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木窗吱呀一声被推开,红漆窗框后,  一枝窗撑伸出来,  将窗框支住。
  素裙轻摆,有侍女缓缓走到窗前,双手偏在腰间,  福身行了礼,  道:“宁姑娘,  今日青榕姐姐早早地就领了牌子出宫去了,  说春日到了城外蓟花该开了,她去采一些备着。”
  蒋泊宁倚着窗框,双手攀在木框上,还未梳洗,长发披散着,整个人都是一副懒洋洋的春困模样,伸手挠了挠耳边,喃喃道:“采那个作什么?”
  侍女没听清,  歪着脑袋嗯了一声。
  蒋泊宁摆摆手,  道:“罢了,随她去吧。公子可起身跟卫淇读书去了?”
  侍女直起腰来,  走到一旁将盛了水的木盆端过来,一面回道:“起了,公子可不像宁姑娘这么贪睡,日日都是鸡鸣则起,若是卫先生贪睡,  也得给公子闹起来的。”
  “他年纪小,正是学东西的好时候,自然该早起了。”蒋泊宁嘿嘿笑了两声,从枕头旁边摸了一条玄黑发带将头发松松束在身后,抬手接过侍女手中的木盆,捞出里头的布巾洗脸。
  侍女等蒋泊宁洗完了脸,只将那木盆挪开,并未搬走,又说道:“宁姑娘,楚先生今日比往日早了些过来,还问了一句姑娘醒了没,我说姑娘还没醒,楚先生也没让我喊姑娘,只在外殿等着。”
  蒋泊宁听了,眉心微微蹙起,略一思忖,道:“既然如此,应该也不是什么急事,等一起用早饭时,他自会与我说。”说着,蒋泊宁三两步走到衣架子边上将衣袍取下套在身上,一蹬上鞋子,便将那侍女抛在脑后,快步朝外殿走去。
  蒋泊宁来到外殿时,正见外殿之中的木案上后头,楚叔屈膝坐着,正用着早饭,见她到了,当即搁下手中木勺,伸手招呼她过去。
  一旁的内侍见蒋泊宁到了,将另一份早饭端到旁边的木案上,蒋泊宁走过去,端起那木碗肉羹,直接走向楚叔,踢了一张软墩过去,径自盘腿在木案另一侧坐下,一手捧着木碗,一手捏起木勺,先吃了两口,将口中肉羹吞下,便问道:“可是有什么消息?”
  楚叔抬头瞧了那内侍一眼,内侍见状,轻轻颔首,退了下去。楚叔见那内侍走出殿门,才从衣襟中取出一面写满字的绢布,道:“旁的事倒没什么,只是近日秦齐联盟的消息传到燕国,你知道的,这燕国与齐国算是向来的死对头,燕国前朝有大臣提起,他国质子住在王宫里头,这待遇太高,主张让公子稷搬出去。”
  蒋泊宁又舀起两勺肉羹吞下,道:“公子稷搬出去,咱们自然也会跟着走。如今秦国国力强盛,燕国内又有燕易后在,公子稷不至于被扫地出门,宅院肯定是有的,楚叔是怕公子稷搬出去后,会有人对公子稷不利?”
  楚叔点点头,道:“正是,纵使秦王不喜欢这个弟弟,可万一公子稷在燕国有什么三长两短的,为了秦国的名声,也得向燕国宣战,不是正中了齐国的下怀。”
  蒋泊宁握着勺子想了片刻,道:“也不难办,既然有人想害他,也自然有人想保他,若是当真如此,我们便去面见燕王子之,为公子稷求个里三层外三层的警卫兵。”
  楚叔哈哈大笑,拍着大腿道:“也好!不必我们操心这许多,这秦国的娃娃,还是给他燕国国君去宝贝好了。”
  蒋泊宁眯着眼睛笑道:“哪里,该宝贝还得宝贝,以后还得指望着他有出息,带着我们青史留名呢!”笑了一阵,蒋泊宁低头吃尽碗中的肉羹,取过帕子来擦擦嘴角,道:“如今秦国跟各国的局势如何,楚叔与我说道说道?”
