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玄幻奇幻 > 烟花骸 > 60 第五十六章 情义两难(4)

60 第五十六章 情义两难(4)



                                            “承祖,承宗他们呢?”舒氏没有听见其他几个孙子的动静。

        “他们说反正时间还早,就到城里的酒楼去了。”承冼想了想,还是老实回答。

        舒氏蹙眉,怎么就不学好呢?

        “小奶奶这样是要到哪里去?”承冼看见舒氏手里拿着纸笔,身上披了一件薄氅,问。

        “我要去明珍那儿,说好了的,要去学洋人算帐的法子。”

        “小奶奶,我也去。”承冼忙说。

        “好,可是你得乖点儿,若明珍累了,我们便回来。”

        “是。”承冼欢天喜地的一起跟着去了。

        舒氏跟承冼进了院子,正看见奶妈端着水盆从明珍屋里出来,看见舒氏和承冼,忙将水盆交给一旁的佣人,迎了上来。

        “二夫人,冼少爷。”

        “明珍可醒了?”舒氏问。

        “已经醒了,刚擦过脸,喝了点蜂蜜水,正打算出来呢。”

        “那好,我们到客堂间等她。”

        明珍从自己屋里出来,头发扎成麻花辫子,垂在身后,一身绣小小紫色豌豆花缎子面儿的薄棉袄,一条黑色筒裤,清爽秀气。只是头发比以前略短了些,因为将发稍枯黄的那段剪了。

        剪头发的时候,柳茜云与奶妈都以为明珍会哭,不料明珍只是笑一笑,眼神清澈朗然。

        “我看外头街上,还有许多贵人家的孩子,都是短头发,微微有点点卷,他们说这是时髦。”明珍安抚母亲同奶妈,“相比之下,我不过是剪短了一点点而已。”

        柳茜云与奶妈真不晓得是应该担心还是放心。

        明珍剪了头发,连锁反应是明珠也嚷着要剪,说早起梳头太麻烦,又费时间。

        明珠吵得凶,不得以,也给明珍剪短了一些。

        三房大肚子看见了,便心里不舒服,说什么我们这些个都守着规矩不剪头发,凭什么小姑房里的两个姑娘想剪就剪了?

        即使是在自己屋里嘀咕嘀咕,但大门大户的,哪里有不透风的墙?自然最后传进了明珍耳朵里。

        明珍听了,朝奶妈笑笑,“她要是心里不忿,自管去剪,剪完了后果也由得她自己承担。我们不必操心。”

        奶妈点头应是。反正自有少爷和三房的两个姨太太硌她的牙。

        事后奶妈忽然觉得,大小姐长大了。

        若搁以前,明珍会替三舅妈说话,说伊只是爱美如何如何,而今,明珍却只是三言两语,就把事情撇干净了。

        奶妈心里,喜忧掺半。

        明珍进了客堂间,看见小外婆舒氏与承冼表哥,很是高兴。

        小外婆与承冼表哥,是家里对待明珍态度最平和的,既不格外的偏宠,可是也从未说过一字一句的坏话。

        “小外婆,承冼表哥,你们怎么过来了?”

        “这不是来跟我们明珍长学问来了嘛。”舒氏晃了晃手里的帐册,“明珍答应过小外婆的,要教小外婆学洋人的什么阿拉数字……”

        “小奶奶,是阿拉伯数字。”承冼纠正。

        “对,就是阿拉伯数字。”舒氏倒也不害羞,她以前也不会管一大家子的,若不是柳直相信她,愿意教她,把大权放到她手里,也不会有她的今天。

        明珍笑了起来,小外婆还是那么地有活力。

        “那我们先从数字开始。”明珍叫奶妈到自己屋里取出笔盒来,自里面拿出两支铅笔。

        看见那两支铅笔,明珍有一瞬间的怅然,这铅笔,还是学堂组织的运动会上,舒先生奖励给她的。一转眼,这都两年多过去了,真应了一句话,物是人非。

        明珍将铅笔交给奶妈削尖了笔尖,递给舒氏和承冼,“我们今天先将阿拉伯数字同中文数字一一对应起来。”

        明珍在纸上写下壹贰叁肆到拾以及零,统共十一个中文字,又写了0到9十个阿拉伯数字。

        “咱们国人写到10,写做壹拾,笔画繁复,十分浪费时间笔墨。洋人贰拾就写做20,只在数字后头加个零,壹佰,则在数字后加两个零,写做100,如此类推。我们今天先将中文与阿拉伯数字一一对照,认清楚了。”明珍细心地慢慢教,舒氏与承冼自然耐心认真地听讲。

        这一讲竟然就是两刻钟时间,直到奶妈捧了点心进来。

        “二夫人,冼少爷,小姐,先停一停,吃点点心先垫垫饥。”

        明珍笑起来,果然,觉得饿了。

        “小外婆,承冼哥哥,今天就到这里罢,你们看如何?”

        “好,今天就到这里,我们明天再过来学。”舒氏和承冼都没有意见。

        “小外婆回去,只消拿铅笔,沿着我给你的数字,多描几遍,就会写了,很简单的。”明珍一双眼弯成新月形状,十分可爱。

        舒氏摸了摸明珍的额角,温凉温凉的,可见是真的好了。

        舒氏同承冼用过点心便走了,明珍趁着院子里有太阳,便坐在加了厚厚绣墩的藤椅上晒太阳。

        没一会儿,奶妈进来,说门房递消息来,有同学来看明珍。

        许望俨还未回家,柳茜云去三房,给三房送小衣服去了,只得明珍是个能做主的。

        明珍想了想,想不出除了世钊,还有谁会来看她。

        “叫他进来罢。”

        未几,佣人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明珍一看,微微愕然。

        来人,竟是叶淮阆。

        淮阆也明显清瘦许多,下巴尖尖,乌黑头发一把扎在脑后,显得整张脸不过巴掌大小。身上披着一件兔毛斗篷,下边穿一条格子呢长裤,仍蹬着一双黑色马靴,看起来英姿飒爽,美丽无比。

        明珍没料到来的会是淮阆。

        她缠绵病榻时,沈依平来过,纪殊良来过,甚至舒开云也来过,可是淮阆始终没有来过。听说是被叶大帅禁在家里,不许她再出门惹事。又据说徽州城里一片叫好之声。

        当然,仅仅是听说,明珍并没有求证过。

        世钊来看她,也从不提起叶淮阆,所有人都没有跟她提起过。

        大家都默契地,避免提及,也不想让明珍晓得叶家提亲的事。若不是母亲告诉她了,明珍至今都还被蒙在鼓里。

        今日看见淮阆,明珍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说怨么,终究是自己做错事。

        说不怨么——心里却总是有疙瘩的。

        淮阆的心情,同样百转千回,复杂无匹。

        两个少女就这样在午后阳光正好的院子里,遥遥相望。

        良久,淮阆忽然开口。

        “柳明珍,我嫉妒你。”

        明珍睁大了眼睛。

        “我嫉妒你温柔婉约,人缘好,大家都明着暗着的保护着你,即使你毫无所觉。连父亲都对我说,学一学柳明珍,稳稳当当地,做个大家闺秀。那孩子比你小一岁,倒比你老成不知凡几。”淮阆向前走了一步,“你家里个个都把你捧在手心里,可是我呢?从小被父亲母亲扔在上海一间天主教女子学校里,受年纪大的学生的欺负,犯了错就会被修女关进小小的黑屋子里,常常一关就是一天。好不容易回到徽州,有一个对我好的哥哥,可是只见你一面,就喜欢你。我喜欢世钊,偏偏他也喜欢你……”

        淮阆的眼睛微微泛红,有泪光忽隐忽现,“我想叫世钊看清楚,你是个多么笨拙的人,不懂应酬,连脚踏车都不会……”

        明珍眨眨眼睛,眨去眼里的酸涩,原来,淮阆从来都不喜欢她么?

        请她去参加生日晚会,怂恿她学骑脚踏车,每一件事,都不是因为喜欢她么?

        “因为这件事,父亲关了我的禁闭……”淮阆哽咽,“现在又要送我回上海……”

        明珍轻轻从椅子里站起身,想上前拥抱淮阆,可是在手指触及淮阆的一刹那,淮阆猛地拍开了明珍的手。

        “柳明珍,我真的嫉妒你,你凭什么得到所有人的喜爱?凭什么我做什么都是错的,而你就始终是受害者?!”

        明珍怔怔地看着自己被拍开的手,心中堵得慌。

        “柳明珍,我讨厌你!!”

        淮阆喊完,眼泪便不可遏止地流了下来,转身跑出院子去了。

        在门口,与被奶妈请回来的柳茜云撞在一起,两人俱是一个趔趄。

        奶妈只来得及扶住自己的小姐,无奈地看着那哭成一个泪人似的小姑娘跑远了。

        柳茜云看见女儿呆站在院子当中,一脸的无助表情,连忙走过去,蹲下身抱住女儿。

        “明珍,明珍,你怎么了?别吓娘啊!”

        明珍转动眼珠,将视线从自己的手,移到目前脸上。“娘,我很招人讨厌么?小时候世钊讨厌我,现在,淮阆也讨厌我?是不是还有很多人讨厌我,只是嘴巴上不说?”

        “我的傻明珍——”柳茜云几乎哭出来,这孩子从小纯良,即使有人欺负她,她也只是隐忍着,从不告状。可是,便是如此,也不能教所有人都喜欢她。“那孩子不喜欢你,是因为你拥有她所没有的,她心里妒忌,可是又找不到排解的法子,不是你的错。”

        “可是——”明珍望着母亲的脸,“为什么我的心里这么难受?我当她是朋友看,认真想对每一个人好,为什么……”

        “你没有错,明珍,我的明珍……”柳茜云落下泪来,为什么要让她如珍宝般宠爱的孩子受这样的苦?

        明珍看着母亲的泪颜,也怔怔落下泪来,终于化成一场嚎啕痛哭。

        第三十二章  一夕成年(4)

        明珍休了学,停在家里。前段时间的纷扰,总算告一段落。

        柳直的二房舒氏终于开始同外孙女学习阿拉伯数字。

        舒氏虽然是大家出身,只是由于伊家那一支早已经败落,所以舒氏少时已经要谋生养家,故而并没有读过几天书,只粗识几个字,略懂一点点记帐的工夫。

        嫁了柳直之后,因舒氏性格爽辣,压得住阵脚,反而当了持家的。元配季氏倒成了不管事儿的,只管吃斋念佛。

        打理着一大家子内务,分派各房每月例钱,家中用度支出,每个月的额外银钱如购置用品等,还要排解各房的怨言,大房多领了五十银圆,三房去库房里拿了两只腊鸭,没有登在帐上……凡此种种,都要在舒氏的脑海里过一遍。

        早年舒氏年轻,记性好,倒不觉得繁琐,可是如今上了些岁数,便觉得记性大不如前了。老人常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舒氏便开始手边拿一个小本子,有什么事都在本子上记一笔,等到了晚上,一天忙完了,就将本子上所记载的,都归整了,入帐的入帐,入库的入库,抵消的抵消。

        只是舒氏识字不多,字也写得不好看,有时忙起来,那字便七扭八歪,晚上偶尔须得猜一猜,才明白自己写得究竟是什么。

        自己过生日时,听外孙女明珍说,洋人算帐,都是将阿拉伯数字排列,做出明细来,看上去一目了然的,心里便十分感兴趣。一直想学,可是总被这样那样的事情耽搁了。

        如今明珍不去学堂了,时间上便自由得多,舒氏禀过了老爷柳直,说想去外孙女儿房里学洋人算帐的方法。

        柳直想了想,便点头同意,“你去学学也好,免得那孩子不知不觉将学得东西都还给先生了。”

        舒氏应是。

        柳直在舒氏要过去时,又叫住了她,“你性子急,脾气暴,可是对明珍得耐心点儿,假使一时听不懂学不会,也莫使急性子,回来研究,第二天再去跟明珍问清楚,知道了么?”

        舒氏笑着拍了拍老爷柳直的手背,“老爷说得是。我便是再暴脾气,也断不会冲着明珍。我们明珍是多可人的孩子啊?我可不舍得。”

        二老说笑片刻,柳直同了儿子女婿一起上工厂去了。

        柳直此时已经六十岁,原可以退休在家颐养天年,含饴弄孙了,只是柳直总不放心,四个儿子为了这点家业,彼此牵制,女婿又是个好脾气的,他怕万一他不到工厂去,这几个儿子早晚要拆家独过。

        兼之时局不好,日本人在徽州势力一日大过一日,仗势嚣张,民间暗潮涌动,他怕儿子一个不小心,便落了把柄在旁人手里。

        舒氏送走了柳直,先把家里一日的用度发下去,着厨房采买新鲜蔬菜水果鸡鸭鱼肉,又在宅子里转了一圈,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妥之处,又处理了大房的两个小妾之间的争端,安抚了三房大肚子婆娘起伏不定动辄落泪的情绪,便已经到了中午,用过午饭,舒氏小睡片刻,醒来,着佣人过院打听。佣人回说,大孙小姐已经醒了。

        舒氏便准备了纸笔帐册,拿在手里,准备过去女儿女婿的院子。

        恰在此时,二房的小儿子承冼也从工厂里回来了。

        因为平时各房并不在一处用饭,所以小孩子一般都各自到长辈跟前请安,就散了各忙各的。二房家的承冼算是几个孩子里比较稳当的,工厂里事也人真上心,并不是去走个过场,然后便到外头交狐朋狗友的人。

        柳直因要一碗水端平,除了对女儿茜云格外宠爱,对四个儿子是一视同仁的,连带着对九个孙子外孙也并不格外亲热。

        倒是舒氏,很喜欢承冼,觉得二房媳妇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那时候明珍发烧发得凶险,二房媳妇也是第一个拿出自己陪嫁的安宫牛黄解毒丸送过了的。大房三房四房事后听了口风,也先后送了东西来,可是便总不觉得心诚。

        看见孙子承冼来,舒氏朝承冼招了招手,“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工厂里开会,外头有好几家想下订单,我爹同大伯三叔四叔各执己见,吵得不可开交,祖父就叫我们小的先散了,单独同他们商量。”承冼乖乖回答。

        “承祖,承宗他们呢?”舒氏没有听见其他几个孙子的动静。

        “他们说反正时间还早,就到城里的酒楼去了。”承冼想了想,还是老实回答。

        舒氏蹙眉,怎么就不学好呢?

