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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番外·与子偕老



  夏蝉鸣叫不歇,渭水平原上吹来的水汽也卷着热风,  如何也消散不去。咸阳城武安君府之中,  后院绿荫层层,侍女们不时用长勺洒水,水汽蒸腾,  随着廊下风轮旋转,  一时院中如若初秋,  只叫人觉得舒爽畅快。
  “哟!你这里倒是真舒服!”
  蒋泊宁闻声回头,  见侍女领着赵荧走到院中,当即向旁边人打了个眼色,递了湿布帕上去给赵荧擦汗。侍女扶着蒋泊宁往廊下走,赵荧只捏着布帕擦了擦额头,也走过来扶住了蒋泊宁另一条手臂。
  “仲夏季节,可不是热得要命。”蒋泊宁拉着赵荧在廊下慢慢坐下,她身子重,侍女连忙将凭几抱过来放到她背后,  叫蒋泊宁能斜斜倚靠住。蒋泊宁打点侍女去取瓜果茶点,  又回头来问赵荧,“好些时候没下雨了,  今年如何,有没有蝗灾?”
  赵荧从侍女手中取过凉茶,咕噜喝了一杯,擦擦嘴角才说:“倒没有,你不是将修渠储水的法子给了魏冉了吗?他又加紧派人去韩国招募水工,  又是命各地郡守县承推举农事能人来治理蝗害。今年肯定不能说是什么丰年好年,但饥荒不至于。”
  蒋泊宁点点头,从侍女手中接过扇子来,一面打着扇子,瞧了赵荧两回,笑问道:“你与怀侯的婚礼,怎得还不办啊?”
  赵荧放下茶碗,只摆摆手,“还不是为着你。左右这几天你就要生产了,我若是忙着嫁人,你这边找谁来照顾?少说,也得等着你出月子,先来你家吃了百日宴满月酒再说。”赵荧说着,伸手从身边药囊中取出小枕,给蒋泊宁把了一回脉,顿了半晌才说:“你这是头胎,肚子却比普通妇人大许多,怕是少不得要吃苦,现在稳婆都已经找好了吧?”
  “婶母也这样说,十多天前就请了两个稳婆来家里住下。”蒋泊宁低头,在肚子上摸了摸,“赵医,别不是双生子吧?”
  赵荧也说不定,只叹了口气,“你叫人收拾间屋子出来,我也住下来陪你吧。叫几个腿脚快的小厮轮班守在前院,说不定还得请老师来。”
  蒋泊宁抿着嘴唇不说话,赵荧只伸出手去握着她的,轻拍着她手背安慰道:“你和武安君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过来,自有神灵祖宗保佑,不怕。”
  能准备的都准备了,蒋泊宁也知道她比这个时代里头的女性幸运得太多,可面对这样的事情,还是忍不住暗自害怕,隐隐想念起远在那千年之后的先进技术来。
  “顺其自然吧,不说这个了。”蒋泊宁笑了笑,牵起赵荧的手,将话题转开去,“赵医,怀侯可将从前的事都告诉你了?可说给我听听?我这儿茶点可都备好了。”
  赵荧脸颊一红,抬手在蒋泊宁耳朵尖揪了揪,咬牙笑骂道:“要当娘的人,没个正经!”
  蒋泊宁倒不依不饶,硬是缠着她,叫赵荧没了办法,只红着脸慢慢将话挤出来。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从前都不知道,他虽不像武安君那般面无表情,藏这些藏得倒是好。那时我也奇怪,怎么他费那么大劲也得帮我逃出秦国,只以为是他与我亡夫的交情罢了。”
  “我也奇怪呢,你虽说回秦国之后一直在我身边,没怎么跟怀侯打过照面。可若是你们从前认识,那日咱们联手整治李醯的时候,你也没认出怀侯来。”
  赵荧垂下眼眸淡淡一笑,“我后来想也是,满心满眼都是李醯那个狗贼,倒忽视了他。后来他也说,那时他已经将我认出来了,只装着罢了,还特意拽了武安君一同来白府,后来日日都到我药庐转,白府也能撞见他,我倒是以为他那个左相是个吃闲饭的呢!”
  蒋泊宁噗嗤一笑,“想不到怀侯也有这样的时候,真是有趣!”
