围巾将明珍与自己系在了一处。“明珍,好孩子,抱紧我的脖子,你行不行?”

        明珍苍白着脸,点了点头。

        舒先生再不多说什么,拽了拽麻绳。

        上头大爷收到信号,用力向上拉,一点一点,将舒先生同明珍一起拉了上来。

        当舒先生抱着明珍甫一踏上地面,几个孩子就都围了上来。

        舒先生将明珍从胸前放下来,轻轻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触摸明珍四肢。

        “明珍,告诉我,哪里觉得疼?”

        明珍只是摇了摇头,然后泪盈于睫地望想淮阆,“对不……起……你的……脚踏车……”

        明珍的声音哽咽起来,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淮阆拼命摇头,“明珍,性命要紧,脚踏车算什么……”

        “来,明珍,我背你下山。”舒先生背起明珍,“你们也都各自回家,今天发生的事,我会一一去你们家里,同你们家长沟通。”

        “先生——”世钊看着舒先生背上,无声哭泣的明珍,“我——”

        “你也回家去,世钊,我叫大爷把你们都送到家门口。”舒先生难得厉声说,“我不罚你们,是因为我先失职,可是并不代表你们没有错。”

        说完,舒先生背起明珍,一步步下山去了。

        打杂的老大爷也默不作声地催促孩子们下山。

        依平牵着殊良的手,心里有种预感,这件事恐怕不得善终,也许会将所有人都卷进暴风眼中去。

        而淮阆,则看着走在她身前的世钊,滑下两样清泪。

        自明珍被救起来的那一刻,世钊再没有看她一眼,仿佛她由始至终,都不存在般。

        她的百般努力,被这突然发生的意外,抹杀得一干二净。

        许望俨生平第一次,打了女儿。

        当明珍被舒先生送回家时,只得柳茜云同奶妈孩子们在家,许望俨还未下班。

        等下了班,同岳父一起进门,下人面色惊慌地说,孙小姐被学堂里的先生送回来,身上全是伤。当心翁婿二人对望一眼,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赶紧扔下公文包,大步跑向自家的跨院。

        只见院子里奶妈揪着一角衣襟,在抹眼泪,明珠明辉明耀噤若寒蝉,佣人们端着盛热水的铜盆进进出出。二房舒氏捏着绢子,神色十分凝重。

        “这究竟是怎么了?我的明珍怎么会伤着了?”柳直大声问。

        整个院子里竟无一能答。

        “柳老爷,许先生,一切都是下在的错。”舒先生从堂屋里转出来,面色疲惫。

        “舒先生,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许望俨温声问道。

        “我家中最近出了些事,不得以要回去替老父老母处理,对学堂的事,顾虑不周。今日提前将学生们放了……”

        舒先生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大致讲了一遍,“明珍不慎摔下山涧,是我有错在先。幸好及时救了上来,否则在下真是死也难辞其咎。”

        “我的明珍可受了伤?”柳直此刻才不关心究竟是怎样伤着的,只想知道外孙女伤得重不重,要不要紧。

        “已经请了大夫来,正在里头检查。”二房舒氏这时走上前来,伸手轻轻抚摸柳直的后背,“老爷莫急,明珍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柳直握住舒氏的另一只手,“是,一定是的。”

        隔了一会儿,大夫提着医箱走了出来,众人即刻围上去询问。

        大夫摇了摇头。

        “并无大碍,只是擦破了皮,都是些外伤,搽点红药水,没几日就好了。只是小姑娘受了惊吓,恐怕夜里会发烧,要仔细观察,是否恶心呕吐晕厥,如有以上症状,还是送进洋人的医院里去比较妥当。”

        “谢谢大夫,谢谢大夫。”舒氏忙递了药资和封包给医生。

        医生客气两句,收下走了。

        柳直连忙与许望俨一起进了屋。

        明珍被安置在床上,已换过一身干净的衣服,额头手臂上都有擦伤红肿,最可怖是一双白嫩小手,十个指甲几乎都翻起来,里头嵌着沙泥同苔藓,指甲颜色紫黑,很是吓人。虽则洗过了,但指甲缝里终究剔不干净。

        “明珍,我的宝贝……”柳直抢到外孙女床前,老泪横流。

        这是他珍宝般呵护着的孩子啊,怎么就伤着了,怎么就伤着了?!

        听舒先生所讲,并不是明珍自己不小心,摔下去那么简单。只是舒先生一力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外公……”明珍看见外祖、母忧心的眼神,愧疚不已。

        “爹爹,娘,医生说明珍没事儿,你们别担心,都回去休息罢。我和望俨守着她。”柳茜云低声劝慰老父老母。

        柳直同舒氏又交代了明珍要吃什么喝什么尽管吩咐厨房,有事要第一时间通知他们,才回房去了。

        许望俨坐在床边,望着女儿,良久,才沉声问,“明珍,你且同爹爹说,到底是怎么摔成这样的?”

        明珍咬了咬嘴唇,却不敢欺瞒父亲,便将事情的经过,前前后后,仔细讲了一遍。

        许望俨听完,摇了摇头,“你能起身吗?”

        明珍点了点头。

        许望俨取过一个绣墩,放在床脚边,“起来,过去跪下。”

        “望俨!”柳茜云低叫,女儿才受了伤,这怎么可以?

        “明珍,敢作敢当,你做错了事,就要自己承担。过去跪下!”

        许望俨真正动了气,看了妻子一眼,“你不许拦着。”

        柳茜云动了动嘴唇,终是化做一声叹息,再不多说什么。

        明珍忍着一身疼痛,蹒跚起身,跪到了绣墩上。

        许望俨取过一根日常拍被子用了藤条,一咬牙,抽在了女儿小腿上。

        “爹爹和娘有没有同你说过,过两年让你学骑脚踏车?”

        明珍浑身疼得一抽,却不敢躲,只老实地点了点头。

        “爹爹和娘有没有同你说过,摔伤了自己,撞了人,毁坏了物品,便不好了?”

        说完,又一藤条抽了下去。

        柳茜云在一旁,早已看得泪流满面,却只能咬着牙强忍着,看女儿捱打。

        明珍整个人几乎要委到尘埃里去,却还是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听话?”

        明珍只是流泪,并不为自己辩解。难道说是淮阆同世钊唆摆的么?终究是她自己动了心,意志不坚。

        许望俨手里的藤条抽下第三次,柳茜云终于忍不住,扑上去,死死抱住他的手。

        “望俨,女儿知道错了,别再打了。明珍,快跟你爹爹说,你知道错了。”

        明珍勉力跪直了身体,哭着说,“爹爹,我知道错了。”

        许望俨扔掉手中的藤条,仿佛那是一根烫人的铁棍一般。

        “你自己好好反省。”说完,他大步走出房间,柳茜云同明珍都没有看见他眼镜后头双眸里肆意流出的眼泪。

        当夜,明珍便发起高烧来。

        即日起禁足一个月,不许上学堂,不许碰脚踏车!我去探探明珍的情况,少不得押着你上门负荆请罪去。”

        “钧儿啊,用得着禁足一个月嘛……”勖老太太还想替孙子说话,被老伴一瞪,噤了声。

        “是,父亲,我知道错了。”世钊老老实实地接受惩罚,并无半点怨言。

        勖钧着了人去柳家,打探情况,家人回来回复说,半夜发了高烧,所幸现在已经退烧了,中间醒过来一会儿,喝了两口粥,又睡了。柳家已经向学堂里请了假,说是近期不会送孙小姐去学堂了。

        勖钧这才松下一口气来,看见儿子张望的眼神,忍不住叹气。

        “明天同我一起去柳家负荆请罪,你给我把事情说清楚了。如果不是因为你们调唆,明珍断不会发生意外,还害得她捱打……”

        “明珍挨打了?!”世钊大惊。

        “可不是捱打了?”勖钧再次叹息,“许兄今次是真的又惊又怕,才气得打了明珍。总之,你害得明珍受苦,须得还明珍一个公道。”

        次日,勖钧带着世钊,驱车赶往柳家,前去登门道歉。

        出人意料的事,他们在柳家大门口,碰见了同样从车上下来的叶淮阆和叶放,两人身旁还有拎着大包小包的淮闵。

        世钊目不斜视,淮阆凄凄地小声叫他,“世钊。”

        世钊别开脸去。

        “叶帅。”勖钧见过叶放,但并不曾同叶放打过交道。

        “勖先生。”叶放也见过勖钧,同样不曾交谈过,这是两人第一次正面接触,不料竟是这样的情形。

        柳府听说叶大帅来访,再不情愿,也开了中门迎接。

        柳直同管家走出来,看见叶放与勖钧都带着孩子站在门口,俱是一愣。

        只一瞬间,柳直已经客气地延手一让,请众人进来。

        “叶大帅,因家中有事,招呼不周,还请见谅。”柳直将一干人让进客堂间,吩咐佣人上茶。

        “柳公不必客气,我此次前来,是带同小女,负荆请罪来了。”叶放在下首坐下,等佣人上了茶后,欠身对柳直说。

        “此话怎讲?”因为明珍并没有提起是受了淮阆与世钊的怂恿,舒先生又一力承担了所有的责任,所以柳家上下并不晓得此事与淮阆和世钊的关系。

        叶放微讶,难道柳明珍竟然没有同家人说么?

        所以他等了两天,也不见柳家上门理论,只得先来赔罪。

        柳直看了看叶放,又看了看勖钧。

        “柳世伯,小侄也是带世钊来请罪的。是我教子无方,害得明珍吃苦。”勖钧当下站起身来,一揖到底,“还请柳世伯原谅小儿。”

        说完,将世钊推到了柳直跟前。

        世钊鼓起勇气,迎上老人是眼。

        “淮阆,还不过去给柳爷爷跪下。”叶放的声音并不高,可是不怒自威。

        淮闵的眉尾动了动,究竟是自己的妹妹。

        淮阆咬着嘴唇走过去,站在世钊身边,双膝一弯,就要跪下。

        柳直一个眼神,管家是多么精乖的人,赶紧抢上前去,“大小姐,使不得,如今都革命了,女子又不是随便就跪的。”

        柳直也微笑,“叶小姐天真烂漫,小孩子之间玩耍,并不是有心。何需如此大礼赔罪?快快快,坐罢。”

        淮阆回头,看看父亲脸色。

        她回家后,舒先生到访,将事情约略说了说,只将责任都揽到身上,并没有责难她。可是父亲等舒先生走后,将她关了禁闭,即使母亲哭闹,也不肯饶她。

        大哥二哥三哥都看她笑话,大帅府里只差没有放鞭炮,只有四哥悄悄给了她两本书,告诉她等父亲消气就好了。

        “如果今天你去请罪,柳家不原谅你,你就还要关禁闭,什么时候柳家原谅你了,什么时候解除禁闭。”这是来柳家前,父亲对她说的话。

        淮阆不喜欢那间小小幽暗的屋子,甚至痛恨,因为这教她想起了上海天主教学校里的禁闭室。

        叶放点了点头,淮阆才走回到父亲身边,站好。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两个孩子请得什么罪呢?”柳直隐隐猜到一点端倪。

        叶放与勖钧对望一眼,还是叶放开了口,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若非小女顽皮,也不会惹出这桩祸事来。”

        柳直摇了摇头,“算了,这两个孩子已经受了教训,再说明珍若不是自己心动,也不会几乎送了命去。现在总算没事,就不必追究了罢。”