        “小奶奶这样是要到哪里去?”承冼看见舒氏手里拿着纸笔,身上披了一件薄氅,问。

        “我要去明珍那儿,说好了的,要去学洋人算帐的法子。”

        “小奶奶,我也去。”承冼忙说。

        “好,可是你得乖点儿,若明珍累了,我们便回来。”

        “是。”承冼欢天喜地的一起跟着去了。

        舒氏跟承冼进了院子,正看见奶妈端着水盆从明珍屋里出来,看见舒氏和承冼,忙将水盆交给一旁的佣人,迎了上来。

        “二夫人,冼少爷。”

        “明珍可醒了?”舒氏问。

        “已经醒了,刚擦过脸,喝了点蜂蜜水,正打算出来呢。”

        “那好,我们到客堂间等她。”

        明珍从自己屋里出来,头发扎成麻花辫子,垂在身后,一身天蓝色绣小小紫色豌豆花缎子面儿的薄棉袄,一条黑色筒裤,清爽秀气。只是头发比以前略短了些,因为将发稍枯黄的那段剪了。

        剪头发的时候,柳茜云与奶妈都以为明珍会哭,不料明珍只是笑一笑,眼神清澈朗然。

        “我看外头街上,还有许多贵人家的孩子,都是短头发,微微有点点卷,他们说这是时髦。”明珍安抚母亲同奶妈,“相比之下,我不过是剪短了一点点而已。”

        柳茜云与奶妈真不晓得是应该担心还是放心。

        明珍剪了头发,连锁反应是明珠也嚷着要剪,说早起梳头太麻烦,又费时间。

        明珠吵得凶,不得以,也给明珍剪短了一些。

        三房大肚子看见了,便心里不舒服,说什么我们这些个都守着规矩不剪头发,凭什么小姑房里的两个姑娘想剪就剪了?

        即使是在自己屋里嘀咕嘀咕,但大门大户的,哪里有不透风的墙?自然最后传进了明珍耳朵里。

        明珍听了,朝奶妈笑笑,“她要是心里不忿,自管去剪,剪完了后果也由得她自己承担。我们不必操心。”

        奶妈点头应是。反正自有少爷和三房的两个姨太太硌她的牙。

        事后奶妈忽然觉得,大小姐长大了。

        若搁以前,明珍会替三舅妈说话,说伊只是爱美如何如何,而今,明珍却只是三言两语,就把事情撇干净了。

        奶妈心里,喜忧掺半。

        明珍进了客堂间,看见小外婆舒氏与承冼表哥,很是高兴。

        小外婆与承冼表哥,是家里对待明珍态度最平和的,既不格外的偏宠,可是也从未说过一字一句的坏话。

        “小外婆,承冼表哥,你们怎么过来了?”

        “这不是来跟我们明珍长学问来了嘛。”舒氏晃了晃手里的帐册,“明珍答应过小外婆的,要教小外婆学洋人的什么阿拉数字……”

        “小奶奶,是阿拉伯数字。”承冼纠正。

        “对,就是阿拉伯数字。”舒氏倒也不害羞,她以前也不会管一大家子的,若不是柳直相信她,愿意教她,把大权放到她手里,也不会有她的今天。

        明珍笑了起来,小外婆还是那么地有活力。

        “那我们先从数字开始。”明珍叫奶妈到自己屋里取出笔盒来,自里面拿出两支铅笔。

        看见那两支铅笔,明珍有一瞬间的怅然,这铅笔,还是学堂组织的运动会上,舒先生奖励给她的。一转眼,这都两年多过去了,真应了一句话,物是人非。

        明珍将铅笔交给奶妈削尖了笔尖,递给舒氏和承冼,“我们今天先将阿拉伯数字同中文数字一一对应起来。”

        明珍在纸上写下壹贰叁肆到拾以及零,统共十一个中文字,又写了0到9十个阿拉伯数字。

        “咱们国人写到10,写做壹拾,笔画繁复,十分浪费时间笔墨。洋人贰拾就写做20,只在数字后头加个零,壹佰,则在数字后加两个零,写做100,如此类推。我们今天先将中文与阿拉伯数字一一对照,认清楚了。”明珍细心地慢慢教,舒氏与承冼自然耐心认真地听讲。

        这一讲竟然就是两刻钟时间,直到奶妈捧了点心进来。

        “二夫人,冼少爷,小姐,先停一停,吃点点心先垫垫饥。”

        明珍笑起来,果然,觉得饿了。

        “小外婆,承冼哥哥,今天就到这里罢,你们看如何?”

        “好,今天就到这里,我们明天再过来学。”舒氏和承冼都没有意见。

        “小外婆回去,只消拿铅笔,沿着我给你的数字,多描几遍,就会写了,很简单的。”明珍一双眼弯成新月形状,十分可爱。

        舒氏摸了摸明珍的额角,温凉温凉的,可见是真的好了。

        舒氏同承冼用过点心便走了,明珍趁着院子里有太阳,便坐在加了厚厚绣墩的藤椅上晒太阳。

        没一会儿,奶妈进来,说门房递消息来,有同学来看明珍。

        许望俨还未回家,柳茜云去三房,给三房送小衣服去了,只得明珍是个能做主的。

        明珍想了想,想不出除了世钊,还有谁会来看她。

        “叫他进来罢。”

        未几,佣人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明珍一看,微微愕然。

        来人,竟是叶淮阆。

        淮阆也明显清瘦许多,下巴尖尖,乌黑头发一把扎在脑后,显得整张脸不过巴掌大小。身上披着一件兔毛斗篷,下边穿一条格子呢长裤,仍蹬着一双黑色马靴,看起来英姿飒爽,美丽无比。

        明珍没料到来的会是淮阆。

        她缠绵病榻时,沈依平来过,纪殊良来过,甚至舒开云也来过,可是淮阆始终没有来过。听说是被叶大帅禁在家里,不许她再出门惹事。又据说徽州城里一片叫好之声。

        当然,仅仅是听说,明珍并没有求证过。

        世钊来看她,也从不提起叶淮阆,所有人都没有跟她提起过。

        大家都默契地,避免提及,也不想让明珍晓得叶家提亲的事。若不是母亲告诉她了,明珍至今都还被蒙在鼓里。

        今日看见淮阆,明珍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说怨么,终究是自己做错事。

        说不怨么——心里却总是有疙瘩的。

        淮阆的心情,同样百转千回,复杂无匹。

        两个少女就这样在午后阳光正好的院子里,遥遥相望。

        良久,淮阆忽然开口。

        “柳明珍,我嫉妒你。”

        明珍睁大了眼睛。

        “我嫉妒你温柔婉约,人缘好,大家都明着暗着的保护着你,即使你毫无所觉。连父亲都对我说,学一学柳明珍,稳稳当当地,做个大家闺秀。那孩子比你小一岁,倒比你老成不知凡几。”淮阆向前走了一步,“你家里个个都把你捧在手心里,可是我呢?从小被父亲母亲扔在上海一间天主教女子学校里,受年纪大的学生的欺负,犯了错就会被修女关进小小的黑屋子里,常常一关就是一天。好不容易回到徽州,有一个对我好的哥哥,可是只见你一面,就喜欢你。我喜欢世钊,偏偏他也喜欢你……”

        淮阆的眼睛微微泛红,有泪光忽隐忽现,“我想叫世钊看清楚,你是个多么笨拙的人,不懂应酬,连脚踏车都不会……”

        明珍眨眨眼睛,眨去眼里的酸涩,原来,淮阆从来都不喜欢她么?

        请她去参加生日晚会,怂恿她学骑脚踏车,每一件事,都不是因为喜欢她么?

        “因为这件事,父亲关了我的禁闭……”淮阆哽咽,“现在又要送我回上海……”

        明珍轻轻从椅子里站起身,想上前拥抱淮阆,可是在手指触及淮阆的一刹那,淮阆猛地拍开了明珍的手。

        “柳明珍,我真的嫉妒你,你凭什么得到所有人的喜爱?凭什么我做什么都是错的,而你就始终是受害者?!”

        明珍怔怔地看着自己被拍开的手,心中堵得慌。

        “柳明珍,我讨厌你!!”

        淮阆喊完,眼泪便不可遏止地流了下来,转身跑出院子去了。

        在门口,与被奶妈请回来的柳茜云撞在一起,两人俱是一个趔趄。

        奶妈只来得及扶住自己的小姐,无奈地看着那哭成一个泪人似的小姑娘跑远了。

        柳茜云看见女儿呆站在院子当中,一脸的无助表情,连忙走过去,蹲下身抱住女儿。

        “明珍,明珍,你怎么了?别吓娘啊!”

        明珍转动眼珠,将视线从自己的手,移到目前脸上。“娘,我很招人讨厌么?小时候世钊讨厌我,现在,淮阆也讨厌我?是不是还有很多人讨厌我,只是嘴巴上不说?”

        “我的傻明珍——”柳茜云几乎哭出来,这孩子从小纯良,即使有人欺负她,她也只是隐忍着,从不告状。可是,便是如此,也不能教所有人都喜欢她。“那孩子不喜欢你,是因为你拥有她所没有的,她心里妒忌,可是又找不到排解的法子,不是你的错。”

        “可是——”明珍望着母亲的脸,“为什么我的心里这么难受?我当她是朋友看,认真想对每一个人好,为什么……”

        “你没有错,明珍,我的明珍……”柳茜云落下泪来,为什么要让她如珍宝般宠爱的孩子受这样的苦?

        明珍看着母亲的泪颜,也怔怔落下泪来,终于化成一场嚎啕痛哭。

        第三十六章  烽火将燃(4)

        转天,纪老太爷的寿辰结束,城中多了一项谈资。

        纪家在城西大牌楼下头布粥送衣,给要饭的乞丐和穷得要卖儿卖女的老百姓。

        市长同夫人一起前去贺寿,送了一株尺高红珊瑚树,祝老爷子福如东海。

        张督军派夫人前去,送了一箱子东珠,说是磨成粉喝了,可以延年益寿。

        叶大帅偕同长子同幺儿前往,送的是一匣子珍稀药材,愿老爷子福泰安康。

        连日本人都送了礼,据说是一幅卷轴,只是里头画的东西不得老爷子的欢心,竟然是一只乌龟。不过有知道东洋人礼节的,说乌龟在东洋人眼里,代表长命百岁,所以其实是祝纪老太爷长寿的意思,老太爷也就宽心了。

        那徽班里的头牌真叫一个美,嗓音柔媚,身段婉转,举手投足,真正是满堂叫好。

        听说警察局局长当晚就把班子里的一个青衣给带回去了。

        哪儿呀,是班子里的一个小花旦才对。

        怎么连日本人都紧着讨好纪老爷啊?有人小声问。

        你外地来的吧?连这个都不晓得?便有人不屑地瞟一眼过去。

        纪家开的是什么?开的是药厂,徽州半数以上的药房,都从他们纪家的药厂进货。顶好的止痛膏药伤药仁丹,小孩儿用的保赤丸正气水,伤风感冒吃的药片儿,都是他们纪家生产的。好多药都是他们纪家的独门秘方。还有那磺片啊红汞啊纱布绷带啊,更是不消提了。日本人能不笼络着么?别说日本人,张督军的部队,叶大帅的部队,哪一方不是得靠纪家供的药给军队?更有人是百晓生。

        明珍随外公柳直巡店,一路走,一路能听见类似这样的议论。

        柳直握住明珍的手,紧了紧。

        他们柳家近几年越发低调,家里便未做过大宴宾朋的酒席。无论是柳直自己的生日,还是明珍的生日,仅仅是自家人围着两张桌子,便算是庆祝了。

        “以后,远着点殊良罢。”柳直轻轻对明珍说。

        明珍点了点头,她知道自己昨天做事思虑不周,有欠妥当,恐怕要留人口舌。

        “再过两年,你十六岁,就把你和世钊的婚事办了罢,明珍。”柳直忽然对沉静的明珍说。

        明珍倏忽抬头,望向外祖父。

        刹那间明珍意识到,外公老了,两鬓已然全白,腰背也远不如以前挺直,仿佛有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老人的肩膀上,使得他无比疲惫。

        “好的,外公。”明珍轻声答应下来。

        “乖。”柳直拍拍明珍的肩膀。

        晚些时候,世钊来见明珍。

        世钊已经长高长大,十六的少年有着宽厚的肩膀,乌黑浓密的头发,一双长而直的眉毛,眼睛炯炯有神,直鼻,厚薄适中的嘴唇,英俊无匹。

        明珍正同小外婆舒氏一起算帐,将整个三月里的收入支出和税款相加减,然后才能得出一个月的净收入。

        看见少年穿一身烟灰色中山装,戴一顶藏青色学生帽走进门来,舒氏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捶着后腰,“唉……人老了,便经不得久坐,这老腰跟要折了似的疼。你们坐,我找老妈子给我捶捶松去。”

