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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教引 ◇


  ◎不要听了……◎
  回府路远。
  谢青绾后背紧贴在车舆上缓缓平复着呼吸,  双手紧攥着衣领,纤巧的指节都握得发白。
  她呼吸涟涟,警惕地同顾宴容拉开一点距离——他手劲委实有些大了。
  这位摄政王强势且掌控欲极端,近乎不予她分毫挣扎的余地。
  熨烫平整的宫服前襟已然被揉皱得不成样子,  谢青绾平复着呼吸间尚隐隐感知到残余的深重触感。
  他手掌很大,  拢起时每一节指骨都蕴着温度与力量……
  谢青绾一沾车舆便要犯困,  何况昨夜随他在幽庭坐了许久,又在檐上吹风赏月,  困得连他几时抱着她回的临山殿都不知道。
  她低低压下一个呵欠,眼睛里有潮润的雾气蔓延上来。
  那双蕴着温度与力量的手复又慢条斯理地探过来,  却只是在谢青绾藏波含怯的目光里摘下她半偏的珠钗。
  珠花上沾染着一点发香。
  顾宴容随手收了那枚珠钗,  指腹擦蹭着她眼尾,  一身不容辩驳的强势与独断收敛得点滴不剩:“困了?”
  谢青绾如愿清静地歪在车舆角落里时仍旧有些恍惚,  待回过神来,  顾宴容已端坐在另一侧展开一本文折,神情专注而内敛。
  她反倒有些睡不着了,  抵在软靠里出神地看他写着朱批。
  握笔时指骨粉名,没有分毫的拖泥带水,  犹如他挥出的剑一般直指命门。
  扶持幼帝,  守望江山。
  谢青绾漫无边际地想到苗疆使臣之宴,  被他斩杀于剑下的那位稀世美人。
  沁娜公主进献时说,“阿思弋”乃是苗疆语中珍宝之意,实在是个敷衍又拙劣至极的骗术。
  她病中清寂,祖父多年征战偶得的种种古书杂记尽皆堆在冷蝉阁中,  成了她解乏逗闷的玩意儿。
  前朝传奇、残缺的各类染方乃至艰涩难懂的各类古籍一应具有,  她七七八八读了不少。
  谢青绾所能读通的不过寥寥几本,  那本《苗疆传奇》却恰好在列——阿思弋这名字听起来美,  在苗疆语中乃是毒蝎之意。
  彼时她未敢擅自开口,待要悄声问一问摄政王的意思时,这位杀神已拔剑而起,将沁娜公主进献的所谓珍宝钉死在了圣驾面前。
  她至今尚不怎么有胆量去回忆那晚的惨状,那从阿思弋骨血中爬出来的密密麻麻的长足蚁虫。
  大约就是苗疆所说的“蛊”。
  皇帝年幼,苗疆如此进贡,显然其心可诛。
  那晚的事没有传露出分毫,谢青绾亦不知这怀揣疑心的苗疆使臣最终受到了怎样的处置。
  她却隐隐读懂了一些这位摄政王的行事风格——以手中兵铁与权柄碾平无论明暗的一切图谋。
  冷血、暴戾,直达目的,倒不辜负他“铁腕”之名。
  自古圣贤都说妖媚惑国,那日宫宴怀淑大长公主却与燕太后据理力争,力主为幼帝留下这样一位稀世美人。
  顾宴容剥下这张美人皮赏给她,原来并非暴虐恣肆行事无常,而是敲山震虎,暗含警告的。
  怀淑大长公主乃是当年昭帝膝下最为得意的一个女儿,文武皆通,还曾被昭帝盛赞“最肖朕当年”,可见恩宠。
  她不思扶持幼帝,反倒力主往小皇帝后宫填人,显然并非是拥立新主的态度。
  谢青绾有些大胆地猜想道,难不成这位大长公主也想仿效先贤,对皇位有所图谋么。
  临近明韫街喧嚷闹市,辘辘的车马逐渐放慢。
  谢青绾直起身子来,撩开窗帷的一角朝外望去。
  沿途行人退避,三岁稚童亦未敢抬头张望,可见这位杀神积威之重。
  谢青绾从前不觉有异,只是跟着他在那座宫墙极深的幽庭里走过一遭,听他语气寡淡无波,将那昏晦不见天日的十二年用一句“自我入幽庭起,先帝每年探望”一带而过。
  她眼底波光微闪,暗自咂摸出细细麻麻的疼与艰涩来。
  谢青绾蹙着眉仰头去瞧他,看到这位摄政王幽深回望过来。
  他合上墨痕才干的文折,亲昵揉一揉她的耳垂,目光专注沉溺,对外界或敬畏或怨毒的目光恍若无觉。
  谢青绾温顺往他手心里贴了贴,忽然听到远处有人高声叫嚣道:“摄政王杀人饮血,逆行倒施,何堪监国?”