        叶放却执意坚持,“这怎么成?一定要当面向明珍道歉才行。”

        柳直吩咐管家去看看明珍怎样了,过了一会儿,管家返回客堂间说,孙小姐醒着,只是精神不济,容易觉得倦。

        “见一见也好,省得大的小的都不安心。”柳直松了口,同意他们见一见明珍。

        领着叶放勖钧和三个孩子,穿过回廊,过了几个月洞门,终于来到明珍所住的跨院。

        进得屋里,正好奶妈端着托盘退出内间。

        “明珍现在可好?”柳制问。

        奶妈看见浩浩荡荡一群人,一愣,特别是看见叶放,心下不安。

        “醒着呢,刚喝过一点银耳枸杞羹。”

        一干人这才掀了帘子进了内间。

        只见明珍穿着月蓝色里衣,半躺在床下,腿窝脚跟处垫着垫子,将小腿悬起来。长发扎成一束,放在肩膀上。

        明珍明显清瘦了。原本明珍也不胖,但是有些少婴儿肥,两颊总红润,可是现在明珍脸色苍白,眼神有些散。

        看见世钊和淮阆,以及他们身后的淮闵,明珍微笑,却不说话。

        “她嗓子还哑着,总不爱说话。”柳茜云替女儿解释。

        “好孩子,你吃苦了。”叶放在明珍床前弯下腰来,摸了摸明珍的头。明珍微不可觉地闪了闪,毕竟没有闪开。

        “这件事是淮阆有错在先,你爹爹却打了你,我今天是带淮阆来道歉的。”叶放不以为意,只把女儿推到明珍面前。

        “对不起,明真,是我错了。”淮阆眼里有泪,她不知道明珍回家后还吃了苦。

        “明珍……”世钊的眼泪涌了出来。

        明珍摆手,表示没关系,随后倦倦地闭上眼睛。

        大人们也不多打扰她,又带了孩子们出来。

        “明珍真是勇敢,我极喜欢她。不语人是非,开朗大方。”叶放称赞明珍。

        淮阆绞紧了袖口,抿再嘴。

        淮闵叹息一声,握住了妹妹的手。

        “叶帅谬赞,明珍也只是个孩子,不过是因为家里有弟弟妹妹,比较懂事些罢了。”柳直不知恁地,心下有些预感,连忙自谦虚。

        叶放却淡笑着,“柳公,我是真喜欢这孩子,你看,我家小四淮闵,人品如何?我想替他向柳公提亲,我们两家,做个儿女亲家如何?”

        一言激起千层浪,众人皆惊。

        第三十章  一夕成年(2)

        许望俨在柳直身后,听了此言,只觉五雷轰顶。

        叶家是什么人家?阀门大户,儿女众多,个个不是易相与的角色。

        他的明珍又是什么样的孩子?

        他这个做父亲的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自己的女儿。

        明珍被这个家保护得太好,大家族里并不是没有倾轧,只是他同妻子尽量都替明珍将这些成年人世界里的阴谋诡计都挡了下来,给女儿营造了一个相对宽松自由的环境。

        而明珍的美好,他这个做父亲的,更是深有感触。

        然则,这些善良包容忍让的美好品质,却无法使明珍在充满了尔虞我诈的世界里生存下去。

        他同妻子,不过是想让女儿多过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可是——

        世事不如意十常八九,天不遂人愿。

        偏偏出了这么多意外,要将女儿推上风口浪尖。

        电光火石之间,许望俨已经做出决定。

        “小女承蒙叶帅厚爱,我夫妻二人不胜荣幸。”许望俨抢前一步,在柳直之前开口。“只是——”

        叶放扬眉,“只是如何?”

        “只是小女少时,已经定下了娃娃亲,只等到了年岁,将婚事办了。”许望俨迎上叶放不怒自威的眼,“还请叶帅原谅则个。”

        “哦?竟有此事?”叶放轻轻勾起嘴角,那笑看起来,竟仿佛嗜血鲨鱼般的冷酷,“不知是哪家公子有幸,做了许先生的东床快婿?”

        许望俨看向勖钧,眼中有无言的请求,然后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两年前,因看明珍与勖家的世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便交换了信物,只等两人成年。”

        叶放犀利的眼神转向了勖钧。

        一时之间气氛迟滞凝重,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勖钧望着许望俨恳切的眼,以及叶放威严的一双虎目,转念间已有了决定。

        他自然是极喜欢明珍这个女孩子的,儿子世钊的心思他也明白,况且两年前的确两个孩子相互交换了不菲的物件,虽然并不是以婚事为由,可是两家隐隐有了共识,实是心照不宣。

        世钊忽然握紧了父亲勖钧的手。

        他再不懂事,也听得懂,叶大帅的提议,是要将明珍许配给他的儿子。

        这怎么行?这怎么可以?

        明珍是要和他永远在一起的!

        勖钧感觉了到儿子身上传递过来的紧张,轻轻捏了捏儿子的手心,示意他放心。

        “却有此事,一点不假。”勖钧微笑,向叶放点了点头,“小儿世钊同明珍两小无猜,勖柳两家更是世交,见他们这样亲厚,便想亲上加亲。所以两年前交换了信物。世钊,把你的信物那出来给叶大帅过目。”

        世钊仰起头,看见父亲坚定的眼神,不知恁地,心下便安然起来。伸出手,往颈子里轻轻一拉,拉出一个系在金链子上的锦囊来。男孩子小心翼翼地松开锦囊上的丝带,倒出一枚小小田黄石镇纸来。

        那镇纸已经被摩挲得圆润水透,毫无棱角,看得出是经常拿在手里把玩的。

        柳直自然是认得这镇纸的,老眼微微一亮,看向女婿。

        “原来这小玩意竟是送给了勖家的孩子,我说怎么前几年就不见了呢。”

        “这原是小婿考虑不周,因是小儿女的娃娃亲,故而并不曾张扬,如今倒要教叶帅失望了。”许望俨向叶放揖了一揖,“还请叶帅见谅。”

        淮阆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看着明珍的祖、父,看着世钊同世钊的父亲,为了明珍,显出那样的默契来,而自己,全然是一个局外人,心间有淡淡酸楚。

        这个面上总是恶狠狠,其实心里却十分体贴的男孩子,自那日明珍被救上来后,至今不曾正眼看过她。

        她,仿佛被拒在了他的心门之外。

        淮闵看见妹妹眼里的暗色,轻轻牵住妹妹的手,然后,轻声对父亲叶放说,“父亲,我已经有了心上人,只是觉得彼此年纪尚幼,是以未同父亲提起过,以至于闹了误会。这是孩儿的不是。”

        叶放轻轻摩挲自己手杖上的大理石圆柄,颇有深意地看着许勖两人,又探究地望向自己一贯少有强烈索求的幺子,倏忽笑了起来。

        “俗语说,宁拆一座庙,不拆一家亲。既然这两个孩子早已交换了信物,两情相悦,我又怎好拆散一桩姻缘?”叶放微笑,“要恭喜许先生同勖先生,得此良婿佳妇。我此前的冒昧请求,就此作罢。”

        许望俨与勖钧对视一眼,随后同时向叶放拱手道谢,“多谢大帅。”

        叶放轻笑,“两位不必拘束,日后两家大喜,少不得要请本帅喝上一杯。”

        “自然自然。”

        “应当应当。”

        “我这算不算是讨媒人酒喝?”叶放戏谑。

        许望俨却心下一惊。

        这个叶放,毕竟不是好骗的,否则怎可能在军旅中脱颖而出,由一个小小警卫,晋身为一方豪阀?只怕,他早已明白自己一时急智,替女儿找的退路。

        思及此,许望俨诚诚恳恳地躬下身去,“多谢叶大帅成全。”

        叶放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儿女自有儿女福,娶不到明珍,是淮闵自己没有福气。只是,做不成儿女亲家,我同许兄可做得成朋友?”

        许望俨心下叹息,面上却是一派温煦微笑,“望俨托大,求之不得了。”

        叶放哈哈一笑,率儿女告辞离去。

        淮阆离开前,最后看了世钊一眼,可是那英俊少年,却魂不守舍地望着明珍所在的院落,终是落寞而去。

        等叶放走得远了,许望俨才蓦然松下一口气来,顿时只觉汗透重衫。

        柳直上前,拍了拍女婿的肩膀。

        此时无声胜有声,两翁婿都明白,避过了一时,终究避不过一世。

        叶放,这是在逼柳家做出选择,而不是置身事外,保持中立。

        “勖世侄……”柳直顿了顿,为防隔墙有耳,只是轻轻叹息,“家中有事,招呼不周,就留下来用一顿便饭罢。”

        勖钧点了点头,他确实有话要同许望俨说。

        世钊轻扯了下父亲的手,“父亲,我想再去看看明珍。”

        许勖二人对视一眼,勖钧颌首,“去罢,只是仔细着别扰了明珍休息。”

        “是,父亲。”世钊朝父亲一笑,飞奔向明珍所在的院落。

        等男孩子去得远了,许望俨向勖钧长揖到底,“勖兄,在下多谢……”

        勖钧伸手托起许望俨,“我也喜欢明珍这孩子,早年便想得此佳妇,如今正称了我的心。”

        许望俨叹息,“我原希望明珍能同世钊多相处几年,让这两个孩子感情稳定了,再互许鸳盟。奈何形势逼人,不得不出此下策。但愿没有委屈了令郎。”

        勖钧笑了笑,为人父母的,怎不知道父母的用心?“世钊脾气烈,又任性霸道,到时不要委屈了明珍才好,他怎会委屈?”

        两人相顾一笑,可是心下都有些沉重。

        只恐怕叶放那边,今次再不能推托。

        那边厢,明珍与世钊却不晓得家人为他们做出了怎样的牺牲。

        世钊再次进了明珍屋里,奶妈赶紧给世钊在明珍床前掇了个小脚凳,请世钊坐在明珍床前,又转去外间,给世钊也盛了一盅温在焐扣里的银耳枸杞羹。

        明珍半睡半醒,精神尚不济,隐约听见世钊与奶妈的声音,低低交谈。

        “明珍——痛得厉害么?”这是世钊。

        “唉——姑爷今次是真生气了……小姐真是吃了苦……”

        明珍感觉世钊拉住了她的手,轻轻合在掌心里。

        “……对不起,明珍……对不起,明珍……”他一遍一遍在明珍耳边低声说。

        明珍脸上忽而一凉,有水珠落在颊上,冰凉而炽热。

        随后有一双手轻轻抹去了那一点点水珠,“明珍,我发誓,以后再不教你受一点点委屈,我发誓。”

        少年仿佛一夜长大,再不是那个只懂得同女孩儿闹别扭,动辄甩脸子的卤莽男孩儿。

        少年的手十分温暖,焐得明珍微凉的手渐渐热了起来。

        渐渐睡意袭来,明珍沉沉睡去。

        没有看见少年怜惜的眼神和渐渐沉稳的神情。

        第三十一章  一夕成年(3)

        明珍极少生病,这一次,却病去如抽丝,缠绵病榻多日。

        等身体逐渐大好,已经过了冬至。

        穿上母亲新做的丝棉夹袄,同样质地的棉裤,明珍在上午日头最好的时候,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弟弟妹妹们提着一个浇花用的长颈水壶,挤在院子的一角,正不知在浇什么。