  两人正说笑着,忽地前头一阵孩童欢笑,蒋泊宁闻声转头,便见着白冬穿着一身暗灰短褐,撒开腿飞奔进来,一路穿过厅堂跑到廊下,才在蒋泊宁和赵荧眼前站住,恭恭敬敬朝两人拱手喊了人。
  “瞧你这满头大汗,来。”蒋泊宁笑着招手,从侍女手中接过布帕茶水。白冬笑着在蒋泊宁跟前跪坐下来,由着蒋泊宁给他擦汗,只低头啜饮碗中凉茶。
  赵荧看着白冬,也是满眼笑意,“小冬爷长得跟武安君很像,只是爱笑多了,看起来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蒋泊宁接过白冬手中的空茶碗,与半湿的布帕一同交给身边的侍女。
  “自是,小孩子要多笑笑才好。”蒋泊宁摸摸白冬的脸颊,另一只手搭载腹前轻抚,喃喃道,“只想孩子出世,也要是个活泼可爱的,别老板着个脸像孩子的阿大。”
  “我在你面前什么时候老板着个脸了?”
  蒋泊宁一回头,正看见白起背着手走过来,眉眼是软和温暖,还带着些许戏谑,如冬尽春回,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蒋泊宁冤枉他。
  蒋泊宁也不回他的话,只唤过侍女来吩咐道:“去布饭吧,摆好了再去请老夫人和老将军出来用晚饭。带冬儿去擦擦手,换身衣服。”
  婢女诺声走开去,蒋泊宁想要起来,手一搭上凭几,白起便立刻往前迈了一步,先扶住她的手臂,一手自然搂在她腰间。
  赵荧一笑,也从地上起来,“好了,我先回去收拾东西搬过来,别忘了。”蒋泊宁笑着点点头,赵荧正要往外走,却听到后头蒋泊宁惊呼一声。
  “怎么了?”白起当即慌了神,手臂收紧将蒋泊宁拢在身侧扶好。
  蒋泊宁眉头皱着,一手扶着白起的手臂,一手托着肚子,缓了半晌才说:“我……好像要生了。”
  赵荧立刻回来扶着蒋泊宁,看了白起一眼,道:“扶她去房里,叫稳婆来!”
  武安君府本就准备了好几个月,一时之间上上下下皆忙活了起来,这边赵荧先陪着蒋泊宁进了产房,前院小厮已经套了马往扁鹊的住处去了。
  白老夫人带着稳婆进了产房,侍女们扶着门要关上,白起犹豫着想要进去,却有家里小厮上来拦,要将白起请到前厅去。
  白山将军也来了,厉声让白起别进去添乱,说着就要找人将白起直接架走。白老夫人缓声在边上劝,一面满心被房内牵挂着,一面劝告白起好好在外头等,说着产房血腥,更是提醒他许久前蒋泊宁就说过不想白起陪在身边看。
  侍女端着热水次第进去,白起看着只是心急,狠狠心要往外走,恰好外头家老领着扁鹊进来。侍女通传,将赵荧叫了出来,向扁鹊说了几句屋内的状况。
  扁鹊捻着下巴上的胡须,瞧了白起一眼,笑说道:“不妨,现在一切还好。武安君心急归心急,可进去反倒叫夫人心中不安,先等一等,老朽已经命人去备好该用的药,万事皆有对策,武安君莫要因着关心夫人,先自乱了手脚。说起来,毕竟妇人生育,男人反倒是最没用最帮不上忙的了。”
  白老夫人与白山将军没有亲生的孩子,也不知道该是怎么样,只知道没人能比扁鹊先生更可信,也顺着劝了两句,好说歹说让白山将他架到了前厅坐着,只隔了一个小小院子,叫白起能瞧见产房外头。
  白老夫人陪在产房门口,不时打发婢女去白起跟前回话。
  扁鹊带来的医者将炉子架在院子后头煎药,赵荧但凡遣人出来跟扁鹊说话,扁鹊便起身去药炉子边上瞧瞧,好一会儿才折返回来坐下。
  白起咬着牙,双眼锁着产房,胸膛一下一下沉缓起伏。偏偏白山也是少言寡语的人,心中又是着急着又是担心着,也不知道该怎么劝白起。前厅里头任谁也大气不出,仿佛沙场一般叫人脊背生寒。
  天色渐黑,连宫里也来人了,太后吩咐着送来燕地产的山参,白起先去接了礼,使者一走,拔腿就往产房这边跑,将东西送到扁鹊手中。产房内蒋泊宁呼痛声渐大,白起心头一紧,在外头站了一会儿,小厮要过来请他回去,产房门却忽地大开,赵荧提着衣裙跑出来,手上攥着方布帕,已经被血染了个半透。
  白起一见,当即眼睛都红了,抬脚就要往里头闯,白老夫人当即上前拦住。赵荧撇撇嘴,只跟扁鹊交待事情,一丝一毫也懒得去理白起。
  外头小厮也上来拉扯白起,却也架不动他。白老夫人也怒了,“你这么大个人了,你的妻在生死关头,不懂得别来添乱!”