  她动作一顿,很不可置信地颤了颤眼睫。
  皇权交替,新帝年幼孤弱、势单力薄,顾宴容清洗权党肃清朝堂,因其手腕绝厉铁血无私,在朝中树敌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玄甲卫训练有素戒备森严,连只形容怪异的鸟都未必能飞到摄政王跟前来,何况是这样的末路之徒。
  大约是市井熙攘,为避免祸连无辜百姓,玄甲卫行动迟缓了一瞬。
  只这一瞬,外头那人已接续叫嚷着甚么邪祟妖物,克死生身母亲,更克死兄弟手足无数,枉费先帝厚待,你竟还以业报云云。
  遣词用意之阴毒,听得谢青绾浑身发起颤来。
  她养在闺中十六年,生平第一次如此直白地面对这样不加掩饰的恶意,那人话中赌咒之毒,仿佛对摄政王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
  一只手忽然按上她肩头,顾宴容贴着她身侧坐下来,声线低缓,带着安抚意味:“吓到绾绾了?”
  有温热而坚实的力量源源不断地从他掌心传递而来。
  顾宴容拥着人微微侧过头去,极淡地垂下眼睫:“不知死活……”
  细嫩微凉的手掌忽然捧上来。
  谢青绾双手捂住了他的耳朵,努力从软榻里直起身来,把这位不可一世的摄政王往自己怀里按了按。
  她吸了口气,语气清哑又可怜,很没气势地小声说道:“不要听了……”
  顾宴容沉沉酝酿的杀意一顿,嗅到她满怀的花与药香。
  他于永镇元年的深秋受平帝圣诏摄政监国,以杀伐手段稳固朝局,更坐实了市井盛传的疯魔妖异之名。
  临政四年间,朝中的恶意与怨毒没有一刻停歇,今日骂的,不过是他早听过千遍万遍的陈词滥调。
  幽庭十二年,皇城最肮脏最暗落的每一张面目,他都一一见过了。
  只是谢青绾却似乎格外伤心,捂着他双耳的手都发着颤。
  她似乎有些吓到,但仍旧努力直起身来挡在他面前,努力藏着哭腔要他别再去听。
  顾宴容顺从地被她保护在怀里,闷闷嗯了一声。
  玄甲卫堪堪将人拿下,听到那人最后心有不甘地喊道:“谢四小姐,你若还认自己身上流着镇国公的血,就该硬气三分,亲手除了……”
  一声闷响,似乎是被玄甲卫一个手刀劈晕了过去。
  铺天盖地的阴毒与恶意才终于消止弥散。
  谢青绾勾扯着他的手指絮絮说了许多,才依依不舍地被素蕊扶着回房沐浴去了。
  顾宴容目送她的背影被浴房高大的木门掩上,才终于缓缓挪开眼,垂眸拨了拨那柄新制的骨刀。
  盥洗去一身斑驳的血,天色已然昏晦。
  身上血气萦绕不散,顾宴容索性先回了书房,待拟完今日最后一道文折,血气大约也散尽了。
  才推开门,看到谢青绾潮漉漉的一张脸,端坐在案旁自己擦着头发。
  素蕊做事席细致周密,她沐浴过后只着寝衣,外头便规规整整地披着件厚实的袍子,又将松净的细绒薄毯备在旁侧。
  见他推门进来,谢青绾擦发的动作当即停住,放下巾帕碎步迎上去。
  “殿下。”
  她嗅到顾宴容身上才沐浴过的冷冽气息,连同混杂其中、轻易便可分辨的缕缕血气。
  顾宴容反手阖上门,将春末微冷的夜风隔绝门外。
  他很是自然地牵起她的手,不疾不徐地引着人重新坐下:“绾绾来做甚么?”