        奶妈担心三个孩子大冷天的弄湿了棉袄,走过去将三个孩子驱散了,拎了水壶放回到花架子上去,转回明珍的身边。“在浇蚂蚁玩儿呢。你生病了,他们一个个都松散了。”

        明珍笑一笑,往日红润的脸色,仍未恢复,还很苍白。

        明珍生病期间,父亲许望俨为她办了休学。

        舒先生得知此事,亲自上门来,再一次道歉。只是舒先生自己,也要为家事奔波。

        舒先生的哥哥终于从牢里放了出来,但已经脱了一层皮,精神也时灵时不灵,常常认不得人,听见有人走近的脚步声,就蜷身蹲在地上,用双手护住脑袋,嘴里不停地念叨,不要打我了不要打我了不要打我了。据说舒家老太太见了,哭得半死。舒家的媳妇儿也成天以泪洗面。

        明珍迷迷糊糊睡在床上,听见母亲同奶妈两人在窗下说,舒大少爷怕是悔了,舒少奶奶着辈子可怎么过好,舒家不会休了她,即使休了她,她也无处可去。守着这样一个精神失常的丈夫,真是人间炼狱。随后就是母亲同奶妈的长声叹息。

        明珍只觉得心下恻然。

        听说舒先生辞了学堂里的职务,回家去帮忙,又听说舒先生如今再次成了徽州炽手可热的乘龙快婿之选。毕竟舒大少爷疯了,大少奶奶一介女流,舒老爷和舒老太太年纪都大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舒家以后就是舒先生说了算了。即使舒先生当年曾经悔过婚,闹得别家小姐为他送了命,可是仍挡不住媒人的热情。

        听说学堂里换了夫子,之乎者也,冬烘得要命。

        这些都是世钊来看明珍时,一一同明珍说的。

        世钊每日过午都会到柳家来探望明珍,把功课带来,更明珍仔细讲解了,又说些笑话和见闻给明珍听,陪明珍解解厌气,晚饭之前再回去。

        明珍好得差不多的时候,母亲柳茜云找了一日,拉住女儿的手,两母女关在房间里,说了一下午悄悄话,明珠几次要冲进去,都被奶妈拦下了。

        明珠不晓得,那是母亲在教明珍,怎样做一个好媳妇。

        柳茜云在屋里,摸了摸女儿的头顶,怜惜地看了看女儿乌黑头发的发稍那一点点枯黄。明珍这次发烧,热度虽然退了,可是人总病怏怏的,胃口也不好,瘦了很多。

        然而有些话,做母亲的,却不得不说。

        “明珍,你记恨世钊么?”

        明珍一听,先是一愣,随后摇了摇头,不,她并不记恨世钊。

        世钊小时候虽然不大喜欢她,总伙着大家冷落她,给她脸色看,可是,世钊从未真正伤害过她,甚至,别扭着,对她好。这些,明珍心里都明白。

        柳茜云点点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摩女儿的手背,“那天你烧得厉害,叶大帅带着儿子女儿登门道歉来着。”

        明珍轻轻摇头,“我没印象了。”

        明珍确实一点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少年温暖的手,以及脸上冰凉而炽热的感觉。

        柳茜云叹息,“叶大帅说,他极喜欢你,想让你做他家的儿媳妇。”
        明珍蓦然扬起浓密的长睫来,望住母亲,一双寒星似的眼里,有极亮极亮的光芒,教人不能直视。

        柳茜云自是发现了这一点极亮的光。

        女儿是自己十月怀胎,拼力生下来的,做娘的又怎会不了解自己的女儿?

        明珍自山涧遇险,回来又捱了父亲许望俨的打,几乎在生死线挣扎了一回后,忽然,那双纯良的眼里,便有了这种光。当伊直直望着一个人,一处虚空的时候,竟仿佛能看穿那个人,那处虚空。

        柳茜云不知道,这究竟是好的转变,还是坏的转变,只知道,女儿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纯良依旧,可是,眼里的这点光,做母亲的,也看不大明白。

        明珍不语,等母亲说下去。

        柳茜云思虑片刻,还是不打算瞒着女儿。

        “叶家权势虽大,可是毕竟是豪阀,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外头大把的军阀,今天起来,明天就被讨伐,败落了。那种日子,你爹爹和我,是断不能看着你陷进去的。明珍,你懂么?”

        明珍点头,伏在母亲膝上。

        柳茜云轻轻抚着女儿的后背,“可是当时情况紧急,倘使直接回决,你爹爹怕会惹恼叶家,正好,你勖伯伯和世钊当时都在,所以……”

        柳茜云顿了顿,观察女儿的反应,明珍只是无声地伏在母亲膝头,并不做声。

        柳茜云微不可觉地叹息,女儿也有自己的心事了呵。

        “所以你爹爹说,你同世钊,许了娃娃亲,也交换了信物。”

        信物?明真侧头,看了一眼母亲。

        柳茜云一笑,温柔如水,“你还记得么?世钊给了你一根极珍贵的墨水笔——”

        明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来,是,有那样一支笔,奢贵到令人咂舌。

        “你记不记得我和你父亲叫你回送了一件物件给世钊?”

        明珍点头,自然也是记得的。

        “你爹爹说那就是信物,恰好世钊也带在身上,这两下一对,加之你勖伯伯肯出面认下这件事,”柳茜云歉然地望着女儿的一双明眸,“所以爹爹和娘擅自做主,给你和世钊定了亲。”

        明珍起身,拥抱母亲圆润富态的身体。

        这身体温暖而包容,从未改变。

        “娘……”明珍轻轻叫道。

        “这是权宜之计,当时也没有别的办法,总不能眼睁睁见你嫁进阀门去,过勾心斗角争风吃醋的生活。你同世钊定亲的事儿,也只有你外公和小外婆,我同你爹爹,勖家父子和叶家人知道。他们求亲不成,自不会到处张扬,你外公外婆,我同你爹爹,更是不会把这桩婚事强加给你。”

        “娘的意思是?”明真偎在母亲怀里,不肯起身。

        “你先同世钊多相处几年,倘使你们感情和睦,又都喜欢对方,那到了年纪,就把你们的婚事办了。倘使你们对对方无甚好感,又或者有好感,可是却没有把日子往一块儿过的打算,那便作罢,你看如何?”

        明珍想起少年英俊的面容,别扭的性格,温暖的手,以及,那日,不顾安危地要下涧救她——

        想起两人之间的种种……

        明珍点了点头。

        柳茜云欣慰地亲一亲女儿额角,“世钊是个犟脾气,你也晓得,又是个刀子嘴豆腐心,面儿上总同你拧着,可是心里却是待你好的。这一点娘看得出来。以后你们相处,你多顺着世钊一点,捋顺毛驴,别和他对着干。”

        明珍笑了起来,母亲形容得真好。

        “偶尔也要拿捏一下,不要总让他逞得意。”柳茜云继续对女儿说。

        “您也是这样拿捏爹爹的么?”明珍问。

        “你这孩子……”柳茜云的脸,倏忽飞红。

        两母女的话题就此打住,又说了些注意身体,不可荒废了自己的学业的闲话,明珍就回自己屋了。

        晚上许望俨下班回来,同妻儿一同用过了晚饭,又督着几个小的写了一篇大字,才教孩子们散了,自己同妻子回房。

        “你同明珍说了?”许望俨一边拿热水烫脚,一边问妻子。

        “是,我同明珍说了。”柳茜云将替换的袜子自一旁的镶钿樟木箱子里取出来,搁在丈夫的枕边,“明珍懂事,并没有哭闹。”

        许望俨听了,怔忪良久,才方叹息。

        “我倒希望明珍会大哭大闹一场,把心里的郁结发泄出来。”擦干了脚,换上干净棉袜,许望俨钻进被子里去,先躺在妻子的那一侧,替妻子暖被窝。“那西医说,假使受过创伤,会大哭一场的人,反而好得快些,因为负面的情绪都宣泄出去了。反是这种表面上起来平平静静的,心里的伤却越是难以愈合……那医生说了许多,我只大概记得这些。”

        柳茜云听了,也忧愁起来。

        她原以为女儿这样,是雨过天青了,原来竟不是么?

        “我如今十分后悔,当天打了她。”许望俨待妻子也洗漱上床,让出已经捂热的一侧,“其实要教育她,大可以等到她把那股子惊吓的劲儿过了之后。”

        柳茜云轻抚丈夫清癯的脸,“望俨,你辛苦了,又要照拂工厂里的事,又要担心我们母女。”

        “说什么傻话……”许望俨轻吻一下妻子,“我只希望,我的妻儿都能生活得幸福快活。”

        两夫妻又絮絮说了会儿话,“希望明珍能将心里的不痛快发出来。”临睡前,两夫妻都在心里这样祈祷。

        两没有想到,他们的希望,很快就得以实现,而且,来得那样快那样迅猛。

        舒氏便准备了纸笔帐册,拿在手里,准备过去女儿女婿的院子。

        恰在此时,二房的小儿子承冼也从工厂里回来了。

        因为平时各房并不在一处用饭,所以小孩子一般都各自到长辈跟前请安,就散了各忙各的。二房家的承冼算是几个孩子里比较稳当的,工厂里事也人真上心,并不是去走个过场,然后便到外头交狐朋狗友的人。

        柳直因要一碗水端平,除了对女儿茜云格外宠爱,对四个儿子是一视同仁的,连带着对九个孙子外孙也并不格外亲热。

        倒是舒氏,很喜欢承冼,觉得二房媳妇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那时候明珍发烧发得凶险,二房媳妇也是第一个拿出自己陪嫁的安宫牛黄解毒丸送过了的。大房三房四房事后听了口风,也先后送了东西来,可是便总不觉得心诚。

        看见孙子承冼来,舒氏朝承冼招了招手,“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工厂里开会,外头有好几家想下订单,我爹同大伯三叔四叔各执己见,吵得不可开交,祖父就叫我们小的先散了,单独同他们商量。”承冼乖乖回答。

        “承祖,承宗他们呢?”舒氏没有听见其他几个孙子的动静。

        “他们说反正时间还早,就到城里的酒楼去了。”承冼想了想,还是老实回答。

        舒氏蹙眉,怎么就不学好呢?

        “小奶奶这样是要到哪里去?”承冼看见舒氏手里拿着纸笔,身上披了一件薄氅,问。

        “我要去明珍那儿,说好了的,要去学洋人算帐的法子。”

        “小奶奶,我也去。”承冼忙说。

        “好,可是你得乖点儿,若明珍累了,我们便回来。”

        “是。”承冼欢天喜地的一起跟着去了。

        舒氏跟承冼进了院子,正看见奶妈端着水盆从明珍屋里出来,看见舒氏和承冼,忙将水盆交给一旁的佣人,迎了上来。

        “二夫人,冼少爷。”

        “明珍可醒了?”舒氏问。

        “已经醒了,刚擦过脸,喝了点蜂蜜水,正打算出来呢。”

        “那好,我们到客堂间等她。”

        明珍从自己屋里出来,头发扎成麻花辫子,垂在身后,一身天蓝色绣小小紫色豌豆花缎子面儿的薄棉袄,一条黑色筒裤,清爽秀气。只是头发比以前略短了些,因为将发稍枯黄的那段剪了。

        剪头发的时候,柳茜云与奶妈都以为明珍会哭,不料明珍只是笑一笑,眼神清澈朗然。

        “我看外头街上,还有许多贵人家的孩子,都是短头发,微微有点点卷,他们说这是时髦。”明珍安抚母亲同奶妈,“相比之下,我不过是剪短了一点点而已。”

        柳茜云与奶妈真不晓得是应该担心还是放心。

        明珍剪了头发,连锁反应是明珠也嚷着要剪,说早起梳头太麻烦,又费时间。

        明珠吵得凶,不得以,也给明珍剪短了一些。

        三房大肚子看见了,便心里不舒服,说什么我们这些个都守着规矩不剪头发,凭什么小姑房里的两个姑娘想剪就剪了?

