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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郁沉秋


  书生是个很奇特的人。
  他明知道自己在龙州县是个什么名声,却整天上街求吃的,求到了就去书院后门听课,仿佛一点也不在意耳边的讥笑。
  可他又如此执着地想要离开,就算是寻找道长,算出一个渺茫的可能,也要对自己的离开满怀憧憬。
  他说徐相斐是有缘人,但认识之后却没有说出自己名姓,脸上挂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如此表里不一,又莫名其妙的坦坦荡荡,真是奇怪至极。
  书生领着他们往自己家里走:“今日书院先生休息,我就不去那里了……有缘人什么时候告诉我,我何时能离开这里啊?”
  徐相斐轻咳几声:“我倒是也很想告诉你,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也暂时离不开呢。”
  “为什么?”书生歪了下脑袋,“莫非你们也因为什么事情被困住了吗?”
  徐相斐不动声色道:“是呀。”
  他换了个说法,就说自己要找远房亲戚,只听说在龙州县,不知姓名。
  “那可不好找,你那亲戚……莫非与我家有关?”书生带他们走到县里一座桥边,桥上有许多渔夫拎着鱼卖,而他的屋子七转八转,就在桥边一间破屋里。
  这屋子说破也不算破,好歹有个五六间,院内也挺大的,就是杂草多,看上去多年没人打理了,所以显得破些。
  书生也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哎呀,我实在是不会打理这些,搬来县里之前,我家可是一边荒原,黄沙漫天,住的地方也不是这样的。”
  他忽然诶了一声,扭头看向徐相斐:“你们那个亲戚……是什么时候来龙州县的?”
  “大概十年前。”徐相斐伸手拽了下一株狗尾草,握在手里编了个环,“唉,只是人海茫茫,我也不知道该怎样找他。”
  “十年前……”
  书生原本还在犹豫,可敌不过自己内心的期望,他独自在这守得太久了,所有恩情和感激,都难免在日复一日的挣扎中消磨。
  他想离开,一天比一天想,读书时候想,挖泥时候想,看着那些熟悉的脸听到熟悉的讥笑时更想。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道长说的话,有时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可是哪怕是一厢情愿,他也想试上一试。
  书生一咬牙:“你跟我进来吧。”
  徐相斐拉着祝煦光一起进去,到了主屋,就看见里面摆着两个灵位,一书家父,一书恩人,潦草的字迹总会让人觉得这供奉之人十分不上心。
  但书生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时我才学会写字不久,所以写得丑了点……后来嘛,又觉得没有必要去换了,有缘人可别觉得我不诚心啊。”
  他上前插了几根香烛,又摆了个馒头上去,在几缕烟雾向上绕到灵位时,他长吐一口气。
  “我来这里,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也差不多快十年了。”
  ……
  书生来龙州县之后的事,徐相斐差不多已经听路上众多摊贩说完了,只是在之前,他还有一段更加曲折离奇的经历。
  “我是西北部落的……一个奴隶。”书生摸摸自己比起徐相斐和祝煦光更显深邃的眼窝,“我父亲也是,母亲嘛,是个南边来的婢女。”
  但他所在的部落被北元皇室占领,可这群流离失所的奴隶依旧没有获得自由身。
  他们是不受人待见的低等人,没有名字,更没有自由。
  在世人赞叹北元皇室的强大时,他们只能游走在塞外其他部落与北元之间,寻找那一线生机。
  “后来我母亲去世,我和父亲相依为命,这就遇见了我们恩人。”书生沉默片刻,勉强挂起笑脸,“恩人会医又会武,救下了我们一家,以及阿叔他们。但是那地方人太多了,就是、就是像你们这样的人太多了。”
  “恩人带着我们去找能安生之地,却没有找到,自己反而丧了命……不过他剩了许多钱,于是交给我父亲,让他来到龙州县。”
  “但我父亲守不住钱财,半路就被人打劫了,还遭砍了一刀,来龙州县之后养了一年半载,养不好就也去了。”
  他们坐在院内,微风习习,吹动散落的发丝,也将书生额前的头发吹起那双眼里藏着无尽悲伤,也有几分难以言说的怨恨。
  他当然是想要自由的,可当真正获得自由时,才发现早已孑然一身。
  父母离去,独留他一人守着恩人遗愿,曾经一起去寻找世外桃源的族人也都在屠刀下成为亡命之魂。
  他小时候,因为是奴隶,从来没吃过一顿饱饭,要在部落的小王子脚下讨生活,求得一丝怜悯。
  当时他便因为这就是最苦的日子里。
  可当族人都在追求自由的路上死得那般惨烈时,他也难免怀疑这究竟值不值得。
  “所以你不离开龙州县是因为……”
  书生缓缓回神,手搭在膝上,微微攥紧衣袍:“因为恩人遗愿,也是我父亲遗愿。”
  他父亲带着恩人的遗愿来到龙州县,而他守着父亲的遗愿过了近十年。
  有时候,他会觉得没有那么难等,但有时候,他又觉得太难等了。
  龙州县的城门,是他永远也走不出去的地方。
  “你们要找的人……是恩人吗?”