        说完,帐本一夹,竟扬长而去。

        留下两个少年,一时相顾无言,隔了一会儿,便彼此相对傻笑。

        笑完了,世钊牵起明珍的手来。

        明珍挣了挣,没有挣脱,也就由得世钊牵着。

        世钊凝视明珍的一双手,这双手有些小小的肉,手背有微微几点肉涡,分红色指甲,剪得短短的,右手中指内侧有薄薄的茧子,看见是经常拿笔的缘故。

        世钊低头,轻轻吻一吻那薄茧。

        明珍如遭雷殛,浑身僵直。

        世钊见了,只觉得可爱,趁明珍不注意,凑过头去,在少女粉嫩的嘴唇上,蜻蜓点水般一啄,随后退开,一张英俊得脸渐渐涨得通红。

        少女的脸色也不遑多让,整张脸皮仿佛红得能滴出血来,隔了半晌,才晓得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少年看得心动不止,又凑过去,吻一吻少女捂住嘴唇的一双肉肉的手背。

        明珍只觉得“轰”地一声,自顶至踵,全身直如被火烧起来一般,热辣辣地烫。

        世钊将额角顶在明珍的额角上。

        以前他看见父亲父亲趁无人注意时,这样耳鬓厮磨,并不觉得如何,只想这两人也不觉得腻味。可是这一刻,他同明珍在一起,忽然便希望时间就此停止,再不前行。

        “你知道了么,明珍?”世钊变声期微微嘶哑难听的声音在明珍耳边问。

        明珍点了点头。

        “我们以后就能一直在一起了,是不是?一起看书,一起……这样……还有……这样……”世钊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世钊……”少女的声音羞涩,还有一点点困惑。

        外头,舒氏拦住了一个佣人,“过五分钟,将茶水送进去。”

        佣人领会了,就端着茶水盘子,进了偏厅。过了五分钟,佣人端着茶水盘进了客堂间,进门前先咳嗽了一声,然后才迈过门槛进了五。

        两个少年少女红着脸分开,端坐,开始喝茶,只是眼睛总不时瞟向对方。

        佣人端着托盘退出来,一路捂着嘴偷笑。

        看起来孙小姐的好事要近了,这可是大喜啊。

        世钊又坐了一会儿,这才走了,说是约了同学去看话剧,问明珍要不要一起去。

        明珍摇头推了,她并不怎么认识世钊的同学,再说,她还没有同小外婆看完帐。

        世钊也不强求,只说下次再见,便走了。

        在门口碰见胖冬冬的明珠,世钊笑着捏了捏伊的脸,告辞出去。

        “姐姐要同世钊哥哥完婚了?”女孩子嘟起嘴巴,直眉愣眼地问。

        “你已经知道了啊。”明珍拉过妹妹,将伊奔得有些散乱的辫子重新扎好。

        “那是不是以后姐姐就再不会陪我玩了?”明珠的嘴巴噘得更高。

        明珍笑起来,这孩子,还是只晓得玩,一点不识人间疾苦。

        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一副天真模样,明珍恍若隔世。

        嘬哄了一会儿,总算哄得明珠将这一茬儿给抛在脑后了,蹦跳着跑出去找弟弟们玩儿去了,明珍才捧住脸,一个人坐在客堂间里,回想刚才的那几个轻浅的吻。

        以后,成了婚,就是这样么?一直一直在一起,拥抱亲吻?

        明珍想不下去了,少女的心里,终于有什么东西,萌动发芽,茁壮成长。

        隔不了几天,整个徽州城里便都知道了,柳勖两家结了亲家,柳家的孙小姐将要嫁给勖家的小少爷了。

        “爹,是您透的消息么?”柳茜云私下里去问父亲柳直。

        柳直点头承认,“我同几个老友喝茶时说的。”

        “这还有两年的,父亲何用这么早就将消息透露出去呢?”柳茜云不解,这中间万一有什么变故可如何是好?

        “我这也是绝了不相干的人的念想,免得给明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柳直轻叹,“茜云,我只你一个女儿,看见你嫁得好,同夫婿举案齐眉,生活和乐,我心中十分快慰。我现在以同样的心情,期盼明珍也嫁得好。你们母亲生活得幸福,我百年之后,也就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

        “父亲,您说什么呢。”柳茜云轻蹙柳眉。

        “你听爹把话说完。”柳直摆了摆手,“你那四个哥哥,如今看来看去,只得你二哥,还是个有良心有担当的,你二哥家的承冼,也是个念旧情的孩子。你大哥三哥四哥,不提也罢。我只怕百年之后,他们不会善待你们这一房。所以——我一早已经替你们准备下了,等明珍结婚,你们就以送女儿去上海度蜜月为由,一家人都去上海罢。到了那边,有你二哥照应,我也放心。”

        “父亲……”柳茜云哽咽,几不成声。

        “这边你不用担心,我和你娘,还有你二娘和几个姨娘,都有节蓄,十分丰厚,你几个哥哥为了这些钱,总也要时时孝敬我们。”

        “父亲……”柳茜云痛哭出声。

        “好了,别哭了。”柳直拍拍女儿的背,“你把这件事,告诉望俨,叮嘱他先不露声色,免得你几个哥哥坏事。”

        “是……父亲。”

        恰恰在这一天,纪少夫人带着大包小包的礼品,偕同儿子殊良,上门来赔礼道歉。

        柳茜云同舒氏一道接待了纪少夫人与殊良。

        纪少夫人神色颇憔悴,原本圆润的脸瘦了不少,而殊良更是面有菜色。

        “纪少奶奶这是怎么了?”舒氏诧异。

        “我来给您和孙小姐赔礼道歉来了。”纪少夫人奉上礼品。
        “这是从何说起呢?”舒氏坚决推辞。

        柳茜云事后从舒氏口中听说了纪殊良擅自跟着明珍去了芜城的事,也吓出一身冷汗来。

        这是没有出事,万一出了事,他们纪家两代单传,柳家即使怎么赔偿也是不能够的。

        “嫂夫人,这事儿原是我们明珍思虑不周,怎么好劳您登门呢?理应我们明珍过府道歉才是。”柳茜云和声说。

        “不不不,这件事,千真万确,是我错了。我不该错怪明珍。”纪少夫人叹息,几乎流下泪来。“我们殊良喜欢明珍,这也不是什么秘密……这孩子死心眼儿,从小就只紧着明珍,其他姑娘他连睬都是不睬的。这不是……前几天听说明珍要与勖家少爷完婚……”

        纪少夫人自旗袍襟口扯出真丝绢子来,开始抹眼泪。

        “……这孩子一听说,便连饭都不吃了……”

        舒氏与柳茜云这才有些恍然,原来这对母子,这般憔悴,是怎样来的。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纪少夫人开始抽噎,“……无论如何,上次的事,都是我的不对……请给我家殊良一个机会……”

        这个——舒氏与柳茜云对望一眼。

        最后,舒氏叹息,“纪少奶奶,我们明珍与勖少爷是交换过信物,当着证人的面订的婚,除非勖家那边有什么变故,否则我们柳家,是不会主动退婚的。如此一来,怎么可能给贵公子机会呢?一女不事二夫,此事纪少奶奶以后休得再提。”

        舒氏这时只是推搪之辞,却不料日后,一语成谶。

        转天,吃过早饭,许望俨拎着公文包准备上班,佣人就扶着舒氏进了院子。

        “二娘,您来了。”许望俨放下手里的公文包,将舒氏迎进屋里。

        舒氏挥退了佣人,对女婿说,“赶紧收拾一下,老爷已经吩咐了司机,送你们去上海。”

        说完,将臂弯里的一个缎子面儿包袱褪下来,交到许望俨手里。

        许望俨一手接过来,竟沉甸甸的,立刻想退还给舒氏。

        舒氏不接,“这些东西,是我这个小外婆给明珍的嫁妆,你们可别嫌弃我出手不够阔绰。”

        这样一说,许望俨若再不肯受,就有嫌弃舒氏的嫌疑,只能道谢收下。

        “你们去了上海,先去银行,将东西存进去,然后再在上海住两天,买点东西回来,免得教人生疑。”

        “是,二娘,谢谢二娘提点。”

        舒氏微笑着走了。

        许望俨叫上妻子同女儿明珍,准备出门,却被二女儿明珍看见了,吵着也要一起跟着去。

        两夫妻对望一眼,无奈点头同意。

        一家四口上了车,司机开车,上了省道,一路经过盘查无数,自是要出示通行证件,少不得要塞一些好处。

        “我家小姐姑爷到上海去采买小小姐的嫁妆,还请兵爷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司机一路几乎说破了嘴皮,才出了徽州,进了上海。

        一进上海地界,就能感受到上海与徽州的不同。

        简直是两重天地。

        徽州民风保守,女子少有抛头露面的,穿着打扮也十分朴素,气氛总显得压抑。

        上海便不同了。

        上海扑面而来的,便是一种暧昧缠绵含混不清的挑逗同诱惑,教人想入非非。街道上一片灯红酒绿的浮华。女子行来,多数都着旗袍洋装,间或能见到穿襦衣筒裤的女子,梳着油光水滑的长辫子,臂弯里挽着竹篮,悠悠走过。

        “那是富贵人家里的佣人。上海人家里,佣人才穿这样的衣服。”许望俨间或到上海出差,多少了解一些。

        “哎呀,还露出大半膀臂。”柳茜云轻呼。徽州太太们穿旗袍,外头总罩一件小衫,是万万不露出膀子来的,那样不雅,只有馆子里的娼妇才这样穿。

        许望俨轻拍妻子的手,“以后住在上海,比这还厉害的都有,不用惊讶。”

        柳茜云只能用手捂住嘴巴,以免自己大惊小怪。

        许望俨微笑,这个妻子,始终是徽州的纯良女子。他从未告诉过妻子,他留洋时,看见外国女人露出大半胸脯,几乎要从胸衣里跳出来般。

        明珍明珠两姐妹趴在车窗上,几乎看花了眼。

        上海于明珍的记忆,是几块甜蜜的白脱蛋糕,好看的外国画本,隐隐闪光的系发丝带……所有这一切,都是世钊家给她的。

        想起来,所有甜蜜的或者微微苦涩的回忆里,都有着世钊的身影。

        车子开进了租界,最后停在银行门前。

        许望俨与妻子进银行存金银细软和现钞去了,留下司机和明珍明珠两姐妹在车上。

        两姐妹望着窗外街上来来往往的外国人,也不觉得闷。

        忽然有人敲他们的车窗。

        明珍抬眸看去,车窗外,微笑着的青年,竟然是叶淮闵。

        明珍想了一想,还是摇下车窗来,与淮闵打招呼。

        “淮闵哥哥。”

        淮闵微笑,看了坐在明珍身边,一脸好奇地望着他们的明珠。

        “这么巧,明珍你也来上海?”

        “是啊,真巧。”明珍嘴巴上这样说,心里却一直打鼓。哪里有这样巧的事,她偶尔来上海一次,就恰恰碰见叶淮闵。

        “旁边有一间甜品店,我请你们去吃冰淇淋好不好?”淮闵对明珠说,眼睛却是看着明珍的。

        明珍刚想出声拒绝,明珠却已欢呼一声,跳下车去。

        “明珠,当心车子!”明珍不得以,只得也跟着下了车。

        淮闵一手牵着明珠,另一手臂微微向明珍一弯。

        明珍左右看了看,果然女子都是吊在男伴的臂弯里,也不好少见多怪,只得入乡随俗地将手搭在了淮闵的臂弯内。

        淮闵领着柳家姐妹,与司机打了声招呼,便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来到对面一间甜品店门前。

        甜品店门口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印度阿三,头上缠着暗红色的头巾,猛一看一个头倒顶正常人两个大。

        印度阿三看见一个英俊的青年领着两个女孩子走近,弯一弯身,替淮闵和明珍姐妹拉开玻璃门。

        淮闵等明珍两姐妹进了门,在印度阿三手里塞了几个钱,才随后走进店里。

        自有白衣黑裤打着黑领结的领班将他们引到位子前,服侍三人落座,又恭恭敬敬地递上菜单。

        明珍打开菜单,只见满目卷曲文字,竟无一个认识的。

        淮闵看见明珍微微蹙眉的表情,觉得十分可爱。

        “他们用的英文菜单。来,我来解说给你们。这一排是蛋糕点心,这一排是酒水饮料,这一排是冰淇淋。妹妹喜欢吃哪一款的冰淇淋?香草柠檬蓝莓覆盆子香蕉……”

        明珠在徽州从未吃过冰淇淋,几乎挑花眼。

        明珍倒是在世钊生日时吃过几次,所以并不十分垂涎。

        “我要一杯热茶,谢谢。”

        “我可以多选几种吗?”明珍眨着大眼问。

        “当心吃得肚子痛。”明珍轻轻对妹妹说。

        “那——要一款什锦冰淇淋好了,一碗里有三个品种,可以随意挑选。”

        “有没有橘子味儿的?”明珍得到肯定答复,要了橘子香蕉与覆盆子口味。小孩子其实并不知道覆盆子是什么,只觉得这名字有趣。

        淮闵要了两块巧克力布朗宁蛋糕。

        等甜品送上来,明珠只管埋头吃冰淇淋,淮闵却把两块蛋糕中的一块,推给了明珍。

        “明珍尝尝看,此间的巧克力蛋糕十分美味。”

        明珍不便推辞,便用小小银质茶匙一小口一口吃起来。

        淮闵看了一眼几乎将整张小脸都埋进冰淇淋碗中去的明珠,微笑,然后转向明珍,“明珍,这些年过得好么?”