        即使是在自己屋里嘀咕嘀咕,但大门大户的,哪里有不透风的墙?自然最后传进了明珍耳朵里。

        明珍听了,朝奶妈笑笑,“她要是心里不忿,自管去剪,剪完了后果也由得她自己承担。我们不必操心。”

        奶妈点头应是。反正自有少爷和三房的两个姨太太硌她的牙。

        事后奶妈忽然觉得,大小姐长大了。

        若搁以前,明珍会替三舅妈说话,说伊只是爱美如何如何,而今,明珍却只是三言两语,就把事情撇干净了。

        奶妈心里,喜忧掺半。

        明珍进了客堂间,看见小外婆舒氏与承冼表哥,很是高兴。

        小外婆与承冼表哥,是家里对待明珍态度最平和的,既不格外的偏宠,可是也从未说过一字一句的坏话。

        “小外婆,承冼表哥,你们怎么过来了?”

        “这不是来跟我们明珍长学问来了嘛。”舒氏晃了晃手里的帐册,“明珍答应过小外婆的,要教小外婆学洋人的什么阿拉数字……”

        “小奶奶,是阿拉伯数字。”承冼纠正。

        “对,就是阿拉伯数字。”舒氏倒也不害羞,她以前也不会管一大家子的,若不是柳直相信她,愿意教她,把大权放到她手里,也不会有她的今天。

        明珍笑了起来,小外婆还是那么地有活力。

        “那我们先从数字开始。”明珍叫奶妈到自己屋里取出笔盒来,自里面拿出两支铅笔。

        看见那两支铅笔,明珍有一瞬间的怅然,这铅笔,还是学堂组织的运动会上,舒先生奖励给她的。一转眼,这都两年多过去了,真应了一句话,物是人非。

        明珍将铅笔交给奶妈削尖了笔尖,递给舒氏和承冼,“我们今天先将阿拉伯数字同中文数字一一对应起来。”

        明珍在纸上写下壹贰叁肆到拾以及零,统共十一个中文字,又写了0到9十个阿拉伯数字。

        “咱们国人写到10,写做壹拾,笔画繁复,十分浪费时间笔墨。洋人贰拾就写做20,只在数字后头加个零,壹佰,则在数字后加两个零,写做100,如此类推。我们今天先将中文与阿拉伯数字一一对照,认清楚了。”明珍细心地慢慢教,舒氏与承冼自然耐心认真地听讲。

        这一讲竟然就是两刻钟时间,直到奶妈捧了点心进来。

        “二夫人,冼少爷,小姐,先停一停,吃点点心先垫垫饥。”

        明珍笑起来,果然,觉得饿了。

        “小外婆,承冼哥哥,今天就到这里罢,你们看如何?”

        “好,今天就到这里,我们明天再过来学。”舒氏和承冼都没有意见。

        “小外婆回去,只消拿铅笔,沿着我给你的数字,多描几遍,就会写了,很简单的。”明珍一双眼弯成新月形状,十分可爱。

        舒氏摸了摸明珍的额角,温凉温凉的,可见是真的好了。

        舒氏同承冼用过点心便走了,明珍趁着院子里有太阳,便坐在加了厚厚绣墩的藤椅上晒太阳。

        没一会儿,奶妈进来,说门房递消息来,有同学来看明珍。

        许望俨还未回家,柳茜云去三房,给三房送小衣服去了,只得明珍是个能做主的。

        明珍想了想,想不出除了世钊,还有谁会来看她。

        “叫他进来罢。”

        未几,佣人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明珍一看,微微愕然。

        来人,竟是叶淮阆。

        淮阆也明显清瘦许多,下巴尖尖,乌黑头发一把扎在脑后,显得整张脸不过巴掌大小。身上披着一件兔毛斗篷,下边穿一条格子呢长裤,仍蹬着一双黑色马靴,看起来英姿飒爽,美丽无比。

        明珍没料到来的会是淮阆。

        她缠绵病榻时,沈依平来过,纪殊良来过,甚至舒开云也来过,可是淮阆始终没有来过。听说是被叶大帅禁在家里,不许她再出门惹事。又据说徽州城里一片叫好之声。

        当然,仅仅是听说,明珍并没有求证过。

        世钊来看她,也从不提起叶淮阆,所有人都没有跟她提起过。
        大家都默契地,避免提及,也不想让明珍晓得叶家提亲的事。若不是母亲告诉她了,明珍至今都还被蒙在鼓里。

        今日看见淮阆,明珍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说怨么,终究是自己做错事。

        说不怨么——心里却总是有疙瘩的。

        淮阆的心情,同样百转千回,复杂无匹。

        两个少女就这样在午后阳光正好的院子里,遥遥相望。

        良久,淮阆忽然开口。

        “柳明珍,我嫉妒你。”

        明珍睁大了眼睛。

        “我嫉妒你温柔婉约,人缘好,大家都明着暗着的保护着你,即使你毫无所觉。连父亲都对我说,学一学柳明珍,稳稳当当地,做个大家闺秀。那孩子比你小一岁,倒比你老成不知凡几。”淮阆向前走了一步,“你家里个个都把你捧在手心里,可是我呢?从小被父亲母亲扔在上海一间天主教女子学校里,受年纪大的学生的欺负,犯了错就会被修女关进小小的黑屋子里,常常一关就是一天。好不容易回到徽州,有一个对我好的哥哥,可是只见你一面,就喜欢你。我喜欢世钊,偏偏他也喜欢你……”

        淮阆的眼睛微微泛红,有泪光忽隐忽现,“我想叫世钊看清楚,你是个多么笨拙的人,不懂应酬,连脚踏车都不会……”

        明珍眨眨眼睛,眨去眼里的酸涩,原来,淮阆从来都不喜欢她么?

        请她去参加生日晚会,怂恿她学骑脚踏车,每一件事,都不是因为喜欢她么?

        “因为这件事,父亲关了我的禁闭……”淮阆哽咽,“现在又要送我回上海……”

        明珍轻轻从椅子里站起身,想上前拥抱淮阆,可是在手指触及淮阆的一刹那,淮阆猛地拍开了明珍的手。

        “柳明珍,我真的嫉妒你,你凭什么得到所有人的喜爱?凭什么我做什么都是错的,而你就始终是受害者?!”

        明珍怔怔地看着自己被拍开的手,心中堵得慌。

        “柳明珍,我讨厌你!!”

        淮阆喊完,眼泪便不可遏止地流了下来,转身跑出院子去了。

        在门口,与被奶妈请回来的柳茜云撞在一起,两人俱是一个趔趄。

        奶妈只来得及扶住自己的小姐,无奈地看着那哭成一个泪人似的小姑娘跑远了。

        柳茜云看见女儿呆站在院子当中,一脸的无助表情,连忙走过去,蹲下身抱住女儿。

        “明珍,明珍,你怎么了?别吓娘啊!”

        明珍转动眼珠,将视线从自己的手,移到目前脸上。“娘,我很招人讨厌么?小时候世钊讨厌我,现在,淮阆也讨厌我?是不是还有很多人讨厌我,只是嘴巴上不说?”

        “我的傻明珍——”柳茜云几乎哭出来,这孩子从小纯良,即使有人欺负她,她也只是隐忍着,从不告状。可是,便是如此,也不能教所有人都喜欢她。“那孩子不喜欢你,是因为你拥有她所没有的,她心里妒忌,可是又找不到排解的法子,不是你的错。”

        “可是——”明珍望着母亲的脸,“为什么我的心里这么难受?我当她是朋友看,认真想对每一个人好,为什么……”

        “你没有错,明珍,我的明珍……”柳茜云落下泪来,为什么要让她如珍宝般宠爱的孩子受这样的苦?

        明珍看着母亲的泪颜,也怔怔落下泪来,终于化成一场嚎啕痛哭。

        火车上的明珍与站台上的那个人,俱是一震,随后那个人再一次拔足狂奔。

        又士兵追过来,整个身体扑到窗口,将枪管伸出车窗,朝那人的背影连连射击。

        明珍要捏紧了拳头,才不教自己惊呼出声。

        那双眼睛——

        那双掩在压得低低的帽檐下的眼睛——

        明珍认得。

        干净清澈,不笑的时候仿佛一眼深井,望不到尽头,可是笑起来,却又直似一泓秋水,温润无边,然而犀利起来,又直如一把利剑,穿透心魂。

        那是——叶淮闵——的眼睛。

        明珍知道自己不会认错。

        怎么会是叶淮闵?

        他不是叶大帅的公子么?

        怎么会被日伪士兵追赶?

        明珍心里有千千万万重疑问,可是面上却不露一点痕迹,只是寻常的惊吓颜色。

        “我们下去追他,你们都留在车上,仔细给我搜。他一定还有同党,只可错杀,不可错放。”有士兵头目下了命令,随后跳下火车去追。

        剩下的士兵便留在火车上,开始逐一检查车票与通行证。

        没有车票和通行证的,一律不分青红皂白,逮起来再说。

        等检查到明珍这里,士兵只看见一个浓黑头发大眼睛里满是惊吓的少女,穿一件黑白格子呢大衣,戴一顶紫色法兰西帽子,颈子里系一条同色毛围巾,清澈干净如同一溪流水。

        士兵不自觉便放轻了声音,“车票,通行证,把行李打开!”

        明珍递上自己的车票与通行证,随后向士兵摇了摇头,“我没有带行李。”

        士兵接过票与证件,只看见通行证上有日本人盖的章,以及柳明珍三个字。

        这少女原来竟是大名鼎鼎的柳明珍!

        士兵立刻将手里的车票与通行证还给明珍,还敬了个礼。

        “未知是柳小姐,在下失礼了。”柳明珍是徽州富豪柳直最疼爱的外孙女,这在徽州早不是新闻,外界甚至传闻柳直百年之后,会将整爿家当留给这个外孙女。柳明珍也以女子之身,进了宗祠,现在跟在外祖身边,帮助外祖父管理工厂生意,同徽州城里另一个叫沈依平的女孩子,并称为“徽州女公子”,意为虽然是女孩子,却有男孩子的本事与待遇。

        无论是叶大帅的叶家军,还是日伪军,很大一部分军需都由柳家提供,火柴,军装,行军背囊。

        所以柳明珍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不要紧。”明珍微微颌首,状似不经意地问,“这是怎么了?刚才把我吓死了。”

        “那是一个革命党的密探,我们奉命追捕他。”士兵不便多说什么,只是殷殷地问,“柳小姐没事罢?要不要我找给人护送小姐?”