  徐相斐看了看祝煦光,缓缓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们……其实也是为其他人找人。”
  “那你可是想找一个、一个额角有疤的人?或者、或者是相貌呢,相貌你们也不知道吗?”
  徐相斐摇摇头:“我回去问一问……其他的,我也难说。”
  书生难掩失望,却也重新期待起来:“我知道了!你们是不是被雇来的!找的不是你亲戚吧?”
  “抱歉,方才隐瞒了一些事。”徐相斐长叹一声,“想找他的人,也等了十年。”
  “没事没事。”书生连连摆手,“我能理解的,就是怕有人冒认嘛,我也怕这个,所以这些年一直守着,就是怕万一被人冒认,那我就真难面对恩人了。”
  “那你们一定要去问问……”
  “恩人有个名字,叫郁沉秋,他很厉害……不过脾气也很好,对我们这样的人都是怜悯之心,却又教我们安身立命之本。”
  “他要找谁,还是要等谁,我都不知道……只是我父亲说,除非有人来找恩人,否则我不能离开龙州县,我才一直等着。”
  “可是我想走了……”
  “我很抱歉,只是一个奴隶,也想去遥远的江南一试,也想去看看他处风光,也想……科举做官。”
  他的族人毕生都在寻找自由,身前死后,或许唯有解脱那刻,才是真正的自由。
  而他摆脱了奴隶身份,成了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却也从未得到自由。
  ……
  书生的事仿佛一块大石,压得徐相斐和祝煦光二人都沉默了许久。
  等到走出那座破烂的院子,再次看到潺潺流水之上的石桥,徐相斐才恍然道:“……你看那里。”
  祝煦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远处,正是那天他们与道士所在的饭馆。
  二楼的窗户被风吹得摇摇欲坠,在窗后帷幔摇曳间,道长的身影若隐若现,定眼看去,又只有微微晃动的窗户。
  也对,这点风怎么会让窗户摇摇欲坠呢。
  徐相斐喃喃低语:“郁沉秋……”  书生不知道东风君是谁,他在龙州县待了太久,对江湖之事并不了解。
  不管是东风君,还是郁郎中,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名号。
  郁沉秋对徐相斐而言也是个陌生的名字。
  东风君姓甚名谁,从来无人知晓,可若郁沉秋当真就是东风君,那就是说……
  郁郎中心心念念十年的人,就在这座城里,用仅剩的灵位和一个承诺,挨过十年风雨吗?
  那也太……残忍了。
  残忍到徐相斐居然有些犹豫。
  祝煦光抬手落在徐相斐肩上,和他靠得近些,低声道:“我知道师兄不忍,就听这话便去问郁郎中,也有些不妥……”
  “只是去问,才是最快的。”徐相斐扭头去看流水边吆喝卖鱼的渔夫,渔夫脸上收获满满的幸福。但转头一看,也有低头掩面哭泣的女子,将手帕和玉簪丢在水中,头也不回地离去。
  这边是喜,那边是悲,一座桥将悲喜分开,而潺潺流水又将悲与喜接纳。
  大抵人世间就是如此,上一刻还能笑语盈盈,下一瞬却无语泪流。
  徐相斐只能叹一声:“我们去问吧。”
  ……
  郁郎中还在他的田地里浇水种菜,然后又捏着价值不菲的锦绸手帕,一点一点擦掉手上的泥土。
  他听到脚步声回头时,还以为是双怜她们回来了,结果看到徐相斐二人沉默地走过来,神色都有些落寞。
  郁郎中只当这两人知道找人不易,想放弃了。
  这很正常,他也料想到了,退隐十年的人还能是两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年轻能找到的?
  要是这么容易找到,那他才是要生气的。
  “找不到了?”郁郎中声音懒懒的,“得了,我看你两个挺顺眼的,帮我做些事情,我能考虑换个条件医治你们。”
  这算是他难得的优待了。
  要是外面的人听了,指不定要怀疑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些年郁郎中可谓是说一不二,任性骄傲,对钱财权势不屑一顾,只顾折磨自己的病人。
  闻名多年,郁郎中还是第一次改了自己的条件。
  他确实看徐相斐挺顺眼,大概是因为自己师兄,因为那些想忘掉又忘不掉的往事,他愿意放过徐相斐一次。
  可徐相斐脸上的神情更加古怪了,他和祝煦光站在郁郎中面前,就像做错事的两个孩子,低着头想要认错,却又不知道错在哪里。
  郁郎中看着好笑,正要开口嘲讽两句,就听徐相斐说:“……前辈,我们或许有了些线索。”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说什么,先抱个头逃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