  白起咬着牙,手上劲儿松了两分。正好内里蒋泊宁疼得喊出来,这一声,只叫白起眼中一瞬湿润,再不管不顾地吼出来,“什么血腥不血腥的!我这辈子见过的血多了去了!”话音未落,已经一脚踹开身边小厮,直直往屋里冲了进去。
  白老夫人要跟进去,赵荧反倒转身回来,将白老夫人拦住,“里头凶险,让他进去陪着吧!”
  产房里头血腥难闻,稳婆见白起进来,也是吓了一跳。可白起只满心满眼都是中间矮榻上的蒋泊宁,忙跪坐到蒋泊宁身后,替了扶住蒋泊宁的那个侍女,握住蒋泊宁的手,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蒋泊宁疼得险些背过气去,抓住了白起的双手,也不曾回过神来,本能地跟着稳婆的指引呼吸用力,将白起的手也拧出道道红痕来。她神智混沌,只知道身上疼得像是裂骨重塑,一下下吸气呼气,忽地唇边递过来一碗温热浓黑的汤药,也只张开嘴咕噜咕噜喝下。
  药效半晌就起了,蒋泊宁疼得攥紧双手,靠在白起肩头呜呜哭出来。白起只咬紧牙关,浑身颤抖地将蒋泊宁搂在身前,一张脸白的像纸,毫无血色。
  旁边稳婆忽地叫起来,“看见头了!看见头了!”
  稳婆教着蒋泊宁压下呼吸缓缓用力,白起只觉手上力道一紧,旁边侍女当即将剪刀递到稳婆手中,剪了脐带,哭声立刻在房中响起来。门口的白老夫人松了口气,催着府里的保姆上去帮忙。
  白起看着稳婆将孩子抱进襁褓交给保姆,回来一握蒋泊宁的手,才惊觉蒋泊宁手上已经松了力,指尖冰凉,一丝一毫也不动。白起登时脑袋发白,侧身过去,只见蒋泊宁双目毫无焦距,愣愣看着房顶。
  “泊宁!泊宁!”
  白起只在她耳边大喊,却任他怎样也不能叫蒋泊宁回神来。稳婆也是吓着了,忙朝外头喊着赵荧。赵荧扑上来探了蒋泊宁鼻息脉搏,定了定心神,喊着外头端药来,转身就抽出针包,抽针过火,扎入蒋泊宁手上几个穴位。
  白起托着蒋泊宁的背,只觉她软若无骨靠在自己身上,身上衣衫尽是汗水,一瞬便想起当初将她从巴子梁下捞起来。白起脊背一凉,便是赵荧也察觉他浑身僵硬,抬眼一瞧,只见白起满脸尽是泪水,一瞬低头抵在蒋泊宁肩窝处,呜咽着不知道说了什么。
  外头医女送了药进来,赵荧取过参片,起身捏起蒋泊宁下颌,将参片压在她舌头下,转身端过药碗来。赵荧颤抖着端起药碗,只听背后蒋泊宁猛吸了一口气,接着便哭喊出声。赵荧当即长长呼出气来,返身将药端到她嘴边灌下。
  药刚灌下不久,蒋泊宁攥着白起的手闷闷哼了一声,那边稳婆又是高兴地喊起来,“双生子出来了!双生子!”第二个孩子久久不哭,又是将屋里人的心都揪起来,等到稳婆提着孩子拍了好几下脚心,这才肯哇地大哭出声。
  蒋泊宁靠在白起怀里喘着气,这下才是真的被抽去了骨头一般,眨着眼睛往孩子那边看了看,累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赵荧上来给蒋泊宁收了针又把了一次脉,等到稳婆清理好她身上血污,看着平安稳定下来,这才转身出去找扁鹊。
  察觉手上力道僵硬地松开,蒋泊宁才抬眼看见白起在身后,嘴角却是微微勾起来,伸手去往白起眼下泪痕一抹,还未跟他说一句话,便合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白府一片喜庆,白老夫人与白山将军忙里忙外,只抱了抱两个孩子,便得去顾着给扁鹊和赵荧送谢礼,又将答谢果饼糕点分给稳婆保姆还有医女们。白老夫人记着太后送了东西来,又遣人去宫里头报喜。
  唯有蒋泊宁在后头房里安静休息,屋里白起陪着,只留下几个近身的侍女,不让别人靠近来打扰。
  蒋泊宁醒来的时候,正看到白起侧身抱着膝盖坐在榻边,一见她睁眼,当即叫侍女端来粥水米浆,跪坐在榻边用小勺一勺一勺地给喂蒋泊宁。蒋泊宁胃口不好,只喝了两口便停下。
  白起将碗放到一边,坐到蒋泊宁身边,将两个软枕垫到她身后,伸手去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只看着她,却还是一句话不说。
  蒋泊宁伸出手,白起先是一愣,接着倾身向前,由得蒋泊宁将掌心贴在他脸旁。
  “吓着你了吧?”蒋泊宁开口,嗓子哑哑的,像掺了沙子,她没有力气,声音也小,唯有他听得清。“孩子还好吗?”