        明珍摇了摇头,“你们公务要紧,我只是出城去厂里巡视,没有大碍。”

        士兵点了点头,继续搜查。

        而明珍的心,却早已经乱成一团。

        淮阆六年前一去上海,再没有消息,据说连年节都不肯回家来。

        叶大帅据说也不打算让女儿回来,就教淮阆常年留在上海,等找到婆家,就直接出嫁。

        父亲曾经说,叶大帅终究还是心疼女儿,留在上海总比在徽州强。

        在徽州,他身份尴尬,到底是日本人的眼中钉。而上海,在租界里,日本人的势力伸得没有那么长,相对安全许多。

        母亲柳茜云也想送明珍等几个孩子去上海读书,许望俨说不妥,一起走,便露了痕迹,要设法一点点走,要将资产也慢慢转移,否则日本人是万万不会放行的。

        父母没有瞒着明珍,所以明珍是知道情势的紧张的。

        柳家固然不问政治,只问生意,可是那毕竟都是中国人。

        然而教柳家给日本人提供军需,柳直却心中痛苦纠结。

        这同卖国贼,殊无不同。

        然而形势所迫,却又不得不如此。

        柳直便有打算将徽州的生意结束了,举家迁往上海。

        早几年柳家便已经在上海开办了工厂,二房一家已先一步去上海料理生意。

        现在只是要设法将徽州的资产转走,不留给日本人。

        而现在,看见叶淮闵竟然是革命军,明珍的心里,更加担忧。

        倘使淮闵被捕,叶大帅势必倒台,那么,徽州,便真的是日本人的天下了。

        第三十四章  烽火将燃(2)

        火车到了站,大批人下了车,又有更多人涌了上去。

        火车上永远拥挤无比,明珍听说出了站,还有人沿铁路扒火车的,只为了省几个铜钿和逃避日伪军日益森严的盘查。

        日子其实是日渐难过了起来,可是城里的富豪贵绅,仍然舞照跳戏照听茶照喝,走马章台,歌舞升平。城里更有商人,如米商油商,贱买贵卖,囤积居奇。

        明珍随外祖父柳直进出,看见了,不免义愤填膺,可是却被外祖父按住肩膀,拦了下来。

        回到家中,柳直屏退左右,与明珍在书房中长谈。

        “明珍,外公晓得,你看了,心中愤懑。可是,这不是你我一己之力就可以改变的。”柳直痛心疾首,“我们柳家,只能做到不同他们同流合污,可是,却无法改变现今的形势。”

        明珍只是抿紧了嘴唇,不语。

        “如今国难当头,有人却趁机大发不义之财,陷穷苦百姓于水深火热,外公看了,心中也充满义愤。可是,倘使一个国家,不能自主自强,被外敌侵略,而毫无还手之力,这是举国之哀,举国之耻。我们柳家,原有资本救国之热忱,奈何袁贼复辟,军阀混战,柳家的救国之心不得不蛰伏。以如今的情势看来,只怕也丝毫不能流露出来,否则将是灭门之灾。”柳直摸摸外孙女乌黑油亮的头发,“我们只能——曲线救国。”

        柳直压低了声音,在明珍耳边轻轻说,“明珍你切不可冲动,逞一时之勇,而将性命白白搭了进去。只有活着,才能为祖国出力,你明白了么?”

        明珍点了点头。

        那之后,柳直再未同明珍说起过这件事,然而明珍已经隐约知道,外祖父的无所作为,正是隐忍着,为了今后的某个时刻,为家国效力。

        明珍紧了紧颈上的围巾,朝出站的剪票口走去。她现在所能做的,只是听从外祖父的言传身教,为外祖父和父母分忧。

        走到剪票出口,剪票员已经认得明珍,接过车票与通行证,验过票,放明珍出站。

        “柳小姐一路走好。”

        “谢谢。”明珍向剪票员道了谢,出了火车站,走上芜城的街道。

        芜城是徽州仅次于徽城的大城镇,火车站门口更是聚集了不少商家。有衣衫破旧但总算还干净的小孩儿,胸前挎着一个扁木盒子,盒盖揭开,里头装着香烟,有国产的一品香小乔玉堂春等等,价格便宜,自然也有原产英国的大亨哈达门一类价格昂贵的香烟,甚至还有女士抽的薄荷香烟赫然出现在盒子里。小孩子看见稍微打扮齐整的乘客自火车站里出来,便捧着木头盒子上前兜售,偶有生意做成,便向买烟的客人说不少吉祥的好话。

        也不乏小女孩儿拎着花篮兜售鲜花,嘴里一遍遍嘟囔先生小姐买枝花罢。

        明珍每次见,都心生恻隐,可是外祖父同父亲一早便交代过她,钱财不可露白,更加不可轻易心软,只要她向一个孩子买了花或者他们兜售的东西,就会有许多孩子涌过来,其中更不乏被帮派控制的小偷儿。

        明珍看着那些衣着褴褛单薄的孩子,心中再不忍,也只能强自瞥开眼去,将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朝自己的目的地走去。

        忽然有人自背后拍了拍明珍的肩膀。

        明珍回过头去,大惊。

        只见殊良笑着一张好看的娃娃脸,站在明珍身后。

        “殊良,你怎么来了?!”明珍不是不惊讶的,“今天不是你祖父寿辰么?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殊良微笑,“我想同明珍在一起啊,既然你不能来陪我,那我来陪你好了。”

        明珍看见殊良一脸无辜的微笑,只得叹息,“殊良,我是出来办事的,并不是出来游玩,带着你不方便。你赶紧回去,今天你祖父寿辰,家里找不着你要着急的。”

        殊良只管学明珍,将两手插在藏蓝色齐膝大衣的口袋里,“除非你同我一起回去,否则我不走。”

        明珍瞪着殊良,殊良也瞪着明珍。

        良久,明珍妥协地微微长叹。倘使押着殊良回徽城去,自己再过来,一来一回,一天就过去了,这帐款只怕是送不成了,没办法,只能让他跟着。

        殊良见了,几乎当街欢呼起来。

        明珍赶紧从衣袋里抽出手,一把拉住殊良,一手堵住殊良的嘴巴,将殊良拖到路边店铺的遮阳蓬下,才放下手来。

        “说好了,你既然跟也跟来了,我也不让你回去,可是你得给我老老实实的,不能乱走乱看,更不能乱说话。”明珍表情严肃,这芜城不比徽城,在徽城,纪家也算是有头面的,日伪军好歹也会卖纪家几分薄面。可是在芜城,谁也不会因为他姓纪就予以通融。“我去哪儿,你就跟到哪儿,有什么事儿,都由我来处理,晓得了么?”

        殊良大力点头,表示知道了。

        明珍的心,这才稍微安了安,领着殊良往前走。

        柳家的纺织厂并没有设在芜城城里,而是出了城,大约三里路的一个镇子上。
        明珍一向是步行过去的,并不叫黄包车。外公柳直说了,她一个小姑娘,乘黄包车出去,万一到偏僻地方,一个孔武有力的大汉,明珍万万不是对手,被抢走了钱是小事,如果人受了伤害,那可如何是好。所以明珍一直都是走得去的。

        可是殊良哪里走过这么远的路?平日里家中都有司机接送,即便偶尔不用家里的车接送,他也会骑脚踏车,或者索性叫一辆黄包车。走了没有多远,还没出芜城,殊良已经叫累。

        “明珍,等一等,我走不动了。”殊良停下脚步,双手撑住腿,“明珍,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罢,我实在走不动了。”

        明珍拨开大衣袖子,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已经是中午时分,倘使现在停下休息,要等下午才能到工厂,等将货款送到,一一发放到工人手里,恐怕都要晚上了。殊良是绝没有可能赶在他祖父寿宴前赶回去的。

        可是,不让殊良休息,以他这样磨磨蹭蹭的速度,怕是到晚上也不能赶到工厂了。

        明珍连叹息的力气也无,对殊良说,“你让我想一想。”

        思来想去,明珍也不敢随便找个地方给殊良休息,最后,明珍有了主意。

        “我给你找间客栈,开一间房间,你在屋里休息,我自己去厂里送货款。你给我老实在屋里呆着,哪儿也不许去,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回去,你听见了没有?!”

        殊良点头,表示听见了。

        “走罢。”明珍掉转方向,朝城内走。

        有走了一会儿,明珍停在一间柳记绸布店门前。

        “不是要去客栈么?怎么到这儿来了?”殊良轻轻拉了拉明珍的衣袖。

        明珍瞪了殊良一眼,“现在是什么时候?想住客栈就住的么?要在当地找一个保人,由保人出具保证金和保证书,客栈才会收我们。你擅自去客栈开房,客栈是不敢将房间开给你,否则政府军搜查的时候,查出点问题来,他们是要担责任的。”

        殊良只能小心翼翼地凑到明珍眼前,“对不起,明珍,我不知道。”

        “以后别这么冒失了。”明珍伸手,拍拍殊良的头,“我先找地方把你安置了,你在房间里看看报纸,休息一会儿,我很快回来。”

        两人找到柳记绸布店的大掌柜的,大掌柜的自然认识明珍,一路笑着迎上来,“大小姐来了,怎不叫人通知一声?我好着人去接。”

        “不用麻烦掌柜的。我想给朋友开一间房间,让他休息一会儿,想请许掌柜为我们做个保人。”

        “没问题。”许掌柜一口应承,跟店里的伙计交代了一声,就同了明珍殊良一起去附近的客栈,做了保人,交了保证金,为殊良开了一间上房。“请大小姐和您的朋友好好休息,倘使有什么事,尽管差遣客栈的伙计来说一声。”

        “谢谢许掌柜。”

        送走了许掌柜,明珍又下楼,给世钊买了大公报同故事画本,另叫了一些店心,一并带给殊良。

        “你在房间里等我,除了我,谁敲门也不要开。有什么事,都等我回来再说。”明珍想了想,又问,“你身上有钱么?”

        殊良点了点头,

        “把钱分开来放,上衣口袋一些,裤袋一些,鞋里也放一些。”明珍叮嘱道。

        殊良点头,骇笑。

        明珍伸手点一点殊良额角,“出门在外,总要小心些才好。”

        “哦。”殊良受教。

        “那我走了。”明珍重又系上围巾,戴好帽子和手套,拉开门,准备走出去。

        “明珍。”殊良忽然又出声叫住明珍。

        “怎么?”明珍回过头,望着站在房间里,穿一件灰色青年装同色裤子,已经长高长大的少年。

        “早去早回。”少年向明珍微笑,眉眼弯弯。

        “我知道了。”明珍倏忽便软下心来,仿佛又见到那个胖胖矮矮的小男孩儿,扯着她的袖子管,说,我要和明珍在一起。

        只是此时的两人都不知道,徽州城里,为了找不见了踪影殊良,纪家几乎已经开了锅。

        第三十五章  烽火将燃(3)

        徽州城内,纪家为了纪老爷子八十寿辰,做足了工夫。

        请了城里最大的悦宾酒楼的掌勺大师傅置寿宴,以及请了城里最红的徽班来唱堂会,更有淮河上的民间杂耍艺人堂前献艺……

        纪家为此准备了已经一个月。

        虽然世道艰难,可是老人八十岁大寿,还是要热闹一番的。请柬早已经写好,前两日已经发了出去,座次也都一一排好,万万不可顾此失彼,得罪了亲友和城里的老爷。

        到了中午,一切已经安排妥当,只等晚上开席,却满世界找不到小少爷。

        佣人奶妈急出一身汗来。

        殊良小少爷可是老太爷的心头宝,肝尖肉。纪家到这一代,只得纪方瞿一个男丁,纪方瞿又只得纪殊良一个儿子,简直是宝贝到了天上去。老太爷八十寿辰,怎么可以少了这个宝贝金孙?