        “还好。”明珍不打算与淮闵多说什么。

        “阆阆一直想同你当面道歉,请你原谅她说了很过分的话。”淮闵把玩手中的银匙,“她只是被父亲母亲宠坏了,本质并不坏。她羡慕你有和睦的家庭,因嫉妒而失去理智。只是——父亲不允许她回徽州,逢年过节也只许眉姨来上海与她团聚,所以她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明珍想一想,然后轻轻摇了摇头,“都过去了,淮闵哥哥,你叫淮阆不必放下心上。”

        “还有,我很抱歉,当年家父提出那样的要求,教令尊令堂为难了。”

        明珍先是一愣,随后省悟,淮闵指的,是当年叶大帅提出要叫她做叶家媳妇的事。

        明珍浅笑,“一样都过去了,淮闵哥哥。”

        淮闵几乎想伸手,捧住这一抹浅笑,却只是压抑下来。明珍不晓得,他是多么遗憾。

        “我想请明珍你不要怨恨淮阆还有父亲——也,不要因此记恨我。”

        明珍蓦然明白淮闵的来意。

        他为的,其实是那天在火车上发生的事。

        “淮闵哥哥你放心,我不会记恨你,我会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我什么都不知道。”

        淮闵得了明珍的保证,心下却是一阵怅惘。

        明珍是真的一点点也不在意他罢?

        倘使在意,哪怕只得一点点,她也会询问他罢?

        可是,她全程不发一问。

        淮闵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希望她问,还是希望她绝口不提。

        第三十八章  狼烟遍地(1)

        从上海回来,明珍开始渐渐减少同外公柳直一同进工厂的时间,更多地陪在母亲身边,陪伴三个弟弟妹妹。

        “要嫁人了,就得少往外头抛头露面的。即使夫家不讲话,你自己也得注意了。”这是大房季氏将外孙女召进小佛堂里说的原话。“别学有些个人,一天到晚的想在男人跟前出风头。”

        后头的话,明显的意有所指。

        明珍即使不以为然,但毕竟是亲外婆,所以喏喏应了。

        三房已经生了,还是个儿子,三舅妈气得直哭。

        三舅舅阴阳怪气地说,他们柳家就是生儿子的命,叫三舅妈别再瞎琢磨了。

        这话是当着柳茜云与明珍过去探视的时候说的,分明是说给明珍母女听的。

        柳茜云是个温厚的,即使心里再明白不过,也没有露在脸上,只是替嫂子抹干了眼泪,“三嫂,月子里哭不得,当心眼睛。儿子有儿子的好,将来长大了有担当,可以替父母分忧。女儿早晚是要嫁出去的,跟剜掉一块心头肉似的。”

        三舅妈想想,倒也是这个理,总算心情好了一些。

        明珍同母亲自三房出来,轻轻挽着母亲的手臂,等四下无人了,明珍才轻轻吐一吐舌头,“三舅妈拼着老命想再生个女儿,现下可绝了她的念想了。”

        “你呀——以后嫁过去,如果生不了儿子,那才苦呢。”柳茜云捅一捅女儿额角,“女人嫁了人,就是要替夫家传宗接代的,倘使生不出儿子,那就得接着生,直到生出儿子为止。”

        明珍想起三舅妈生产当日,鬼哭神嚎声嘶力竭的场面,不由得激灵灵打个冷战。

        晚间吃饭,两母女同许望俨说起此事,许望俨笑得几乎被一口饭呛死,连喝几口汤才算是平息了咳嗽,并安抚女儿。

        “我看勖家倒并不怎么在乎男女。”

        “怎会不在乎?他们家世钊如今是一脉单传,要是生不了儿子,勖家肯定是不乐意的。如果以此为名义,要给世钊纳姨太太怎么办?”

        许望俨想了想,便笑,“我们明珍这么好的姑娘,难道还不够?如果将来世钊要纳姨太太,明珍你会怎样?”

        明珍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母亲,思及家里四个舅舅都有姨太太里,房里三不五时就捻酸喝醋闹个不休,便摇了摇头,“我希望将来能像爹爹和娘,一心一意,只得一人。”

        许望俨点了点头,“爹爹也不是想叫你如何,只是告诉你,一夫一妻,虽然可能子嗣单薄,然而,夫妻之间却没有夹着第三者,什么事都可以袒诚以对。生活里便少很多烦恼。”

        明珍微笑,是,父亲同母亲,举案齐眉,不晓得羡煞多少徽州女子。

        有人说父亲因是入赘的赘婿,所以因怕丈家不满,所以才没有令娶姨太太进门。

        可是明珍知道,父亲母亲是真的相亲相爱,所以更容不下第三个人。

        转眼,一九三六年便过去,一九三七的春节就到了。

        过节吃喝自不用说,尚有丰富的节庆活动,舞狮、舞龙、嬉灯、亮船、抬阁、得胜鼓、放焰火。仿佛是有预感日脚将会愈发艰难,民间更是不遗余力地将年过得喜庆欢乐。取“五杂丰登,岁岁有余”之意的嬉鱼灯;抬着戏台和角色,由扮饰古代人物的小演员骑坐在铁架上,登上装点着布景、道具的小戏台,让大人抬着,抖动着地走巷串巷的抬阁。那些娃娃扮演的角色,嫩艳可爱,加之烛光摇曳,烟火掩映,古往今来之人物,神仙鬼怪一起,其乐无穷  。

        难得城中取消三日宵禁,明珍跟随了家人一起进城看戏。

        散了戏出来,外头人山人海,天上烟花灿烂。

        许望俨挽住两个女儿,柳茜云牵着两个儿子,在人群里慢慢地向前走,看见抬阁的小演员由大人抬着经过。

        “娘,为什么不让我上去?”最小的明耀也已经十岁,忍不住指着抬阁上的小孩儿问母亲。

        “傻瓜,因为你年纪太大了,又沉,下头的叔伯们抬不动你。”明珍回身刮一刮弟弟的鼻梁。

        “那为什么我小时候也没有上去过?”明耀契而不舍地追问。

        “那是因为娘舍不得你,上头又冷,又要一直站着,娘怕你吃不消。”明珍捏一捏弟弟胖冬冬的小脸。

        一家人说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忽而听见有人叫明珍的名字,明珍回过头去,然后,在人海里,看见了舒先生。

        舒先生已不做长衫打扮,而是西装革履,戴一顶礼帽,臂弯里挽着一个穿旗袍外头披一件银鼠毛大衣的年轻女子。

        “舒先生。”明珍轻声说。

        “舒兄。”许望俨碍于手里牵着女儿,所以只向舒先生颌首。

        舒先生同那妙龄女郎挤过人群,走近明珍一家。

        “明珍已经长得这样高大。”舒先生不是不感慨的,一转眼工夫,小小女孩儿都已经亭亭玉立。“听说是要嫁人了罢?”

        明珍点点头,“我记得舒先生以前极反对女孩子早早嫁人,总希望我们多学些知识。那年开颜因着要嫁人辍学时,您十分不舍。现在我也要嫁了。”

        舒先生的眼神有些暗淡,“开颜已经没了。前年因为难产走的……”

        仿佛想起了眼下正是过年,舒先生收敛了哀色,“明珍结婚时,先生也不晓得能不能到场,就先送你一样东西以示祝贺罢。”

        说完,舒先生自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块牌子来。

        那是一块玉牌,一面刻着象征财富的貔貅,另一面则龙飞凤舞刻着财源滚滚的字样。

        明珍忍住骇笑,想不到那样清俊斯文的舒先生,做了生意之后,出手阔绰不说,品位也真正教人跌破眼镜。

        “这怎么使得?这么贵重的东西,舒先生,我们不能收。”许望俨示意明珍将玉牌还给舒先生。

        舒先生摆摆手,“明珍是我最喜欢的学生之一,当年明珍发生意外,我难辞其咎,多得你们并不追究我的责任。这只是一点点小小心意,还请小明珍收下。”

        明珍看看父亲母亲,见他们点头,才将玉牌收进怀里。

        明珠连同明辉明耀只顾着看天上的烟花,全没有注意这些。

        明珍一家又与舒先生寒暄几句,才彼此告别。

        舒先生与女伴站在人群里,看着明珍一家渐渐走远,心中百感交集。

        “我们做得究竟对不对?”女子问舒先生。

        “……”舒先生低头看了女子一眼,“她是个沉稳低调的孩子,我相信我们将东西交付给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可是那孩子并不知道……”

        “不,她一定知道。”舒先生微笑,“我相信。”

        此刻,欢庆喜悦的气氛中,所有人都不知道,战火离乱的序幕,已经缓缓拉开。

        第三十九章  狼烟遍地(2)

        淮闵走进大帅府的客厅,迎面兜头盖脸便掷过一只烟缸来。

        多得淮闵身手敏捷,一闪身,便躲过了成只水晶镂花大烟缸。

        美丽晶莹的水晶烟缸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大理石地板上,碎成无数片。

        “父亲,早。”叶淮闵朝父亲叶放微笑。

        “早?!”叶放穿着便装,手里拄着手杖,怒不可遏。“哪里还早?一夜未归,带着一身胭脂烟酒之气进门,这叫早?”

        “父亲,至少我还回来,不是么?”淮闵轻笑,全不将父亲的怒火放在心上,“老冯,我饿了,家里有没有吃的?”

        一旁叶家的侍卫官冯少尉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剑拔弩张的两父子一眼,叹息一声,准备到厨房去看看。

        “不许给他准备吃的!!”叶放以手杖大力杵地,发出咚咚声响。

        叶淮闵的眼神不自觉地飘向父亲叶放脚下铺着地毯的位置,怀疑下头的大理石地砖已经被手杖砸出裂纹来。

        冯少尉只能退后一步,任这两父子言语厮杀。

        “说,你昨天去哪儿了?”叶放略低了低声音,看向自己的幺子。

        “您难道不知道?”淮闵挑眉,“我当我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您呢。”

        “逆子!”叶放再不能控制自己的脾气,操起手杖劈头盖脑抽向淮闵。

        第四十章  狼烟遍地(3)

        琼玉最先回过神来,起身迎了上来,一双纤细素手搭在了淮闵是手臂上。

        “四少来了,快进来坐,门口风大。”

        淮闵微微冷哼一声。

        屋里正与一位胖先生对饮的舒先生放下手中的酒杯,站起身来,淡淡一拱手,“叶四少。”

        那在客座上的胖先生真是饮也不是,不饮也不是,只看这气氛,都晓得是争风吃醋的戏码。

        胖先生颤颤巍巍地将手里的酒盅放下,寻了个由头,借故告辞。

        淮闵看也不看那胖老头一眼,只冷冷瞅着舒先生。

        “四少,有什么话我们进屋里说,站在这里多累。”琼玉软语温存,轻轻抚淮闵的膀臂。

        淮闵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进屋,用脚猛地踢上门,发出“嘭”的一声巨响,震得在楼梯口鬼鬼祟祟张望的馆主与大茶壶心头一颤悠。

        身材已经发福的馆主赵妈妈捏着手里的真丝绢子,直嘟囔,这可如何是好?万一打起来了,她还要不要做生意?这叶家虽然不比早年势力最盛的时候,但余威犹在,即便是日本人,不到万不得已,也会卖叶家一分薄面。叶四少虽然不是恶霸型格的人,可毕竟年轻气盛,哪里肯生受这样的委屈?

        “要不,把警察局长请来罢?”大茶壶小心翼翼地问。

        赵妈妈一巴掌拍在大茶壶脸上,“你生怕人家不晓得他老人家昨天宿在馆子里?去,下去招呼客人去!这里老娘自有办法。”

        大茶壶有些委屈,可还是下楼去了,留下赵妈妈将一干等着看戏的人都驱散了,然后自己蹑足潜到琼玉的门外,耳朵贴在门缝上,想听个究竟。

        屋里,淮闵与舒先生相对而坐,琼玉分别替两人斟了茶水,搁在两人手边。

        “四少,您别误会,舒先生只是觉得我屋里清净,不似别的姑娘房中那么花里胡哨的,所以约了马老板到我屋里头谈生意……”

        淮闵看了琼玉一眼。

        琼玉是典型的江南女子,乌发雪肤,长眉下一双美丽大眼,顾盼生辉,琼鼻皓齿樱唇,素色旗袍衬得伊仿佛自画里走出来般,温柔静好。

        淮闵第一眼看见琼玉,便无端生出一股子怜惜来。

        事后淮闵想,也许,是因为,在某个特殊的角度,琼玉似极了那个他可望却不可及的女子之故。

        淮闵闭了闭眼睛,他给了馆主赵妈妈一大笔钱,嘱咐她不让琼玉再接客人,可是——

        “你真当我不知道么,琼玉?你过年的时候,陪了谁出去?你那件银鼠毛的大衣,是谁给你买的?你真当我什么都不晓得?琼玉——你真叫我失望。”

        琼玉听见淮闵语气里的疏冷,几乎落下泪来。

        “四少,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怎样想的?”