  白起伸手贴上她手背,却说:“你昏过去一回,就像是我第一回在巴蜀将你从河里捞上来一样。眼睛瞪大,有呼吸有心跳,却不是活过来的样子。”他声音也哑,带着哭腔,眼睛红着,压着些什么一样。
  蒋泊宁轻笑出声,撅了撅嘴巴,“那你还叫我安心回去?”
  白起一愣,“你能听见?”
  蒋泊宁手指微动,在他眼下拂过,“我看见我来之前的样子。不知道是什么,推着我往我自己那里走,有个声音在叫我往前走,往前走就能回家。”
  白起手指收紧,将蒋泊宁的手攥在手中,连呼吸都紧着。
  “然后你的声音出来了,你叫我走,我气得不行,就不肯走了。”
  白起胸中那股气一下出来,低头笑起来,握起蒋泊宁的手贴近唇边,“我错了,别走了,我不要你走,我怕了。泊宁,我怕了。”
  蒋泊宁只觉得喉头酸酸,她见过白起运筹帷幄的样子,见过白起策马杀敌的样子,从第一眼到如今,她不是没见过白起的温情,可从没见过白起这般模样,便是白山受重伤,他也是站立不倒的巍巍秦国黑铁山。
  蒋泊宁拉着白起过来,张开双臂让白起靠过来将她抱住。白起一举一动轻得不能再轻,简直都不敢用力,倒不如说是由得蒋泊宁靠向他肩窝。
  “不怕,我不走了。”蒋泊宁只觉眼中热热,有泪落下融入白起肩背,“你答应过我,要跟我走到白头的,我得看着你,不能让你失言。”
  白起伸手,摸着蒋泊宁脑后青丝,吻细碎,落在发丝上。
  身后房门吱哑打开,白老夫人带着保姆进来,见着白起跟蒋泊宁抱在一块儿,也是红了脸,笑着走到床榻前。
  “瞧你瞧你!当了父亲的人了,该稳重的时候一点儿不让人省心。”
  白起不说话,放开蒋泊宁,扶着她让她靠回软枕上。蒋泊宁笑了笑,抬眼看向保姆手里抱着的两个婴儿。
  保姆笑着上前,将怀里的孩子托到白起眼前,要教他抱。白起正要伸手出去,却听保姆说:“这是阿弟。”
  一听这话,白起手当即顿住,伸向另一个保姆,“先抱抱阿姐。”
  保姆一愣,虽是不解,也还是不敢反驳,只能照做。白起动作笨拙,只将小小一个襁褓婴孩拢在身前,凑到蒋泊宁眼前。
  蒋泊宁抬手挑开襁褓,瞧见孩子皱巴巴的小脸,偏头问白起:“更喜欢女儿?我还以为你那么喜欢冬儿,该是更喜欢小子的。”
  白起摇摇头,“阿姐出生得顺利,小子接连吓我,先不管他。”
  蒋泊宁一笑,抬手在白起耳垂上捏了捏,“婶母没骂错你,越来越小孩子脾气。”
  白老夫人笑着看两人,自己过去将男娃娃抱起来,口中呜呜地哄着,忍不住笑意,凑到榻边给蒋泊宁瞧了一眼,问道:“可想好了名字?”
  蒋泊宁笑着点头,“本来各想了一个,现在是都能用上了。”
  “伯嬴小字单一个‘霁’,小子也是单名,‘霄’。”
  “云消雾散,雨过天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