        不得以,纪少夫人只能悄悄着奶妈和佣人到外头去找,先不能惊动了老太爷和老太太。

        只是城里能去的地方,都已经找过了,却始终没有找见殊良,过了晌午饭折子时间,纪少夫人开始焦心。这要是到了晚上都还找不见,那可如何是好?又不能到处张扬,说儿子找不着了。

        还是奶妈想到了,同纪少夫人咬耳朵。

        “小少爷最喜欢柳家大小姐,会不会是去找柳大小姐去了?”

        纪少夫人眼前一亮。

        可不是把这一茬儿给忘了?

        儿子殊良喜欢柳明珍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打送进学堂里开始,回到家里来,满嘴说的就是那几个字,明珍如何如何,明珍如何如何,合家上下,都晓得殊良喜欢这个大他两岁的柳大小姐。

        只是自从柳明珍前几年几乎摔下山涧,被救上来之后,那孩子就休了学,一直在家里休养。这几年也听说随在外祖父身边,在学着自家生意。渐渐同儿子殊良见得便少了。

        然而殊良仍一心喜欢柳明珍。

        今天殊良不用读书,也没有功课,因着祖父寿辰,丈夫纪方瞿也许他可以不用进药房,他有大把时间,的确可能出城找柳明珍去了。

        “赶紧备车,我们走一趟柳家。”纪少夫人立刻吩咐奶妈。

        “是,夫人。”奶妈衔命而去,过不了多久,回来覆命,说司机已经将车准备好了。

        纪少夫人连同奶妈乘了车直出了城,往城外柳家而去。

        到了柳家门口,奶妈扶着纪少夫人下了车,然后上前拍门。

        柳家的门房听见拍门声,走过来开了一角偏门,探出头来。

        “什么事儿啊?”

        “我们是城里纪家药厂的,这是我们家少奶奶,我们想来找我们家小少爷。”奶妈上前交涉。

        “纪家?”门房想了想,“纪少爷怎么会在我们家呢?今日并没见过纪少爷。”

        纪殊良在明珍生病时,曾经来过两次,门房总算还有印象。

        “可是我们哪儿都找过了,我们小少爷如果不是来找你们孙小姐,还能去哪儿?”奶妈听了,口气不免有些着急。

        门房听了,也不乐意了。

        “你们小少爷找不见了,管我们柳家什么事儿?”

        眼看就要在门口争执起来。

        “这是怎么了?怎么都站在门口?”恰好舒氏吃过午饭,准备溜达一圈,化化食回屋睡觉,听见大门口有声音,便过来看看。

        “二夫人,是这么回事儿……”门房就把事情说了一遍。

        “哎呀,这么要紧的事,千万别耽误了。”舒氏叫门房将门打开,请纪少夫人与奶妈进门到偏厅里。“两位别急,慢慢说,究竟是怎么一档子事儿?”

        纪少夫人又把事情讲了讲。

        “我们家明珍……出城去芜城送款子去了,要到晚上才能回来。”舒氏沉吟,“以我们家明珍的脾气,应是不会那么大的胆子,将你们家殊良擅自带去。你们肯定纪少爷跟我们明珍在一块儿?”

        “难道还是我们家小少爷自己跟着去了?”奶妈急红了脸。

        舒氏明白他们找不见人的心情,所以也不计较,稍一沉吟,便已有了打算。

        “既然二位这么肯定,贵府的小少爷肯定同我们明珍在一处,那不如,我就陪二位往芜城走一趟,干着急也不是办法,是不是?”舒氏当机立断,时间紧迫,不能再拖。

        纪少夫人略松了一口气,“那太好不过了,谢谢夫人。”

        舒氏即刻吩咐了下人,准备了车,同纪少夫人一同赶往芜城。

        三个女人一路无话,赶到了芜城,已经是下午。

        纪少夫人绞着手里的真丝绢子,心中格外焦急。

        倘使不远千里地跑这样一趟,能找到儿子,那是再好不过。可是,假如找不到儿子,不但得罪了柳家,还白白浪费了时间。

        舒氏看见那丰腴的少妇一脸的焦虑,轻轻按了按她的手背,“你放心,倘使是我们明珍的不是,我一定叫明珍登门道歉。”

        纪少夫人忙连连摇头,“这怎么使得?您带我来找殊良,已经帮了我的忙。”

        两人一阵客气。

        柳家的车子一路加足马力,来到芜城城外的镇子上,穿过一座牌坊,沿着一条小道往里头开,远远地,已能看见纱厂的烟囱里的缕缕白烟。

        迎面走过来一个穿着黑白格子呢大衣的人,看见有汽车经过,便侧身让路。

        汽车开了过去,舒氏透过车窗,看见那站在小路牙子上的少女,正是自己的外孙女明珍,连忙叫司机停车。

        明珍看见汽车停下,已经心中诧异,等车门打开,看见小外婆舒氏下了车,更是诧异非常。

        “小外婆,您怎么来了?”

        “明珍,先不管这些,你且告诉小外婆,殊良是不是同你在一起?”

        看见小外婆脸色严肃,思及殊良跟着自己跑到芜城的样子,明珍也晓得事情的严重,便点了点头。

        “小少爷人呢?”奶妈忍不住左右张望,并没有看见殊良的身影。

        “殊良人呢?”舒氏拉住明珍的手问。

        “殊良说他走不动,我怕一则怕他太累,二则担心这样晚上之前赶不会徽州城,所以先将他安置在城里的客栈中。”明珍看一眼小外婆,又看了看纪少夫人,“我现在就是准备回去找他,然后回家去。”

        舒氏叹息一声,“你这孩子,胆子也真大,你就这么把殊良一个人留在城里,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办?”

        明珍抿着嘴唇,低下头来。

        “先不说这些个了,我们先把殊良接了,赶紧回徽州城去罢。”纪少夫人听说找见了儿子,也不管其他了,先赶回徽州城里,给老太爷祝寿是正经。

        明珍说了客栈的地址,又替司机指了路,一行四人乘车来到客栈跟前,下了车。

        客栈掌柜的,一见先头来的小姑娘同着两个贵妇及一个老妈子走进来,知道是贵人来了,赶紧自帐台里迎出来。

        “欢迎欢迎,不知太太小姐是吃饭还是住店?”

        “我们来接人。”舒氏微笑,自手笼里取出一枚银圆塞到掌柜的手里,“麻烦掌柜的了。”

        “您请您请。”掌柜的即刻点头哈腰,再不多过问一句。

        明珍领着舒氏一行上了楼,推开上房的门,只见里头空荡荡,没有一个人。

        纪少夫人几乎要哭出来了。

        明珍站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也是一愣。

        她明明叮嘱殊良,就在房间里读书看报,不要随便出门的,怎么房间里竟然没人?

        明珍心中不由得焦急起来。殊良在此地人生地不熟的,能去哪里?万一被坏人骗了或者被地痞流氓欺负了可怎么办?

        这时有人“蹬蹬蹬”上得楼来,嘴里笑着说,“明珍你这么快就回来了?你看我买了什么?”

        说着,人已经走进房间里,随后便怔在门口。

        只见明珍站在舒氏身侧,纪少夫人同奶妈站在另一头。

        殊良只觉头皮一麻,手里的王致和臭豆腐同一油纸包蟹壳黄油酥小烧饼几乎掉在地上。

        “殊良,你这孩子,跑哪里去了,让娘好找……”纪少夫人抢上前去,搂住儿子,一阵上下抚摸。

        殊良扎着双手,只好笑一笑,“母亲,我自己跟着明珍,想出来玩玩的。您看,我还给您买了臭豆腐和油酥烧饼,可好吃了。您赶紧趁热尝尝。”

        纪少夫人哪里还管这些东西其实是儿子买给明珍的还是真的是买给自己的,只管心肝肉地叫,“担心死娘了,以后万万不可以了。明珍带你出来玩,你也不告诉家里一声,如果出了事,娘可怎么跟你父亲是祖父祖母交代啊?”

        “母亲,是我央着明珍带上我的,不关明珍的事,您别怪她。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殊良抿嘴,怎么母亲也不问青红皂白,就暗暗指是明珍带他出来的呢?

        少年并不知道,他越是这样维护少女,做母亲的心中越是不甘。

        “好了,如今纪少爷已经找到了,我们赶紧回去罢,否则赶不上纪老太爷的寿宴便不好了。”舒氏这时候出声催促。

        一行人退了房,取回保证金送回给柳家绸布店的掌柜的,然后驱车回到徽州城。

        殊良自同母亲回家去了。

        留下舒氏,轻轻叹息,摸了摸外孙女的头顶,“以后碰见这种事,哪怕晚一天送货款,也要先把人带回来,知道了吗?”

        明珍默默点头。

        第三十六章  烽火将燃(4)

        转天,纪老太爷的寿辰结束,城中多了一项谈资。

        纪家在城西大牌楼下头布粥送衣,给要饭的乞丐和穷得要卖儿卖女的老百姓。

        市长同夫人一起前去贺寿,送了一株尺高红珊瑚树,祝老爷子福如东海。

        张督军派夫人前去,送了一箱子东珠,说是磨成粉喝了,可以延年益寿。

        叶大帅偕同长子同幺儿前往,送的是一匣子珍稀药材,愿老爷子福泰安康。

        连日本人都送了礼,据说是一幅卷轴,只是里头画的东西不得老爷子的欢心,竟然是一只乌龟。不过有知道东洋人礼节的,说乌龟在东洋人眼里,代表长命百岁,所以其实是祝纪老太爷长寿的意思,老太爷也就宽心了。

        那徽班里的头牌真叫一个美,嗓音柔媚,身段婉转,举手投足,真正是满堂叫好。

        听说警察局局长当晚就把班子里的一个青衣给带回去了。

        哪儿呀,是班子里的一个小花旦才对。

        怎么连日本人都紧着讨好纪老爷啊?有人小声问。

        你外地来的吧?连这个都不晓得?便有人不屑地瞟一眼过去。

        纪家开的是什么?开的是药厂,徽州半数以上的药房,都从他们纪家的药厂进货。顶好的止痛膏药伤药仁丹,小孩儿用的保赤丸正气水,伤风感冒吃的药片儿,都是他们纪家生产的。好多药都是他们纪家的独门秘方。还有那磺片啊红汞啊纱布绷带啊,更是不消提了。日本人能不笼络着么?别说日本人,张督军的部队,叶大帅的部队,哪一方不是得靠纪家供的药给军队?更有人是百晓生。

        明珍随外公柳直巡店,一路走,一路能听见类似这样的议论。

        柳直握住明珍的手,紧了紧。

        他们柳家近几年越发低调,家里便未做过大宴宾朋的酒席。无论是柳直自己的生日,还是明珍的生日,仅仅是自家人围着两张桌子,便算是庆祝了。

        “以后,远着点殊良罢。”柳直轻轻对明珍说。

        明珍点了点头,她知道自己昨天做事思虑不周,有欠妥当,恐怕要留人口舌。

        “再过两年,你十六岁,就把你和世钊的婚事办了罢,明珍。”柳直忽然对沉静的明珍说。

        明珍倏忽抬头,望向外祖父。

        刹那间明珍意识到,外公老了,两鬓已然全白,腰背也远不如以前挺直,仿佛有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老人的肩膀上,使得他无比疲惫。