        舒先生叹息,“四少,确然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同琼玉姑娘,实是君子之交。只是家中催我完婚,我却没有一个可意的女子,只能假托喜欢上了琼玉。这徽州城里,谁不知道琼玉是你四少的人?家中自然也不好再催逼于我,毕竟他们并不乐见我真的娶琼玉姑娘进门,同四少结了仇怨。”

        淮闵睇了一眼舒先生,只见他面上十分诚恳,没有半点作假,终是点了点头。

        “琼玉,我要去上海,这就走,你可愿意同我一道去?”淮闵问道。

        琼玉一愣。

        上海?

        之于她,遥远得仿佛另一个世界,她连想象都不敢想象的地方,淮闵竟要带她一起去?

        “琼玉,你既然同四少有事商量,我就先告辞了。”舒先生站起身来,走过淮闵身边时,在淮闵肩上按了一按,“四少,好好同琼玉说,她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

        “……”淮闵按住自己肩膀,望着舒先生走出去的背影,然后握紧了拳头。

        “四少……同你去上海……做什么呢?”良久,琼玉低声问,“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过惯了小姐日子,此去,十里洋场,那里有我立足之地?四少对我的好,我知道。可是,终不能长久。早晚四少是要成家的人,到时候,四少的身边,哪里还会有我的位置?琼玉并不是不知好歹的女子,只不过,我始终要为自己打算……”

        琼玉没有说下去,因为淮闵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吃不了苦。她委婉地同他说。

        她想嫁人,找个好归宿,可是她的归宿不是他。她婉转地同他说。

        淮闵知道,他比任何人都知道。

        “你不想去,我也不逼你,可是如果你来上海,一定要来找我。”

        琼玉含泪点了点头。

        淮闵起身,捏紧了拳头,走出琼玉的房间。

        拉开门的一瞬间,一直在门口听壁角的馆主赵妈妈差点一跤跌进屋里,抬头看见淮闵冰冷的眼神,赵妈妈讪笑着挥了挥手里的真丝绢子。“四少,您这就走了?不在这儿吃饭?”

        “好好照顾琼玉,倘使我下次来,见她过得不好——”淮闵沉声说。

        “一定的,一定的。”

        淮闵离开了琼花馆,直到很远,且确定了身后并没有跟踪的人,才一点点摊开手心。

        手心里,是小小一张字条。

        上头,是一个地址,同一个人名。

        淮闵认真记下地址与人名,随后将纸条吞进肚子里。

        大步,离开这个充满了他生活成长记忆的地方。

        身后,战争的阴霾,已拉开了厚重而血腥的帷幕。

        第四十一章  狼烟遍地(4)

        三月底一个冬意渐渐消融,微风轻暖的日子,淮闵乘的良帆号客轮抵达外白渡码头。

        在客轮上闲闲几日的淮闵伸了个懒腰,拎起自己短少的行李,走出船舱。

        甲板上人头涌动,偶尔看见深目高鼻西装笔挺的洋人同酥胸半露裙裾摇曳的洋女,在拥挤的人群中艰难地前行。

        淮闵不意外看见有贼手伸向富人的口袋。

        淮闵忍不住在心中叹息一声,世道艰难,逼得不知多少贫苦百姓不得不铤而走险。

        走下舷梯,淮闵只见一片人山人海,不由得想起在徽州时,父亲请来的教习先生,滔滔不绝向他们讲述的关于上海的历史:它的兴起与内河水运密切相关。上海境内江河纵横,港渠交错,水运资源丰富,发展内河航运,得天独厚。古人“刳木为舟,剡木为楫”,早就利用内河泛舟行商。至唐宋,河运渐兴,漕粮及盐,入运河,抵苏扬京都;经长江,达皖、赣、两湖,并推动上海地区港口的形成和发展,华亭镇港、青龙镇港、上海镇港相继从渔村脱颖而为人舟云集的商港。明代,上海内河航道先后在夏原吉、李充嗣等人的主持下,形成了黄浦江新航道,完成了江浦合流的重大工程,逐步开辟了由内河至华中、华北地区的水路运输,“乘潮汐上下浦,射贵贱贸易,驶疾数十里如反覆掌,又多能客贩湖襄燕赵齐鲁之区”,以至松江府绫布二物,“衣被天下,虽苏杭不及也”。清康熙帝开海禁后,上海商业运输空前活跃,河运与海运相互促进,上海遂为“江海之通津,东南之都会”,逐渐确立了国内贸易中心和航运中心的地位……①

        以前淮闵来上海,总是乘家中的车子,离了徽州,经省公路,进上海,抵达公馆,这中间从没有在这样嘈杂喧闹之处停留过。如今被父亲一怒之下赶了出来,自己乘船入沪,才晓得早前他的眼界被家世束缚,只看见了冰山一角。

        人群中有老弱稚幼,寒冬未尽,却只穿着单薄衣衫,相互扶持着,伸手乞讨。

        多半路人,都麻木着一张脸,视若无睹,从乞讨者身边经过,不肯,亦或者没有能力施舍他们的怜悯。

        淮闵心中恻隐,经过这一老一小身边时,摸了摸口袋,找到几个零碎角子,放进老人瘦骨嶙峋的手里去。

        淮闵知道这几个角子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总可以换一两个馒头一碗茶水,教这一老一小解一时饥渴。

        可是走出去没多远,淮闵便听见身后有骚动声响,回过头,只看见人群让开路来,几个小泼皮一哄而散。

        淮闵眼利,在人群的缝隙里看见那乞讨的老者倒在地上,稚弱的孩子跪在老者身边,不断摇撼老人。老人摊开的手里,哪儿还有那几个角子的踪影。

        淮闵捏紧了拳头,却没有再返回去。他知道,这是一个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世界,哪怕他给那一老一小再多的钱,也没办法一直守着两人,防止泼皮流氓强抢。

        或者,那些麻木而过的人,早知道这样的结局罢?

        这万恶的社会。

        淮闵冷着一双曾经清朗温润的眼,走出码头。

        远远地,淮闵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

        “淮闵哥哥!淮闵哥哥!”

        淮闵循声望去,只看见一个穿着白色开司米大衣,戴一顶紫红色法兰西呢帽的少女在人群里用力地跳了几跳,朝着他挥手。

        淮闵心中微微一暖,在人群中跋涉,走到少女近前。

        “淮闵哥哥,总算等到你了!”少女上前,一把拉住淮闵的手。

        “阆阆,别没规矩。”一旁,美丽的少妇轻声对少女说。

        “眉姨,阆阆。”淮闵轻拍一下少女的肩膀,“阆阆比上一次又长高了。”

        来的竟是崔姨太与淮阆,实出淮闵的意料。

        淮闵上船前,给上海公馆发了电报,只说要来,给他们一个思想准备。原以为家里的司机会来接他,想不到姨娘同妹妹竟联袂而来。

        “阆阆今日不用上学的么?”淮闵挽着姨娘,一手揽着妹妹淮阆的肩膀,朝停在路旁的车子走去。

        “唉……这孩子,听说你要来,一早已经嚷着要来接你,单单问司机船什么时候到港就问了十好几遍了。”崔姨太掩嘴轻笑,“非得第一时间见着四哥不可,劝都劝不听。”

        “妈咪……”淮阆跺脚,娇嗔。

        崔姨太微笑,“淮闵,这次来准备住多久?”

        淮闵暗暗叹息,“这次来,就不走了。”

        “不走了?!那太好了!四哥,有你陪着我,看那些人还敢不敢动辄取笑我。”

        “怎么有人取笑你么?”淮阆紧了紧揽在妹妹肩膀上的手。

        “哼,她们说我是不得父亲兄长宠爱的,总不见父兄来接我放学。现在好了,四哥你可以天天来接我放学。”

        淮闵听了,朗声笑,“就为了这个?”

        到底还是孩子。

        也为了我想爸爸和哥哥了。淮阆在心里无声的说。

        少女淮阆已经抽高了身条儿,隐隐有了女性柔和美丽的曲线,加之一身洋气的打扮,引得路上不少年轻男子回头。

        “过两年你就嫌哥哥碍眼了。”淮闵笑一笑,来到自家车旁,打开车门,护着姨娘和妹妹上了车,自己才最后上车,关上车门。

        司机发动引擎,驶往叶家在霞飞路置办的房子。

        淮闵淮阆两兄妹在车厢里喁喁交谈,崔姨太只是静静地看着,没有人注意崔姨太在听说淮闵今次住下不走之后,变了数变的脸色。

        “四哥,你猜我前几天在珠宝店和妈妈碰见了谁?”淮阆神秘地在淮闵耳边小声说。

        珠宝店?淮闵挑眉看了一眼崔姨太,不动声色地问:“你们碰见了谁?”

        “你猜——”淮阆卖关子,“你一定猜不到。”

        淮闵合作地摇头,表示自己猜不到。

        “我们碰见了——”淮阆到了最后,尚且要再卖一下关子,“我们碰见了世钊和明珍。”

        世钊——和——明珍。

        淮闵蓦然看向妹妹的眼睛。

        只看见淮阆嘴角一抹狡黠的微笑。

        第四十二章  恍然如梦(1)

        叶家在上海的宅邸置办在法租界内的霞飞路上。

        霞飞路原名宝昌路,后于一九一五年时为纪念法国陆军参谋长霞飞将军而更名。

        汽车驶过两旁栽满法国悬铃木的街道,嫩绿的新叶显现出蓬勃盎然的春意。霞飞路并不宽,看起来幽静深长,加之两侧法式风情的房屋高低错落,掩映在雕花铁门同绿树之间,教人无端生出一种身在异乡的错觉。

        淮闵转头望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街景,心中纵有万千感慨,然而妹妹淮阆不说,他一时也无从问起,只能作罢。

        汽车转进一段幽僻的小路,没过多久,便停在一幢三层楼法式寓所前。

        寓所的黑色雕花铁门紧紧关着,司机按了按喇叭,在幽静的环境里显得有些刺耳。

        宅子里有佣人听见了喇叭声,忙奔出来,拉开铁门上的门闩,左右打开大门,放汽车进来。等汽车驶进了园子,又慢悠悠地将铁门合上,自里头锸好。

        淮闵先行下了车,然后以手抵着门框,护着崔姨太同妹妹下来。

        “欢迎四少爷。”红砖白墙的宅邸门口,佣人们分立左右,鞠躬欢迎。

        淮闵微笑,这大抵是崔姨娘的品位,佣人一概做西式打扮,白色立领衬衫配黑裙黑裤,女佣人颈间系着黑色缎带蝴蝶结,男佣人则是黑色领结。统一将头发都梳在脑后,女佣人的长发悉数绾做一个油光水滑的髻,拿丝网罩住,以发卡固定。一眼望过去,十分精神。

        “淮闵一路上累了罢?我带你去看看你住的房间,你先洗个热水澡,休息一下,等下姨娘同阆阆和你一起出去吃饭。”崔眉对这淮闵微微笑,这个孩子如今长大了,眉目间越发的似父亲叶放,可是又比叶放多了三分儒雅,想必要令许多女孩子伤心了。

        “不用这么麻烦了,姨娘,就在家里简单用一点好了。”淮闵知道崔姨娘是真心对他好,可是他一时间还不想同外人接触。

        “也好。”崔姨太也不勉强,“我叫司机把你的行李拎上来。”

        崔姨太转身下楼去了,留下淮闵打量自己的房间。

        崔姨太给淮闵的房间位于二楼左翼,正对着绿荫掩映的花园,有独立的浴室,看得出是新换上去的窗帘,细细的亚麻色,左右挑开了,以金色粗穗升拢在一起,仿佛一层层砂浪,刚柔并济。

        司机稍后将淮闵的行李拎了上来,淮闵示意放在地上就可以了。

        等司机走了,淮闵拎过自己的行李,打开。

        淮闵的行李不多,只得几件替换的内衣衬衫,连同几本书。淮闵将书取出来,放在床头几上,左右环顾,见没有什么不妥,才走进浴室去了。

        淮闵洗了澡出来,裹着浴袍,拉开衣橱,并不意外地看见一橱的衣物,他惯穿的柔软的毛织袜子,平脚内裤,圆领针织汗衫,一打折叠整齐的衬衣,熨烫过的西裤同上装……一切都井井有条,分明是早就派人打点过了的。

        淮闵苦笑。

        父亲是早就有心要将他赶出徽州了罢?

        如今只是借了个由头,把戏演得入肉,好叫所有人都相信,他是真的令父亲心灰意冷,才被叶大帅迎头兜面地痛打一顿撵出家门的。

        淮闵忍下回徽州的冲动。

        倘使他一时冲动,不顾后果,回了徽州,那么父亲为他所做的一切努力,便都白费了。

        淮闵换好了衣服,正打算下楼,拉开门走到楼梯口,便隐约听见讲电话的声音从右翼的某扇门里传了出来。

        “……不过去了,你自己吃罢……四少来了……这次来了便不走了……我知道,我知道……现在不方便,以后再说罢……”

        淮闵认得这是崔姨娘的声音,温柔婉转,仿佛能滴出水来,此时更是低低的。淮闵几乎能够想象崔姨太半垂着粉面的样子。

        淮闵皱了皱眉,没有做声,慢慢下楼去了。

        淮闵没有听壁角的习惯,这番话无意中飘进耳朵里,淮闵也仅仅是蹙了蹙眉心。

        父亲同崔姨娘之间的关系,这几年来,名存实亡,淮闵是知道的。

        正因为淮闵知道,所以他并不打算揭穿。

        父亲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将家人往外推的,隐隐竟是有将自己变做孤家寡人的意思。

        淮闵悉数看在眼里。

        正因为都看在了眼里,所以淮闵决不能冒冒失失,破坏了父亲的部署。

        父亲是想令自己没有后顾之忧罢?真到了那一日,可以放手一搏。

        淮闵不清楚自己的三个兄长,一个妹妹,连同父亲的其他太太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可是他谁也不能说,他只能将这些都烂在肚皮里。

        下了楼,淮闵看见妹妹淮阆已换了居家衣服,像一只翩跹粉蝶。见到淮闵,淮阆转了圈,粉白色的裙裾起伏成一朵花,绽开,复又落下。

        “四哥,好不好看?”淮阆问。

        “阆阆穿什么都好看。”淮闵摸摸妹妹的头顶。

        “我穿这套衣服去参加柳明珍与勖世钊的订婚宴,好不好?”淮阆歪着头问。

        淮闵挑眉,这个妹妹从小精灵,今日更是刻意两度提起柳明珍,不知道伊究竟想说什么?