  谢青绾示意他去瞧案上摆着的青瓷盏:“来为殿下送些宵夜。”
  是她平素一贯很爱的蒸酥酪,上头淋着花做的蜜炼。
  顾宴容便垂首亲昵地夸过几句,拿起被她搁置在一旁的巾帕:“过来。”
  谢青绾由芸杏素蕊侍奉惯了,下意识按住他的手道:“这样的琐事,传阿蕊来便是了。”
  顾宴容隔着巾帕不轻不重地揉过她耳侧,微侧着俯身而下:“传谁?”
  眸色浅淡,却令谢青绾无端察觉出一点危险,她立时撒开按他的手,模样乖顺道:“谁,谁也不传。”
  顾宴容细致地替她擦净了长发,埋下来嗅到她发尾的香,用以擦发的棉帕宽宽大大地盖在她头顶。
  他浅淡又寻常地吻下来。
  书房灯火很亮,照得清他鼻梁与低敛的一双眼,笼着漆黑的雾在她面前无限贴近。
  偏偏又是温淡平和的唇瓣相贴,绵绵轻吮。
  谢青绾一时有些呆住,温顺地仰起脸来。
  因着御风,她披了件温厚密实的明雪锦缎外袍,滑落时的声响都是沉闷而略显厚重的。
  他手上动作悄无声息,冷气侵袭时谢青绾才终于回过神来,慌忙护住腰侧不知何时散开的系带。
  她望着云水丝绸质地的带子绕在顾宴容指缝间,一时懵住不知如何反应。
  顾宴容已握住她的肩膀,目光在辉辉灯火中缓缓下移。
  谢青绾又冷又怯地想要再将外袍披起拢好,被他先一步牵制住了手。
  他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道:“绾绾送来的夜宵,自己尝过么?”
  那碗热气氤氲的蒸酥酪。
  谢青绾很轻地应了声,听他接续抛出了下一个问题:“甚么味道?”
  她如实答道:“百合。”
  谢青绾最爱的是金桂的蜜炼,私以为与这香醇的酥酪最为相配。
  顾宴容缓缓道:“绾绾分明最喜欢金桂与之相配,可无论回门、上巳出行还是今夜来送的夜宵,但凡你我一同享用,便必定取百合辅之。”
  他嗅到单薄衣料下难以掩盖的花药之息,耐心教引:“这叫合百岁之好,敦睦夫妻之伦。”
  “我们合该如此。”
  新改的药方还需一月才能换用,他恪守着不去动她,可至少该有一点甜头了。
  谢青绾缓缓蜷起来,睫羽下水莹莹的圆眼忽闪:“这是旁人的想法。”
  顾宴容流转的目光顿住,淡淡哦了一声,绕在他手指上的带子没有松开分毫:“我的想法不是很早就告诉过绾绾了么。”
  他抬起一点眼睫,瞳仁漆黑:“绾绾不记得么。”
  谢青绾被他盯得更生出怯意来,正要嗫喏说记得,忽见他沉沉俯身,很近地重复道:“喜欢绾绾。”
  连最亲近的祖母与母亲,都只循着阑阳城传统叫法唤她一句“阿绾”。
  他却这样亲昵地唤她,又贴在她耳边毫不吝啬地说喜欢。
  是像她喜欢那只绒面软枕一样,恨不能揉进怀里,时刻贴身带着的那种喜欢么。
  可那只软枕被顾宴容夺了去再没有还回来,谢青绾却并不很伤心。
  素蕊会为她缝只一模一样的来。
  谢青绾有些落寞地想着,她丢了,顾宴容也会找一个一模一样的回来么。
  “软枕?”顾宴容听到她细细的嘀咕,语意不明地重复道,“绾绾会对自己的软枕有这样的念头么?”
  她被顾宴容毫无预兆地环拥入怀,连日来被他有意避开的,此刻隔着层层衣料也不容忽视。
  谢青绾惊怯挪开:“这是两回事,是你自己……”
  顾宴容却温柔而强势地揉了揉她的发顶:“绾绾,这些东西不该是分开的,这是最直白的表达。”
  “鲜血,权柄,连同在我摄政监国的四年间如流水一样送入摄政王府的所谓美人,没有一样让我有这样的感触。”
  “直到第五年,我遇到了你。”
  他分明在做很是过分的事,却偏偏神情郑重至极地誓诺道:“只有你,绾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