        “好的,外公。”明珍轻声答应下来。

        “乖。”柳直拍拍明珍的肩膀。

        晚些时候,世钊来见明珍。

        世钊已经长高长大,十六的少年有着宽厚的肩膀,乌黑浓密的头发,一双长而直的眉毛,眼睛炯炯有神,直鼻,厚薄适中的嘴唇,英俊无匹。

        明珍正同小外婆舒氏一起算帐,将整个三月里的收入支出和税款相加减,然后才能得出一个月的净收入。

        看见少年穿一身烟灰色中山装,戴一顶藏青色学生帽走进门来,舒氏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捶着后腰,“唉……人老了,便经不得久坐,这老腰跟要折了似的疼。你们坐,我找老妈子给我捶捶松去。”

        说完,帐本一夹,竟扬长而去。

        留下两个少年,一时相顾无言,隔了一会儿,便彼此相对傻笑。

        笑完了,世钊牵起明珍的手来。

        明珍挣了挣,没有挣脱,也就由得世钊牵着。

        世钊凝视明珍的一双手,这双手有些小小的肉,手背有微微几点肉涡,分红色指甲,剪得短短的,右手中指内侧有薄薄的茧子,看见是经常拿笔的缘故。

        世钊低头,轻轻吻一吻那薄茧。

        明珍如遭雷殛,浑身僵直。

        世钊见了,只觉得可爱,趁明珍不注意,凑过头去,在少女粉嫩的嘴唇上,蜻蜓点水般一啄,随后退开,一张英俊得脸渐渐涨得通红。

        少女的脸色也不遑多让,整张脸皮仿佛红得能滴出血来,隔了半晌,才晓得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少年看得心动不止,又凑过去,吻一吻少女捂住嘴唇的一双肉肉的手背。

        明珍只觉得“轰”地一声,自顶至踵,全身直如被火烧起来一般,热辣辣地烫。

        世钊将额角顶在明珍的额角上。

        以前他看见父亲父亲趁无人注意时,这样耳鬓厮磨,并不觉得如何,只想这两人也不觉得腻味。可是这一刻,他同明珍在一起,忽然便希望时间就此停止,再不前行。

        “你知道了么,明珍?”世钊变声期微微嘶哑难听的声音在明珍耳边问。

        明珍点了点头。

        “我们以后就能一直在一起了,是不是?一起看书,一起……这样……还有……这样……”世钊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世钊……”少女的声音羞涩,还有一点点困惑。

        外头,舒氏拦住了一个佣人,“过五分钟,将茶水送进去。”

        佣人领会了,就端着茶水盘子,进了偏厅。过了五分钟,佣人端着茶水盘进了客堂间,进门前先咳嗽了一声,然后才迈过门槛进了五。

        两个少年少女红着脸分开,端坐,开始喝茶,只是眼睛总不时瞟向对方。

        佣人端着托盘退出来,一路捂着嘴偷笑。

        看起来孙小姐的好事要近了,这可是大喜啊。

        世钊又坐了一会儿,这才走了,说是约了同学去看话剧,问明珍要不要一起去。

        明珍摇头推了,她并不怎么认识世钊的同学,再说,她还没有同小外婆看完帐。

        世钊也不强求,只说下次再见,便走了。

        在门口碰见胖冬冬的明珠,世钊笑着捏了捏伊的脸,告辞出去。

        “姐姐要同世钊哥哥完婚了?”女孩子嘟起嘴巴,直眉愣眼地问。

        “你已经知道了啊。”明珍拉过妹妹,将伊奔得有些散乱的辫子重新扎好。

        “那是不是以后姐姐就再不会陪我玩了?”明珠的嘴巴噘得更高。

        明珍笑起来,这孩子,还是只晓得玩,一点不识人间疾苦。

        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一副天真模样,明珍恍若隔世。

        嘬哄了一会儿,总算哄得明珠将这一茬儿给抛在脑后了,蹦跳着跑出去找弟弟们玩儿去了,明珍才捧住脸,一个人坐在客堂间里,回想刚才的那几个轻浅的吻。

        以后,成了婚,就是这样么?一直一直在一起,拥抱亲吻?

        明珍想不下去了,少女的心里,终于有什么东西,萌动发芽,茁壮成长。

        隔不了几天,整个徽州城里便都知道了,柳勖两家结了亲家,柳家的孙小姐将要嫁给勖家的小少爷了。

        “爹,是您透的消息么?”柳茜云私下里去问父亲柳直。

        柳直点头承认,“我同几个老友喝茶时说的。”

        “这还有两年的,父亲何用这么早就将消息透露出去呢?”柳茜云不解,这中间万一有什么变故可如何是好?

        “我这也是绝了不相干的人的念想,免得给明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柳直轻叹,“茜云,我只你一个女儿,看见你嫁得好,同夫婿举案齐眉,生活和乐,我心中十分快慰。我现在以同样的心情,期盼明珍也嫁得好。你们母亲生活得幸福,我百年之后,也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父亲,您说什么呢。”柳茜云轻蹙柳眉。

        “你听爹把话说完。”柳直摆了摆手,“你那四个哥哥,如今看来看去,只得你二哥,还是个有良心有担当的,你二哥家的承冼,也是个念旧情的孩子。你大哥三哥四哥,不提也罢。我只怕百年之后,他们不会善待你们这一房。所以——我一早已经替你们准备下了,等明珍结婚,你们就以送女儿去上海度蜜月为由,一家人都去上海罢。到了那边,有你二哥照应,我也放心。”

        “父亲……”柳茜云哽咽,几不成声。

        “这边你不用担心,我和你娘,还有你二娘和几个姨娘,都有节蓄,十分丰厚,你几个哥哥为了这些钱,总也要时时孝敬我们。”

        “父亲……”柳茜云痛哭出声。

        “好了,别哭了。”柳直拍拍女儿的背,“你把这件事,告诉望俨,叮嘱他先不露声色,免得你几个哥哥坏事。”

        “是……父亲。”

        恰恰在这一天,纪少夫人带着大包小包的礼品,偕同儿子殊良,上门来赔礼道歉。

        柳茜云同舒氏一道接待了纪少夫人与殊良。

        纪少夫人神色颇憔悴,原本圆润的脸瘦了不少,而殊良更是面有菜色。

        “纪少奶奶这是怎么了?”舒氏诧异。

        “我来给您和孙小姐赔礼道歉来了。”纪少夫人奉上礼品。

        “这是从何说起呢?”舒氏坚决推辞。

        柳茜云事后从舒氏口中听说了纪殊良擅自跟着明珍去了芜城的事,也吓出一身冷汗来。

        这是没有出事,万一出了事,他们纪家两代单传,柳家即使怎么赔偿也是不能够的。

        “嫂夫人,这事儿原是我们明珍思虑不周,怎么好劳您登门呢?理应我们明珍过府道歉才是。”柳茜云和声说。

        “不不不,这件事,千真万确,是我错了。我不该错怪明珍。”纪少夫人叹息,几乎流下泪来。“我们殊良喜欢明珍,这也不是什么秘密……这孩子死心眼儿,从小就只紧着明珍,其他姑娘他连睬都是不睬的。这不是……前几天听说明珍要与勖家少爷完婚……”

        纪少夫人自旗袍襟口扯出真丝绢子来,开始抹眼泪。

        “……这孩子一听说,便连饭都不吃了……”

        舒氏与柳茜云这才有些恍然,原来这对母子,这般憔悴,是怎样来的。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纪少夫人开始抽噎,“……无论如何,上次的事,都是我的不对……请给我家殊良一个机会……”

        这个——舒氏与柳茜云对望一眼。

        最后,舒氏叹息,“纪少奶奶,我们明珍与勖少爷是交换过信物,当着证人的面订的婚,除非勖家那边有什么变故,否则我们柳家,是不会主动退婚的。如此一来,怎么可能给贵公子机会呢?一女不事二夫,此事纪少奶奶以后休得再提。”

        舒氏这时只是推搪之辞,却不料日后,一语成谶。

        第三十六章  烽火将燃(4)

        转天,纪老太爷的寿辰结束,城中多了一项谈资。

        纪家在城西大牌楼下头布粥送衣,给要饭的乞丐和穷得要卖儿卖女的老百姓。

        市长同夫人一起前去贺寿,送了一株尺高红珊瑚树,祝老爷子福如东海。

        张督军派夫人前去,送了一箱子东珠,说是磨成粉喝了,可以延年益寿。

        叶大帅偕同长子同幺儿前往,送的是一匣子珍稀药材,愿老爷子福泰安康。

        连日本人都送了礼,据说是一幅卷轴,只是里头画的东西不得老爷子的欢心,竟然是一只乌龟。不过有知道东洋人礼节的,说乌龟在东洋人眼里,代表长命百岁,所以其实是祝纪老太爷长寿的意思,老太爷也就宽心了。

        那徽班里的头牌真叫一个美,嗓音柔媚,身段婉转,举手投足,真正是满堂叫好。

        听说警察局局长当晚就把班子里的一个青衣给带回去了。

        哪儿呀,是班子里的一个小花旦才对。

        怎么连日本人都紧着讨好纪老爷啊?有人小声问。

        你外地来的吧?连这个都不晓得?便有人不屑地瞟一眼过去。

        纪家开的是什么?开的是药厂,徽州半数以上的药房,都从他们纪家的药厂进货。顶好的止痛膏药伤药仁丹,小孩儿用的保赤丸正气水,伤风感冒吃的药片儿,都是他们纪家生产的。好多药都是他们纪家的独门秘方。还有那磺片啊红汞啊纱布绷带啊,更是不消提了。日本人能不笼络着么?别说日本人,张督军的部队,叶大帅的部队,哪一方不是得靠纪家供的药给军队?更有人是百晓生。

        明珍随外公柳直巡店,一路走,一路能听见类似这样的议论。

        柳直握住明珍的手,紧了紧。

        他们柳家近几年越发低调,家里便未做过大宴宾朋的酒席。无论是柳直自己的生日,还是明珍的生日,仅仅是自家人围着两张桌子,便算是庆祝了。

        “以后,远着点殊良罢。”柳直轻轻对明珍说。

        明珍点了点头,她知道自己昨天做事思虑不周,有欠妥当,恐怕要留人口舌。

        “再过两年,你十六岁,就把你和世钊的婚事办了罢,明珍。”柳直忽然对沉静的明珍说。

        明珍倏忽抬头,望向外祖父。

        刹那间明珍意识到,外公老了,两鬓已然全白,腰背也远不如以前挺直,仿佛有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老人的肩膀上,使得他无比疲惫。

        “好的,外公。”明珍轻声答应下来。

        “乖。”柳直拍拍明珍的肩膀。

        晚些时候,世钊来见明珍。

        世钊已经长高长大,十六的少年有着宽厚的肩膀,乌黑浓密的头发,一双长而直的眉毛,眼睛炯炯有神,直鼻,厚薄适中的嘴唇,英俊无匹。

        明珍正同小外婆舒氏一起算帐,将整个三月里的收入支出和税款相加减,然后才能得出一个月的净收入。

        看见少年穿一身烟灰色中山装,戴一顶藏青色学生帽走进门来,舒氏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捶着后腰,“唉……人老了,便经不得久坐,这老腰跟要折了似的疼。你们坐,我找老妈子给我捶捶松去。”