        “阆阆想说什么?”

        “四哥一起去参加明珍与世钊的订婚宴罢。”淮阆再度转了一圈。“他们两家已经发了请柬,准备在上海举行订婚仪式,因为在徽州两家只是口头上宣布了一下,并没有仪式。听说他们打算下半年结婚,所以现在先办一个小型的仪式,只请在上海的亲朋好友同熟人。妈妈同我也收到请柬。四哥既然来了,便一同去罢。”

        “他们现在在上海?”淮闵终于有机会问。

        淮阆贼忒兮兮地笑,朝淮闵勾手指。

        淮闵微微倾过身去。

        淮阆张开嘴,却极小声说:“我且不告诉你。”

        淮闵听仔细了,失笑,伸手在妹妹额角上弹了一弹,“精怪。”

        淮阆吐舌头,一把抱住哥哥的手臂,“我们吃饭去!”

        四哥又在身边了,这感觉真好!倘使一定要有什么才能使哥哥永远留在身边——淮阆的眼里精光一闪而逝——那么她不择手段,也要教哥哥留下来,再不离开。

        第四十四章  恍然如梦(3)

        因只是订婚仪式,所以勖柳两家并不打算采用张灯结彩的中式礼仪,只广邀亲朋,租用了沙逊大厦的楼上的大厅,作为举行仪式的场所。

        明珍听说原是打算办在白俄人开的阿尔卡扎尔咖啡馆花园里的,花园里能容纳百余张咖啡桌,风景优雅,环境舒适,十分有格调。只是后来两家考虑到来宾当中有上了年纪的长辈,未必习惯露天的环境,考虑再三,最后还是勖家托了关系,借用了沙逊大厦的场地。

        “明珍打扮起来,真是漂亮。”二房里承冼的母亲明珍的二舅妈推开化妆间的门走进来,看见明珍已经打扮妥当,上上下下仔细打量明珍,忍不住赞叹。

        再平凡的少女,因青春无敌,也总是打骨子里透出光华来,更何况明珍本就是极清秀的,这样稍微打扮,更是衬托得伊一张巴掌大面孔莹莹如玉,双瞳水润幽远,红唇粉嫩,教人恨不能捧在手心里小心呵护。

        “都准备好了罢?”这时明珍母亲柳茜云也推门进来,看见女儿打扮得仿佛小小公主一般,眼眶微微一热。这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骨肉呵,看着伊一点点一日日长高长大,学步学语,一切仿佛都还是昨日才方发生的事情,可是转眼那被裹在襁褓中的小小婴儿,却已经长大到要离开父母羽翼的庇护,去过自己的人生了。

        不是不感慨的。

        柳茜抑一抑自己澎湃的心情,上前替女儿整了整戴在头顶的小小象牙白礼帽。那帽子以象牙白色缎子做面儿,帽沿儿的蕾丝上压着一圈温润的珍珠,远远看上去,仿佛一顶珠冠般,衬得明珍愈发的莹润。

        二舅妈抬腕看了看手表,忙对明珍两母女说,“时间差不多了,别让世钊等急了,我们赶紧过去罢。”

        柳茜云微笑,将泪意抑了回去,上前挽起女儿的手,两母女一同走出化妆间。

        世钊一早已经都收拾好了,等在走廊的尽头。看见明珍走出来,母女两人的手挽在一处,世钊心中感慨万千。晚些时候,明珍的一双手,将交到他的掌中,从今往后,他要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并不是不忐忑的。

        可是,看见穿一身粉白裙子,头上戴着小小象牙白珍珠礼帽,仿佛从画中走出来的明珍,那种终于获得了自己日思夜想的美好事物的激动,将那浅浅的忐忑一扫而空。

        “叫你久等了,世钊。”柳茜云将明珍领到世钊跟前,虽然不舍,可还是将明珍的手交到世钊的手里去,“明珍,我先过去你父亲那边。”

        明珍点了点头,今日她只要做一个听话的女儿便好,无须她发表意见。

        柳茜云和二舅妈回到大厅的人群当中去,各自去到自己的丈夫子女身边。

        许望俨看得出妻子心中百感交集,不由得微微用力握住妻子的手。

        他们珍爱了十六年的女儿,如今要正式许给勖家了,难免觉得空虚同失落,但,也由衷地希望女儿能幸福。

        柳明珠踮起脚,想在人头攒动的大厅里第一看见姐姐同未来姐夫,而明辉明耀则在人群里跑来跑去,十分顽皮。

        另一边,在与来客应酬的同时,勖钧也时不时地望向走廊方向。他同妻子只得这一个儿子,打小宝贝,有求必应。如今要同明珍订婚,不久的将来便要担起一个家庭的责任,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了。但愿这两个孩子能相互扶持,相濡以沫。

        终于,勖钧看见儿子挽着明珍的手出现在走廊口,一身烟灰色西装同一身粉白纱裙的明珍站在一处,真是一双璧人。

        勖钧轻轻咳嗽了一声,朗声说:“各位来宾,亲朋好友,欢迎大家来参加犬子世钊同柳明珍柳小姐的订婚宴会。”

        勖钧简短说了一下两个孩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感情,及至今日订婚的水到渠成,又展望了两人未来之美好远景,然后请亲家许望俨柳茜云夫妻致辞。

        许柳两夫妻也并不多说什么,只希望两小将来幸福和睦。

        来宾们纷纷鼓掌,祝贺这一对佳儿女。

        勖钧随后宣布开席。

        订婚宴采用西式筵席,有侍者替客人布菜,大厅中间空出一块场地来,供客人跳舞,有小小爵士乐队现场伴奏。

        明珍同世钊却吃不上几口,便要随家长一桌桌敬酒,毕竟来得多是长辈。

        明珍有些意外,竟然在筵席上看见舒先生,倒是世钊并没有太大的意外表情。

        “想不到连舒先生也请来了。”明珍敬过酒,与舒先生寒暄几句,在离开这一席时,小小声说。

        “舒先生家的生意做得极大,舒家在上海有好几间茶叶行,城中最好的茶叶,几乎都出自舒家。”世钊笑着拍一拍明珍的手,“舒先生在上海的商界同文化界很是吃得开。”

        明珍侧头想一想舒先生同商人周旋的样子,却怎样都想象不出来,忍不住笑,“我总记得他做我们先生时的样子,反倒无论如何都不适应舒先生已是商人的事实。”

        “我的明珍是最最念旧的人。”世钊微笑凝视自己将要共度一生的女孩儿。

        明珍被世钊看得面上一红。

        “明珍,世钊,恭喜。”一管少年略略低沉沙哑的嗓音在这时响起。

        明珍世钊齐齐望去,便看见殊良举着酒杯,站在两人的左侧。

        少年已经渐渐褪去了青涩,开始有了青年的形貌,浓眉朗目,直鼻阔口,看得出将来一定是极英俊的男子,只是眉宇间有淡而又淡的忧悒。

        “请一定要珍惜明珍,给她幸福。”否则……殊良没有说出口,他并不是一个喜欢事事都说出口来的少年。

        “我会的,谢谢。”世钊甚有风度地回敬了一杯。

        明珍也象征性地抿了一口酒。

        明珍知道殊良喜欢自己,那少年脸上的忧悒,她看得明白。

        可是到底,明珍只是当他弟弟。

        明珍希望有一天,会有人抹去殊良脸上的寂寞。

        “哥哥的竞争对手很多啊。”那边厢,将一切都看在眼中的淮阆轻笑着对淮闵说。

        淮闵瞥一眼妹妹,“你别作怪。只要明珍幸福就好了。我并不打算同任何人竞争。”

        “难道四哥已经胸有成竹?”淮阆越发地笑起来。

        “姨娘,阆阆喝醉了。”淮闵只是转过头去淡淡地对崔姨太说。

        “阆阆,不要瞎说。”崔眉也忍不住皱眉,这孩子,今天怎么乱说话?

        淮阆“咕”地笑出声来,“妈妈,四哥,他们往这边来了。”

        果然明珍世钊已经走了过来。

        看见淮闵,明珍世钊俱是一愣。

        “柳明珍,勖世钊,还认不认得我?”淮阆笑眯眯朝两人挥挥手。

        “叶淮阆。”世钊云淡风轻地说。

        怎么会不认得?

        倘使不是因为她,大抵很多事都不会发生,也——不会让他真正直视自己的心罢?

        “恭喜你们订婚。”淮闵打算在妹妹说出更离谱的话之前,截住她。

        “谢谢。”明珍与世钊说。

        “你们订婚以后,还回徽州去么?”淮阆一手拄着腮,好奇地问。

        明珍摇了摇头,“暂时不回去了。”

        家里人渐渐将财物都转来上海,看起来是要留在上海了。

        “那太好了,有时间我们一起出来玩罢。”淮阆拍手。

        出来玩?

        明珍世钊对望一眼,不约而同想起那一年明珍几乎摔下山涧去的事来。

        可是又不好当面拒绝。

        “阆阆,明珍世钊结婚要准备很多事的,谁像你这样悠闲。”淮闵撸一撸妹妹的头顶。

        “四哥,我的头发!”淮阆护住自己的头顶,“人多玩才热闹嘛,再说上海也没有几个认识的人,他们怎样都是同乡,有感情啊。”

        崔眉笑一笑,“他们两兄妹总是拌嘴,世钊明珍你们别介意,有空的话,到家里来玩儿,阆阆在这里的确没有几个认识的人,你们同年,肯定能玩得起来。”

        两人应是,又应酬几句,才走开了。

        “阆阆。”淮闵睨了妹妹一眼,“你老实些。”

        他怎会看不懂淮阆眼中的那缕明光?

        淮阆却笑得艳光四射,引来许多年轻男子的注视。

        崔姨太则在一旁微笑,世事无常,谁也说不准明天的事,不是么?

        的确,谁也不会想到,看似歌舞升平的上海,会一下子便卷入到战争的旋涡当中去,更不会想到,明珍同世钊的感情,会一夕之间,变生肘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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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五章  战火情变(1)

        一九三七的夏天,一切都显得燠热难当,窗外鸣蝉拼命“知了知了”地叫着,仿佛知道这将是自己一生惟一振翅作响的机会,是故不知疲倦。

        淮阆的天主教女子学校放了暑假,淮阆终于可以待在家里,而不用一周住在学校里六天,只一天能同母亲兄长在一起。

        “四哥,陪我出去逛街……”淮阆睡到日上三竿,起得床来,梳洗完毕,穿着真丝短袖衬衫,一条湖水色裙子下楼,从盘子里取一块青瓜三明治,一下坐在哥哥淮闵身边。

        淮闵正在看申报,感觉沙发重重地沉了下去,随后听见淮阆的声音,微微撤开报纸,瞥了一眼妹妹极不文雅的吃相,淮闵摇了摇头,继续看报纸。

        “四哥四哥四哥……”淮阆不管不顾,拿沾着沙拉酱的手指揪住淮闵的胳膊,一阵摇晃。

        淮闵被摇得抖如风中落叶,再看不进报纸,只能将报纸折叠好了放在一旁的茶几上,回眸看向淮阆揪着他手臂的手。

        淮阆笑了起来,放开自己的手,只见淮闵白色亚麻布米色条纹的衬衫上,赫然留着油腻腻浅黄色指头印子。

        “四哥——陪我去逛街……”少女娇软的声音带着央求的意味。

        淮闵叹息,假使不答应她,她会缠他一天罢?什么事也不让他安生地做,直缠到他答应为止。

        “好好好,我陪你去逛街。”淮闵妥协。

        少女跳起来,拉着淮闵就往外去。

        淮闵站在原处,不动。

        淮阆奇怪地回过头来,看着自己兄长,“四哥你反悔了么?”

        淮闵拿眼睛瞟了瞟自己的衬衫袖子,淮阆顺势看去,只看见那油腻的指头印子明晃晃地扎眼。

        “呵——”淮阆笑着耸肩。

        “我上去换件衬衫,你去叫司机在门口等着。”

        “得令!”淮阆敬个军礼。

        淮闵摇头,或者父亲将淮阆留在身边做军事化训练,淮阆不会是今日这副样子。

        然则,谁又有算无遗策的本事呢?