  楚叔将手中木碗推开,用手指蘸了些水,在木案上边画边道:“秦王即立,近处与魏国联姻,远处与东边的齐国结盟,克制赵魏韩三晋,与南面的越国联盟,平定巴蜀并克制楚国。”
  蒋泊宁看着那地图,如今这地图上的一切,正好是历史上秦武王即位后,为秦国的东出函谷关铺路的局势。她低头在心中算了算时日,秦武王不是个能久久耐着性子的人,如今路已经铺好,那么离他东出向周天子假道去攻打韩国不远了,一旦宜阳被攻下,秦国对周国形成包围之势,秦武王便会入洛阳举鼎,那时,公子稷便会带着他们回秦国执掌权秉了。
  蒋泊宁抬起头来,道:“楚叔在秦国军中可还有知交眼线?”
  楚叔略一思忖,当即点头。
  蒋泊宁伸手指着那木案上未干的地图,指尖正好落在函谷关上,道:“秦王若东出函谷关,请楚叔的眼线务必飞鸽传书,尽早告知。”说完,蒋泊宁转念一想,楚叔毕竟不知道自己身份,如此唐突难免他生疑,还是编个理由搪塞过去为好。
  如此想着,蒋泊宁又说道:“秦王荡生性好武,性子又鲁莽冲动,一定会东出争霸夺地,若是这仗打赢了,秦国便稳固了,不再需要公子稷在燕国当质子,咱们或许能修书一封,帮公子稷回到秦国去。”
  楚叔听着,觉得有理,点点头道:“好,我回去便传信去秦国。”
  正说着,外头忽地响起少女笑声,蒋泊宁循声望去,便看见青榕青衫绿裙,蹦跳着往殿上来,蒋泊宁定睛一瞧,只见青榕手中挎着个藤编小篮,鬓发上还簪着朵粉紫小花。
  蒋泊宁一笑,伸手撑在木案上,支着下巴,朝青榕喊道:“让我瞧瞧是路边哪朵野花让你抛下我早早出宫去?”
  青榕捂着嘴笑着跑过来,蒋泊宁抬脚踢了个软墩过去,青榕见楚叔也在,乖巧喊了人,就着蒋泊宁踢过来的软墩坐下,将手中的小篮子放到蒋泊宁身前,伸手从中捏出一朵小花来,道:“这是蓟花,就是蓟城的蓟,卫淇说这花可入药用来做止血伤药,他下午要教我的。”
  蒋泊宁撑着脑袋瞧青榕绯红双颊,只觉得心中甜甜,忍不住开口逗她,道:“哟,我昨日才听别人说,你私下里都喊卫淇做淇哥哥,怎得,在我面前害羞了呢?”
  青榕一瞬被说中,抬眼瞧了一眼旁边正吃瓜吃得香的楚叔,脸上顿时通红,丢下手中蓟花,娇嗔道:“泊宁姐姐别说了!”
  蒋泊宁此刻玩性儿起来,倒揪着她不放,笑得更欢,道:“怎么,只许你们腻歪,不许我说?”说着还偏头瞧了楚叔一眼,努努嘴做了个鬼脸。
  楚叔抚掌大笑,道:“青榕,你今年多少岁了?卫淇那小子今年才刚满十八,你可等得了他两年?我看,咱们青榕这模样品行,只怕还没等卫淇及冠,这向青榕求亲的人可要排队排出蓟城城门去了。”
  蒋泊宁摸着下巴附和道:“楚叔,我看哪,要叫卫淇跟公子稷一道,日日下午随你练武才行,若是没个两把刷子,怎么把那些求亲的人打出去?可莫要叫别人抢了我们青榕去!”
  这一唱一和,只叫青榕红了脸,直起身来就要伸手过来捂着蒋泊宁嘴,蒋泊宁往旁边一滚,躲过青榕的手,从地上手脚并用爬起来。两人绕着木案你追我跑,只听蒋泊宁笑得正欢,青榕又是羞又是恼,吱哇乱叫着在后头赶,蒋泊宁身子灵动,在她指尖几次险险逃走,青榕毕竟年纪小,孩子脾气上来,抓起蒋泊宁用过的木勺便要去敲她。
  楚叔捂着肚子抬手拉住青榕,将她手中的木勺掰下来,道:“莫生气!莫生气!来,我告诉你她一件好玩的事儿,你听了尽可去取笑她去!”