        说完,帐本一夹,竟扬长而去。

        留下两个少年,一时相顾无言,隔了一会儿,便彼此相对傻笑。

        笑完了,世钊牵起明珍的手来。

        明珍挣了挣,没有挣脱,也就由得世钊牵着。

        世钊凝视明珍的一双手,这双手有些小小的肉,手背有微微几点肉涡,分红色指甲,剪得短短的,右手中指内侧有薄薄的茧子,看见是经常拿笔的缘故。

        世钊低头,轻轻吻一吻那薄茧。

        明珍如遭雷殛,浑身僵直。

        世钊见了,只觉得可爱,趁明珍不注意,凑过头去,在少女粉嫩的嘴唇上,蜻蜓点水般一啄,随后退开,一张英俊得脸渐渐涨得通红。

        少女的脸色也不遑多让,整张脸皮仿佛红得能滴出血来,隔了半晌,才晓得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少年看得心动不止,又凑过去,吻一吻少女捂住嘴唇的一双肉肉的手背。

        明珍只觉得“轰”地一声,自顶至踵,全身直如被火烧起来一般,热辣辣地烫。

        世钊将额角顶在明珍的额角上。

        以前他看见父亲父亲趁无人注意时,这样耳鬓厮磨,并不觉得如何,只想这两人也不觉得腻味。可是这一刻,他同明珍在一起,忽然便希望时间就此停止,再不前行。

        “你知道了么,明珍?”世钊变声期微微嘶哑难听的声音在明珍耳边问。

        明珍点了点头。

        “我们以后就能一直在一起了,是不是?一起看书,一起……这样……还有……这样……”世钊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世钊……”少女的声音羞涩,还有一点点困惑。

        外头,舒氏拦住了一个佣人,“过五分钟,将茶水送进去。”

        佣人领会了,就端着茶水盘子,进了偏厅。过了五分钟,佣人端着茶水盘进了客堂间,进门前先咳嗽了一声,然后才迈过门槛进了五。

        两个少年少女红着脸分开,端坐,开始喝茶,只是眼睛总不时瞟向对方。

        佣人端着托盘退出来,一路捂着嘴偷笑。

        看起来孙小姐的好事要近了,这可是大喜啊。

        世钊又坐了一会儿,这才走了,说是约了同学去看话剧,问明珍要不要一起去。

        明珍摇头推了,她并不怎么认识世钊的同学,再说,她还没有同小外婆看完帐。

        世钊也不强求,只说下次再见,便走了。

        在门口碰见胖冬冬的明珠,世钊笑着捏了捏伊的脸,告辞出去。

        “姐姐要同世钊哥哥完婚了?”女孩子嘟起嘴巴,直眉愣眼地问。

        “你已经知道了啊。”明珍拉过妹妹,将伊奔得有些散乱的辫子重新扎好。

        “那是不是以后姐姐就再不会陪我玩了?”明珠的嘴巴噘得更高。

        明珍笑起来,这孩子,还是只晓得玩,一点不识人间疾苦。

        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一副天真模样,明珍恍若隔世。

        嘬哄了一会儿,总算哄得明珠将这一茬儿给抛在脑后了,蹦跳着跑出去找弟弟们玩儿去了,明珍才捧住脸,一个人坐在客堂间里,回想刚才的那几个轻浅的吻。

        以后,成了婚,就是这样么?一直一直在一起,拥抱亲吻?

        明珍想不下去了,少女的心里,终于有什么东西,萌动发芽,茁壮成长。

        隔不了几天,整个徽州城里便都知道了,柳勖两家结了亲家,柳家的孙小姐将要嫁给勖家的小少爷了。

        “爹,是您透的消息么?”柳茜云私下里去问父亲柳直。

        柳直点头承认,“我同几个老友喝茶时说的。”

        “这还有两年的,父亲何用这么早就将消息透露出去呢?”柳茜云不解,这中间万一有什么变故可如何是好?

        “我这也是绝了不相干的人的念想,免得给明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柳直轻叹,“茜云,我只你一个女儿,看见你嫁得好,同夫婿举案齐眉,生活和乐,我心中十分快慰。我现在以同样的心情,期盼明珍也嫁得好。你们母亲生活得幸福,我百年之后,也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父亲,您说什么呢。”柳茜云轻蹙柳眉。

        “你听爹把话说完。”柳直摆了摆手,“你那四个哥哥,如今看来看去,只得你二哥,还是个有良心有担当的,你二哥家的承冼,也是个念旧情的孩子。你大哥三哥四哥,不提也罢。我只怕百年之后,他们不会善待你们这一房。所以——我一早已经替你们准备下了,等明珍结婚,你们就以送女儿去上海度蜜月为由,一家人都去上海罢。到了那边,有你二哥照应,我也放心。”

        “父亲……”柳茜云哽咽,几不成声。

        “这边你不用担心,我和你娘,还有你二娘和几个姨娘,都有节蓄,十分丰厚,你几个哥哥为了这些钱,总也要时时孝敬我们。”

        “父亲……”柳茜云痛哭出声。

        “好了,别哭了。”柳直拍拍女儿的背,“你把这件事,告诉望俨,叮嘱他先不露声色,免得你几个哥哥坏事。”

        “是……父亲。”

        恰恰在这一天,纪少夫人带着大包小包的礼品,偕同儿子殊良,上门来赔礼道歉。

        柳茜云同舒氏一道接待了纪少夫人与殊良。

        纪少夫人神色颇憔悴,原本圆润的脸瘦了不少,而殊良更是面有菜色。

        “纪少奶奶这是怎么了?”舒氏诧异。

        “我来给您和孙小姐赔礼道歉来了。”纪少夫人奉上礼品。

        “这是从何说起呢?”舒氏坚决推辞。

        柳茜云事后从舒氏口中听说了纪殊良擅自跟着明珍去了芜城的事,也吓出一身冷汗来。

        这是没有出事,万一出了事,他们纪家两代单传,柳家即使怎么赔偿也是不能够的。

        “嫂夫人,这事儿原是我们明珍思虑不周,怎么好劳您登门呢?理应我们明珍过府道歉才是。”柳茜云和声说。

        “不不不,这件事,千真万确,是我错了。我不该错怪明珍。”纪少夫人叹息,几乎流下泪来。“我们殊良喜欢明珍,这也不是什么秘密……这孩子死心眼儿,从小就只紧着明珍,其他姑娘他连睬都是不睬的。这不是……前几天听说明珍要与勖家少爷完婚……”

        纪少夫人自旗袍襟口扯出真丝绢子来,开始抹眼泪。

        “……这孩子一听说,便连饭都不吃了……”

        舒氏与柳茜云这才有些恍然,原来这对母子,这般憔悴,是怎样来的。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纪少夫人开始抽噎,“……无论如何,上次的事,都是我的不对……请给我家殊良一个机会……”

        这个——舒氏与柳茜云对望一眼。

        最后,舒氏叹息,“纪少奶奶,我们明珍与勖少爷是交换过信物,当着证人的面订的婚,除非勖家那边有什么变故,否则我们柳家,是不会主动退婚的。如此一来,怎么可能给贵公子机会呢?一女不事二夫,此事纪少奶奶以后休得再提。”

        舒氏这时只是推搪之辞,却不料日后,一语成谶。

        第三十二章  一夕成年(4)

        明珍休了学,停在家里。前段时间的纷扰,总算告一段落。

        柳直的二房舒氏终于开始同外孙女学习阿拉伯数字。

        舒氏虽然是大家出身,只是由于伊家那一支早已经败落,所以舒氏少时已经要谋生养家,故而并没有读过几天书,只粗识几个字,略懂一点点记帐的工夫。

        嫁了柳直之后,因舒氏性格爽辣,压得住阵脚,反而当了持家的。元配季氏倒成了不管事儿的,只管吃斋念佛。

        打理着一大家子内务,分派各房每月例钱,家中用度支出,每个月的额外银钱如购置用品等,还要排解各房的怨言,大房多领了五十银圆,三房去库房里拿了两只腊鸭,没有登在帐上……凡此种种,都要在舒氏的脑海里过一遍。

        早年舒氏年轻,记性好,倒不觉得繁琐,可是如今上了些岁数,便觉得记性大不如前了。老人常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舒氏便开始手边拿一个小本子,有什么事都在本子上记一笔,等到了晚上,一天忙完了,就将本子上所记载的,都归整了,入帐的入帐,入库的入库,抵消的抵消。

        只是舒氏识字不多,字也写得不好看,有时忙起来,那字便七扭八歪,晚上偶尔须得猜一猜,才明白自己写得究竟是什么。

        自己过生日时,听外孙女明珍说,洋人算帐,都是将阿拉伯数字排列,做出明细来,看上去一目了然的,心里便十分感兴趣。一直想学,可是总被这样那样的事情耽搁了。

        如今明珍不去学堂了,时间上便自由得多,舒氏禀过了老爷柳直,说想去外孙女儿房里学洋人算帐的方法。

        柳直想了想,便点头同意,“你去学学也好,免得那孩子不知不觉将学得东西都还给先生了。”

        舒氏应是。

        柳直在舒氏要过去时,又叫住了她,“你性子急,脾气暴,可是对明珍得耐心点儿,假使一时听不懂学不会,也莫使急性子,回来研究,第二天再去跟明珍问清楚,知道了么?”

        舒氏笑着拍了拍老爷柳直的手背,“老爷说得是。我便是再暴脾气,也断不会冲着明珍。我们明珍是多可人的孩子啊?我可不舍得。”

        二老说笑片刻,柳直同了儿子女婿一起上工厂去了。

        柳直此时已经六十岁,原可以退休在家颐养天年,含饴弄孙了,只是柳直总不放心,四个儿子为了这点家业,彼此牵制,女婿又是个好脾气的,他怕万一他不到工厂去,这几个儿子早晚要拆家独过。

        兼之时局不好,日本人在徽州势力一日大过一日,汪伪政府仗势嚣张,民间暗潮涌动,他怕儿子一个不小心,便落了把柄在旁人手里。

        舒氏送走了柳直,先把家里一日的用度发下去,着厨房采买新鲜蔬菜水果鸡鸭鱼肉,又在宅子里转了一圈,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又处理了大房的两个小妾之间的争端,安抚了三房大肚子婆娘起伏不定动辄落泪的情绪,便已经到了中午,用过午饭,舒氏小睡片刻,醒来,着佣人过院打听。佣人回说,大孙小姐已经醒了。

        舒氏便准备了纸笔帐册,拿在手里,准备过去女儿女婿的院子。

        恰在此时,二房的小儿子承冼也从工厂里回来了。

        因为平时各房并不在一处用饭,所以小孩子一般都各自到长辈跟前请安,就散了各忙各的。二房家的承冼算是几个孩子里比较稳当的,工厂里事也人真上心,并不是去走个过场,然后便到外头交狐朋狗友的人。

        柳直因要一碗水端平,除了对女儿茜云格外宠爱,对四个儿子是一视同仁的,连带着对九个孙子外孙也并不格外亲热。

        倒是舒氏,很喜欢承冼,觉得二房媳妇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那时候明珍发烧发得凶险,二房媳妇也是第一个拿出自己陪嫁的安宫牛黄解毒丸送过了的。大房三房四房事后听了口风,也先后送了东西来,可是便总不觉得心诚。

        看见孙子承冼来,舒氏朝承冼招了招手,“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工厂里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