        等淮闵换了衣服,两兄妹一起上了车,淮阆报上一个地址。

        淮闵皱眉,这个地址,听起来恁地耳熟。

        “你打算去哪儿?”淮闵双手抱在胸前。

        “只我们两人出去多没意思,再叫几个人一同去呀。”淮阆笑得不知多天真无邪。

        “你不要作怪便好。”淮闵不知妹妹要玩什么花头精,总算有他陪着,应是出不了什么纰漏。

        “四哥你哪能好这样说我?我几时作过怪?”淮阆埋怨道。

        淮闵似笑非笑地睨了一眼妹妹哀怨的表情,并不做声,淮阆见兄长并不吃她这一套,一笑,便收起了淡淡哀色。“四哥喜欢到哪里?”

        “我最喜欢在家里。”淮闵挑一挑眼角。

        “我听佣人说四哥晚上总出门。”淮阆托住右腮。

        “可见家里的佣人该换了,这样多嘴。”

        “啊——四哥,我说着玩的。”淮阆赶紧又抱着哥哥的手臂摇撼。

        可是到底提醒了淮闵,家里的佣人嘴巴太不牢靠,不得不防。

        车子在两兄妹的说笑中驶近一幢位于衡山路深处幽僻的宅子。那宅子掩映在绿荫之中,只露出一角红色墙体,显得十分幽静。

        “哥哥,你等一等我。”淮阆跳下车去,走到铁门前,拍响门环。

        没过多久,有佣人前来开门。

        “我找柳明珍。”淮阆说。原来这宅子竟是柳家在上海的房子。

        “我们小姐不在。”佣人说。

        “不在?去哪儿了?”淮阆蹙起好看的长眉,柳明珍不在,难道是去勖世钊那儿了?

        “我们小姐的婚纱做好了,打电话来,请小姐去取。”佣人笑眯眯,柳家好事将近,人人心情颇佳。

        淮阆只能返回车上,又报了地址。

        “这又是要去找谁?”淮闵看得出妹妹有些没劲。

        “我去买礼物。”淮阆有些闷闷地,原打算把柳明珍叫出来,好多多同四哥接触的,不料竟扑了一个空。

        司机载两人到了一间礼品店。那礼品店的橱窗里摆满了各色精巧希奇的玩意儿,十分引人注目。

        淮阆推门进去,挂在门檐上的铃铛发出好听的“玎玲”脆响。

        店里的售货员是个年轻男子,听见门铃响,抬起头来,看见推门进来的淮阆微微一愣。

        淮阆看见男子,也怔忪一下,随即笑了起来,“勖世钊,真巧。”

        “叶小姐。”世钊有礼而疏离地说,“想买些什么东西?”

        淮阆鼓了鼓嘴,心里百转千回,还是将话咽了回去,只是一笑,“我想给朋友挑一件结婚礼物。”

        “除了钟表,店内的其他东西都可以挑选。”世钊淡淡介绍,不打算更进一步地同淮阆接触。

        这时淮闵在车上等得久了,忍不住下车,也推门走进店中,看见隔着咫尺距离,却疏淡得仿佛天涯般遥远的两人,暗暗蹙眉。

        “世钊。”

        “叶先生。”

        “我们年纪相仿,叫先生太拘束了,不如叫名字来得自在。”淮闵微笑,“叫我淮闵好了。”

        “两位请随意挑选。”世钊明显不打算同两人多说什么。

        “世钊,相请不如偶遇,既然遇见了,不如一起来罢,我们去喝一杯茶。”淮闵一手按住妹妹的肩膀,“也算是那年舍妹年纪小,不懂事,几乎铸下弥天大错的迟到的赔礼。”

        淮阆顷刻已明白兄长按在她肩膀上的手的含义,便拿一双水汪汪的眼望着世钊,并不做声。

        世钊见叶家两兄妹态度诚恳,并不咄咄逼人,也不好太过冷淡,想了想,便对在后头盘店的伙计说有事出去一下,随了淮闵淮阆走出礼品店。

        “不远就有咖啡餐厅,我们过去坐一坐。”淮闵同世钊并肩而行,淮阆微微堕后两步,十分乖巧的样子。既然世钊对四哥没有那么排斥,就先让四哥同他讲话罢。

        淮阆望着兄长与世钊的背影,微笑着想。

        第四十六章  战火情变(2)

        世钊同叶家兄妹走进咖啡餐厅。

        餐厅原是由特卡琴科兄弟开设的,如今转手他人,改名做阿尔卡扎尔,然仍充满了浓郁的斯拉夫气息,环境优雅舒适,很是宜人。

        世钊本不打算久坐,只要了一杯咖啡。

        倒是淮阆十分有兴致地叫多一碟薄脆小烤饼干,就着香气浓郁的牛奶咖啡,边吃边望着世钊同哥哥淮闵交谈。

        “世钊如今在上海长住了,除了料理家中生意,可还有什么打算?”淮闵抿一口咖啡,问。
        “家里准备下半年给我们举行婚礼,过后,或恐会出国去。”世钊也不隐瞒,将长辈的打算说了出来。

        “那么你自己呢?家里这样安排,你自己又有什么主意?”淮闵忍不住问。

        这两个年轻人一样年纪,可是淮闵的眼光望得却比世钊远许多。

        自己的主意?

        世钊垂睫望着自己的咖啡杯中漂浮的浅咖色泡沫,一时无语。

        家中长辈早已替他拿了主意,哪里由得他有自己的想法?

        想同明珍天长地久地在一起,这一点执念从无一日有所改变,可是,接过了父亲交给他的帐册,世钊才蓦然明白,自己一直以来赖以为天经地义的优渥生活,全靠祖父辈兢兢业业经营得来,并不是天上掉下馅饼似的飞来美事。

        父亲在上海,要同租界巡捕房商行财税各方要人打交道,笼络关系,有时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要打通一个人脉,在下头的小喽罗手中,不晓得要塞多少好处。这便罢了,有些人吃穿拿用了,却并不替你做事,反过来还要狮子大开口,敲竹杠。遇见这样的人,只能自认倒霉,毫无办法。

        疏通了关系,生意照样难做。进口的东西由邮轮远渡重洋运抵码头,送往仓库的过程中,还要防着地痞流氓黑社会的觊觎。为此又要与各方帮派打好关系,才能一路顺畅地将货物运进仓库里去。

        各中任一环节,都不能稍有差池,否则便满盘皆输。

        不是不辛苦的。

        世钊被父亲带在身边,将一切看在眼里,哪怕心疼父亲,面上也不能露出一点颜色来,这令一直是家中天之骄子的青年行里很不是滋味。

        且,父亲出门应酬,从来是不带着母亲的,因为那些场合,龙蛇混杂,并不适合良家女子出入。父亲有个固定的女伴,是上海滩鼎鼎有名的交际花,风情万种,或圆滑或泼辣或干练,同父亲配合得天衣无缝。

        世钊常常自问,母亲是否知道父亲在外头的这一面?或者知道,亦或不,然而母亲从未向父亲问过一句。

        一次,父亲带他去同一位有举足轻重分量的帮派头目一同吃饭,席间父亲向那位戴眼镜看上去极斯文的帮派头目介绍他。

        “这是犬子世钊,如今出来跟着我学做生意,以后还请杜先生多多照拂。”

        那杜先生上下打量世钊,眼光如刀,仿佛能透过皮肉,看进骨子里去。

        良久,杜先生哈哈一笑,说,“虎父无犬子,勖先生的儿子,一看也是一块好料,将来定能子承父业,将你们勖家的生意发扬光大。”

        说完,一伸手,就将一个站在他身侧的女侍推到了世钊的怀里,“勖先生,令郎恁地腼腆,这将来怎么在江湖上行走?去,带这姑娘去快活快活去!”

        撵鸭子似地将世钊同那年轻女子赶出了包间。

        世钊不晓得父亲同杜先生在里头谈什么,只是如烫手山芋般推开了那女子。

        那女子便咬着朱红色仿佛滴出汁子来的嘴唇,哀怨无匹地望着世钊,叫世钊难以招架,只能硬着头皮,逛了一会儿街,然后送伊人回去。

        世钊其实想狠狠撇开那女子,径自离去,可是,思及父亲,只能隐忍。

        世钊自嘲地笑一笑,即使有父亲庇护,都会遇见这样的事情,将来只得他自己同明珍在外讨生活,不晓得要经历怎样龌龊的场面。

        心中曾经被压抑下去的忐忑渐渐浓重起来。

        世钊并不是怕苦,只是怕不能教明珍无忧无虑,幸福安乐。

        把明珍娶回家去,他自己在外头逢场作戏,明珍会幸福么?

        这一刻世钊不是不迷惘的。

        扬起睫毛,世钊望向一直不做声,等他回答的淮闵。

        “那么你呢,你有什么打算?”世钊轻声问。

        “我?”淮闵眸光微动,笑了起来,“坐吃山空,家父终究不能庇护我一辈子,我亦不打算仗着父亲的名头,在外头混日子。我打算找一份合适的工作,自力更生。如今世界,惟有自强不息,才是出路。”

        世钊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只是有时候道理并不等同于现实。

        道理往往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这时一直闷声吃薄饼干的淮阆抬起头来,满脸崇拜地望向自己的兄长。“四哥,我以后也要靠自己。”

        淮闵听得一笑,伸手摸一摸妹妹的头顶,“等你再长大些再说。”

        世钊不是不羡慕他们兄妹的,无论发生了什么,至少他们兄妹可以相互守望。

        “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店里去了。”世钊喝尽杯里的咖啡,同叶家兄妹告别。

        淮闵也不阻拦,微笑着道别。“有时间或者有任何事,都可以来找我,世钊。”

        “勖世钊,有空一起出来玩。”淮阆笑眯眯地朝世钊挥手,并不纠缠上去。

        世钊点点头,今日他对叶家兄妹略有改观,至少叶淮闵并不是仗势欺人的军阀少爷。

        世钊回到店里,伙计说柳家打过电话来,请他有空过去一次。

        听见明珍的名字,世钊忐忑不安的心里,掠过一丝柔软。

        那边厢,淮闵揉了揉妹妹的额发,“真的这样喜欢勖世钊?”

        淮阆想了想,随后摇头,“只是喜欢他毫不犹豫,护卫柳明珍时的样子,我希望也有人能这样全心全意地护卫着我。”

        淮闵在心中太息,始终,淮阆都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孩子,再聪明,也无法掩盖这样的事实。

        “会的,有一天,会有这样一个人,全心全意地护卫你的。”

        明珍点了点头。

        的确是最好的裁缝,最好的绣娘。

        才方过了年,便已经来量了尺寸,开始赶工,不过衣服腰臀胸肩处都留了余地,惟恐到结婚当日,新娘的身材有了细微变化,穿上去便不美。是以要等结婚当日,沿着新娘当时的身材,飞针走线地缝上,正正好好,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

        明珍去时,看见的是基本完工了的喜服,一中一西,统共两套,中式的大红喜服,以纯红缎子压金线,手工绣着如意龙凤吉祥图案,合一张大红绣金线的盖头,盖头上缀着一圈儿流苏,流苏下头另坠着一颗颗黄豆大小的珍珠,据说是防止忽然风起,将盖头给掀翻。西式的婚纱则选用了一匹素白挑云纹的缎子,在灯光下隐隐有珠光闪烁,裁成曳地的款式,有小小公主式的袖子,另配了一顶同料子的小帽,上头缀满了水晶珠子,压住一条轻软飘逸如云雾般飘渺的薄纱,单只看着已叫人欢喜。
        “极美。”明珍想了想,终只是以两字概括,并不打算多说什么,免得刺激了三舅妈。

        三舅妈进门时,她还未出世,也是后来听奶妈同母亲聊天时,隐约听说是三舅妈娘家哥哥不争气,整日只晓得赌钱喝花酒,天长日久的,竟把好好的一副家当败个精光。三舅妈的亲娘怕再这么下去,非得耽误了女儿,便求到外公柳直跟前,给女儿说了这门亲事。三舅妈是匆忙嫁进柳家的,只带了极短少的嫁妆,连喜服都没来得及做,用的是娘家姐姐的旧衣。不是不凄凉的。好在嫁进门得了坐床喜,当年就生了个大胖儿子,总算是脸上有光。可是究竟是落下了心病。总怕人家说她娘家穷,出手不够阔绰。

        现今家里这样风风火火地替她操办婚事,三舅妈的心情,明珍简直可以想象。

        明珍原想借着那缠丝镯子叫三舅妈开开心的,可是三外婆不允,她也只能作罢,看以后寻个什么机会,给了三舅妈,免得伊惦记着,睡不安生。

        三舅妈啧啧两声。柳明珍打小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能教她赞一声“极美”的,那得是多好的东西?

        明珍不知道三舅妈心中的计较,只想着快点把这话题给摺过去。

        恰在此时,佣人进来通报说,勖少爷来了。

        “快请快请。”柳直拈须道。

        没一会儿,世钊拎着两只食盒走了进来。

        明珠明辉明耀小猢狲般围了上去。

        “姐夫带了什么来?这么香?”