  “噢?”青榕一听,双眼一亮,乖乖蹲下身去在木案边上坐好。
  蒋泊宁此刻正扒着柱子,半个身子躲在柱子后头,见青榕不追过来,也好奇回头过来瞧,正听见楚叔说的话,心下还在疑惑,楚叔能知道她什么好笑的事情。却见楚叔拢起手来搁在青榕耳边,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只看见青榕嘴边笑意越来越深,那一双眼睛水亮,只瞧得蒋泊宁也心虚起来。
  只见青榕双眼弯弯,笑得如同一只小狐狸,缓缓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身体往前一躬,道:“泊宁姐姐!被人从马车上扯入怀里逼婚,滋味如何呀?”
  蒋泊宁只觉得脑袋一白,脸上登时一阵火辣辣,瞪着木案后头仰头大笑的楚叔,一瞬竟只张大嘴不知道该骂什么。那青榕还嘻嘻笑着,撅起嘴来做鬼脸,只气得蒋泊宁双手一撑身前的柱子,跳到前头来,就要朝青榕扑过去。青榕一惊,往楚叔身后躲过去。
  还未等蒋泊宁跑到木案前头,便听殿外内侍高声宣——“易后到!”
  殿中三人一瞬愣住,自打蒋泊宁入燕王宫,这燕易后只拨了人手过来,一句话不曾过问公子稷的事情,这日怎得一反常态了?
  蒋泊宁与楚叔对视一眼,只收住了方才玩闹的神态,理了理鬓发衣襟,垂手立在殿内等着燕易后进来。
  内侍婢女先行开路,燕易后唇角含笑,缓缓踏进殿中,见蒋泊宁他们拱手行礼,立刻遥遥伸手虚扶,道:“多日不来看宁姑娘,一切可好啊?”
  蒋泊宁直起腰来,回道:“托易后的福,公子稷一切安好。”
  燕易后抬手以衣袖掩唇,道:“不是问稷儿,是问宁姑娘。”未等蒋泊宁回过神来,燕易后又道,“今日我来,是来请宁姑娘的。有几位墨家的先生,听闻秦墨巨子唐姑果的孙女在燕王宫,从齐国的稷下学宫而来,特意来见一见你,你可愿意随我去?”
  蒋泊宁轻轻吸一口气,笑问道:“泊宁不过追随公子稷入燕,这齐墨的先生们如何知晓?还有,有一句不知该不该问,泊宁得知,齐燕两国素来并不交好,这位先生是如何入燕呢?”
  燕易后抬眼细细瞧着蒋泊宁的脸,面上仍是暖暖笑意,道:“我燕国亦是尊重士子的大国,既然稷下学宫的学子愿意来,又无关邦交,燕国怎会拒之门外。我本来也只是想,这几位若是来燕国投奔宁姑娘,也说不定能助稷儿一臂之力,所以才来问一问,若是泊宁姑娘不愿意,便不去看好了。”
  蒋泊宁心中一个咯噔,燕易后这样说,无异于是做了顶高帽子强硬套在蒋泊宁的头上,不戴,便是不忠于主君公子稷,此时她与公子稷还算不得亲密互信,若是公子稷知道了,说不定要生出嫌隙来。
  便是公子稷信赖于她,在别人看来,也会觉得公子稷孤立无依,连她这个门客也收服不了。
  更何况如今燕易后就在眼前,她若是直接拒绝,要是燕易后也认为她忠心可疑,将她从公子稷身边赶走,那便更不好办。
  若是戴了,会如何呢?这燕易后也说了,无关邦交,又有何妨?如今秦齐联盟,若是公子稷与齐国有关联,正好免了齐国从中挑拨秦燕两国,误伤公子稷。
  如此想着,蒋泊宁拱手躬身,道:“易后多虑,易后相邀,泊宁感激不禁,自当随易后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