        世钊笑着将其中一只食盒交给三个小孩子,三房里最小的承熙有些怯懦地凑了上去,明耀让出一点来,给承熙看食盒里的东西。

        竟是新鲜的桂花糕,老虎脚爪,两面黄,梅花糕等点心,还微微冒着热气,香味扑鼻。

        “到底是小孩子,一点吃的就那么高兴。”柳直笑了起来,舒氏便起身,招呼一帮孩子到饭厅里去,嘱咐佣人取了碗碟筷子来,给小孩子们吃用。

        世钊手里的另一只食盒也交给了佣人,佣人拿进厨房打开来,竟是一盒子红得发紫的葡萄,看起来并不是国产的品种,晶莹剃透,倒像是搁水晶雕出来的一般,盒子底层铺着一层冰块,已渐渐化开来了,凉意透过中间的细竹箅隔层,将上头一层的葡萄湃得硬笃笃的,在炎炎夏日里带来极凉爽的感觉。

        佣人将葡萄转放进水晶玻璃碗里,端进客厅。

        “外公外婆舅舅舅妈父亲父母,请尝一尝,这是家父自国外带回来的葡萄,味道与国内的葡萄略有不同,冰镇过之后,风味更佳。”

        “叫你费心了。”柳直十分喜欢这个孩子,难得家中独子,却并没有一副骄矜狂妄的性子。

        世钊微笑,全副心思已经叫站在父母身后的明珍吸引了过去。

        自订婚宴后,两人已多日未见,世钊忙于同父亲学习管理家中生意,明珍则忙于学习礼仪,为将来做一个合格且称职的妻子母亲做准备。

        柳直怎会不懂这些小孩子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渴切,便挥挥手,“去,到后头花园走一走,别都闷在屋子里。”

        明珍世钊便一前一后出了客厅,到花园去了。

        盛夏的傍晚蚊虫颇多,两人只得坐在廊下,一边挥着团花小扇,一边闲聊。

        “打电话给我,有事么?”

        “母亲说叫我们约了时间去拍照片。”

        两人沉默片刻,相对而笑。

        彼时名不正言不顺,倒没有这样尴尬。

        “好,我明日同你一道去拍照。”最后,世钊摸了摸明珍绑成一束的辫子,承诺道。

        淮闵原没打算叫明珍难堪的,可是那报童的号外声一响,淮闵便心头一震。

        这一天终于来了么?

        这样想着,淮闵就走出茶室,大步走进照相馆,想将明珍送回家去。

        宛平打了起来,恐怕过不了多久,这战事便将蔓延开来,不会善了。即使是上海这样到处是租界的地方,也不会太平。明珍一个单身女子,独自在外,很不安全。

        没想到明珍竟中了暑。

        更没想到即使中了暑,明珍还执意要等世钊。

        “我先带你去药房,你这样子,等不到世钊来,就要晕过去了。”淮闵一把抱起明珍,在照相馆伙计的注视下,将明珍带了出去。

        外头太阳火辣辣地,水泥路面都仿佛要被烤出烟来,淮闵尽量挑路旁建筑同商店的遮阳篷的阴影底下走,过了一条马路,淮闵看见了他的目的地。

        那是纪家开在上海的药房,门面不大,可是因是中药西药一起卖的,生意倒总还不错。

        只是——淮闵转眸,看见了纪家药房隔了几号,另一间门面。

        那个门牌号码,那个地址——

        淮闵的眼神微微深了一深。

        竟然是他熟烂于心的那个地址。

        淮闵想了又想,终于一咬牙,抱着明珍,朝那个门面而去。

        到了门前,淮闵抬头,望了一眼门楣上以中英写着的罗森堡西药房,推门而入。

        听见门铃响动,店堂内,一个赫色头发,高高眉骨,深邃眼睛的年轻男自望了过来,看见淮闵臂弯中的明珍,那男子立刻从柜台里转出来,迎上淮闵,帮助淮闵将明珍平放在店内的沙发上。

        男子轻触了触明珍的额头,便伸手去解明珍领口的纽扣,被淮闵轻轻拦下。

        “我来。”

        男子微笑,不以为忤。

        解开了明珍领口的纽扣,便露出明珍截纤细洁白的颈子同一小片胸脯,淮闵略有些不自在地转开了眼去。

        倒是那男子全然不觉,去冲调了一杯盐糖水,另取了一根软管子,放在杯子里,递到明珍嘴边,随后轻拍明珍的脸颊,要明珍维持意识,“来,把它喝下去。”

        男子的中文带有明显的口音,可是总算还熟练。

        明珍听话地将那滋味并不可口的盐糖水喝了下去。

        男子微笑,又取了冷水和一块毛巾,绞了湿毛巾敷在明珍额头上。

        男子的一系列动作十分纯熟,看得出,是老于照顾病人的。

        等明珍的脸上略微好了些,男子直起身来,朝淮闵微笑着,伸出手来。

        “你好,我是大卫·罗森伯格。”

        “你好,我是叶淮闵。”淮闵的眸光闪动。

        这两个在明珍生命中占据重要位置的男人,这一刻,初次相逢,注定了命运里无可回避的一生纠葛。

        第四十九章  战火情变(5)

        明珍还没有彻底清醒,两个男人守在药房里,这时候门再一次被人推开,走进来一个长相清俊的少年。

        看见淮闵,只迟疑了一秒,便轻声说:“原来真是你,叶淮闵。”

        淮闵只觉得天意难测,想不到一日之间,遇见了这么多事,微微点头。

        清俊少年穿一套深青色中山装,戴一顶学生帽,向大卫·罗森伯格有礼地微一颌首,旋即将目光投向躺在沙发上的人,蓦然面上颜色一变,抢上前去。

        “明珍!明珍你怎么了?!”清俊少年执起明珍一只叠放在胸前的手,按住明珍的脉搏,“明珍!明珍你听得见我说话么?我是殊良!”

        少年舒良执意要叫醒昏昏沉沉的明珍。

        淮闵眸色微深,轻轻将手搭在殊良的肩上,“她没事,只是中了暑,须得静静歇息一会儿。”

        殊良听了淮闵的话,一斜肩头,闪开淮闵的手,握住明珍的手不放,转过头来,“明珍怎会同你在一起?勖世钊呢?他为什么不守着明珍?明珍怎么中的暑?”

        淮闵微微苦笑,倘使自己也有这样全无顾忌的咄咄逼人,是否,就可以对那躺在沙发上的人,倾吐自己那无处言说的喜欢?

        可惜不。

        自己哪里有任性的资格?

        “我在照相馆里遇见的明珍,她那时候脸色便不大好,我见她快撑不住的样子,就带她到药房来了。”淮闵淡声解释事情原由。

        殊良将明珍微烫的手心熨在自己的脸上,不舍得放开。

        从少时起他便喜欢明珍,喜欢明珍的温煦和悦,喜欢明珍的一颦一笑,喜欢明珍的坚韧内敛。家里人总当他小,喜欢明珍不过是一时的事,等将来他长大了,遇见了天命之人,自然就会把比他大两岁的明珍抛到脑后去了。

        可是,只得他自己知道,他是真正喜欢明珍的。

        那种喜欢并不是玩具被人抢走了的不甘心,一定要抢回来的感情,而是一种认定了一个人,再不打算悔改的执拗。

        所以当父亲在上海开了药房的时候,他执意留在上海,因为明珍在上海。家里父母亲怎会不晓得儿子的心事,奈何不了他,又担心局势日益恶化,也就从了他,任他留在上海。

        明珍喜欢上进,懂得生意经,他再爱玩耍,也将时间放在自家的药房,跟着父亲学做生意。

        一切的一切,只是为了将来有一日,教明珍看到,他并不是一个比她小两岁,只懂得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他也是要上进肯上进的。只是为了让自己成为一个配得上明珍的,有担当的男子。

        然而,这一切,明珍都不知道,她已要嫁人。

        殊良的伤怀,只好放在心里头。

        殊良不想让明珍为难。

        可是——

        此时此刻,当明珍苍白羸弱地躺在一间药房的沙发上的时候,那个理当珍惜明珍爱护明珍的人,在哪里?!

        殊良觉得愤怒,却无处发泄。

        明珍这时终于捱过最难受的眩晕,慢慢清醒了过来,还不甚清晰的视线首先落在近前一张少年清俊的脸上,明珍努力看仔细了,微微有些许诧异,“殊良?”

        “是,是我。”殊良轻声说,“你感觉好了么,明珍?”

        “我怎么了?”明珍的头仍有些晕,身上也没有一点力气。

        大卫转进柜台里,又倒了一杯盐糖水出来,递给明珍,温声说:“把它喝了。”

        “你给她喝什么?”殊良拦住了那只玻璃杯。“为什么不给她喝藿香正气水?”

        大卫一愣,随即笑了起来,笑容温朗如阳光,“这里是西药房,用的是西医的方法,治疗中暑,效果却是一样的。”

        殊良这才仿佛想起,自己是走进临近的西药房来了。

        纪氏药房与罗森堡药房属于竞争性质,倘使不是他在自家药房的窗户里看见经过的叶淮闵,恐怕他是不会走进罗森堡西药房的。

        这样一想,殊良有些歉然,“对不起。”

        “没关系。”大卫取出一枚听筒,听了听明珍的心跳,又量了量体温,“没有事了,不过回到家里,还是要注意,适当喝一些盐糖水,拿冷毛巾擦拭四肢。太热的时候,不要到外头来。”

        明珍微微苦笑,竟然成了弱不禁风的千金小姐了。

        “我送你回去。”

        淮闵与殊良同时说,然后对视一眼。

        “一起送明珍回去罢,免得路上有什么差池。”最后还是淮闵做了决定。

        “好,我去叫出租车。”殊良轻轻握紧一下明珍的手才放开,出门去叫出租车。

        店堂内,淮闵与大卫·罗森伯格握手,“多谢你的帮助,改日再来登门拜谢。”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大卫·罗森伯格的中文将娴熟至此。

        淮闵扶起明珍,走出药房,门外,殊良已叫了一辆祥生出租车公司的墨绿色雪佛兰出租车,见淮闵扶着明珍出来,连忙拉开车门,帮助淮闵把明珍扶到后座,然后两人一左一右,坐在了明珍旁边,以防路上车子颠簸,撞到明珍。

        明珍看两人如临大敌的模样,身上再难受,也忍不住笑了笑。

        “我只是中暑而已。”

        殊良抿紧了嘴唇,不说话,生闷气。

        淮闵微笑,“你好好的出来,这样恹仄仄地回去,我们怕伯父伯母担心,总要有人把事情经过讲一讲。”

        明珍听了,不免有些黯然。

        这时,该在她身边的人,是世钊。

        可是,世钊,你在哪里?

        可是这起地痞流氓哪里管这些?他们只管敲诈勒索,任何生意打他们的势力范围内经过,都要被他们刮去一层油水。他们看着勖家这进出口贸易行赚头颇丰,自然是要来分一杯羹的。

        “勖老板,真有雅兴,约在此地谈生意。可同阿拉阿哥打过招呼?”流氓的嘴脸吃相十分难看,“呦,格是小老板啊?卖相哪能格恁漂亮?(这是小老板啊?长得怎么这么漂亮啊)小老板欢喜啊里一个舞小姐,尽管带出去!”

        世钊的上海话,只听得懂六七成,即便留七成,也约略听明白这地痞无赖的意思。

        世钊极力压抑自己的怒意,不叫之浮到脸面上来。

        “呦,小老板看不起阿拉?”那地痞掇过一张椅子来,大马金刀地坐在勖家父子身边,全然不顾勖家父子请来的客人的脸色,“哪能?不欢迎?”

        勖家父子看见这阵仗,怎好说一个“不”字?当即叫服务生又添多一个酒杯一副碗筷。

        “格哪恁好意思?”地痞这样说着,却毫不客气地倒了一杯红酒,喝了一口,立刻“呸”地一声吐回了酒杯里,“格酒真难吃!还是黄酒好吃!小姐,给我开一瓶黄酒!”

        勖氏一行的面色都不是很好,这简直是一口吐在了他们的脸上一样。

        “岑老板究竟想怎样?”勖钧在桌下按住世钊的手,然后问寻衅而来的地痞。

        “我想哪恁?我不想哪恁。”地痞徒手拿了一块白斩鸡,吃完了,随口一吐,那鸡骨头就连同口水一道落在满桌的冷盆上,又将油腻腻的手在米白色桌布上来回抹了抹,“勖老板答应给宁波帮多少,就得给我们多少。”

        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世钊几乎想跳起来。

        勖家的生意要打宁波帮的地盘上经过,虽然只短短三条横马路,可是到底不放心,如果出了事,损失太过惨重。给点保护费,安全地从宁波帮的地面上过,不算什么。可是他们的货与苏北帮没有什么关系,更何况先前已经打点过了,怎么现在又来要好处?

        勖钧叹息,按熄手里的雪茄烟。

        适当的打点,勖家承受得起,也是必要的,可是决不能开了这个先例,随便哪个地痞流氓一开口,勖家就双手奉上的,这以后勖家还要不要在上海滩混了?

        “岑老板,我们勖家格爿生意么,究竟在不在你们苏北帮的地盘上过,你心里再清楚没有的了。先前给的五百银元,那是勖家客气。可是,假使你们苏北帮跑上来敲竹杠,对不起,我们勖家也不是吃素的。”

        “口气还真不小。我今朝就不放你们勖家过门了,看此地有谁敢替你们出头的!”那姓岑的苏北帮地痞当场掀了桌子。

        勖家的客人,宁波帮的头目一看势头不对,溜得比谁都快,反正勖家和苏北帮起了纷争,也同他们宁波帮没有关系,他只要保证他宁波帮的利益就好。

        可才溜到百乐门的门口,就被几个苏北帮的打手给堵了回来。

        “岑先生,有言话好讲,何必格恁大动干戈?”

        “今朝不给我一个答复,你们谁也别想走出去。”姓岑的地痞翘起二郎腿,神气活现地说。

        世钊心中气苦。

        他不能丢下父亲一人,在这样险恶的情势时。

        可是,外间,有一个女孩子,同他约好了,要去拍结婚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