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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莫非吃饱了干饭,到河北地面上来游览一番?诸将听了这道命令,不禁面面相觑.

        童贯看到诸将领困惑的表倩,进一步地向大家解释道:

        "辽、金用兵以来,辽军屡厥,五京已失其四,士气萎靡,人心瓦解.朝廷对此,筹之已熟.大军所到之处,只消揭示旗榜,辽军自然望风投拜.破竹之势,成在俄顷.诸位将军,切遵此令!"说着他又加重语气重申禁令道:"本使言出法随,诸军如敢擅杀一人一骑者,定以军法从事."

        "不得衅自我开"还不排斥自卫的还击,"杀一人一骑者,定以军法从事",这就意味着只好俯首帖耳地叫敌人任意宰割了.这两句话在逻辑上也是自相矛盾的.这种宋襄公式的仁义自然不能够使诸将心服,杨可世不禁问了一句:

        "戢兵不战,自是朝廷盛德,"他杨可世戎马半生,还不曾听说过这样离奇的命令,说话时,不自觉地浮现了一个讽刺的微笑,"只怕辽军不识仁义,持械前来相杀,难道我军真的束手受刃不成?"

        杨可世这一问,连同他的讽刺的表情,受到在座大部分将领的支持.但是大大触怒了童贯.

        "只要我军不去挑衅."童贯厉声道,"辽军决无持械来斗之理,本使对此深有把握.诸将但当恪遵将令,如有故意抗违者,自都统制以下,一律以抗旨论罪,本使决不徇情枉法,轻恕尔等."

        这话说得重了,种师道也变了颜色,问道:

        "太尉如此决策,可也出自庙算?"

        这一问正好堕入童贯计中,他又嘿嘿地冷笑两声,但已经不是战败的阉(又鸟)的哀鸣,而是狼子的阴险的嗥叫了.他又一次向蔡攸点点头,然后转向种师道说:

        "节下喜欢御笔,具见爱君忠忱.现在即请蔡副使申读《御笔三策》,这是出师之日,官家亲手交与本使的.节下听了,也可放心."

        童贯只有在对付种师道时,才需要蔡攸的合作.蔡攸默契在心,果然从怀中探出御笔,音调铿锵地读起来.

        既有御笔为证(还盖上了种师道熟悉的"宣和天子之玺"),正、副使又各自补充了文件中没有写下来而由官家口头告诫他们的话.对于这些直接和间接的煌煌天语,种师道还有什么可以争辩?原来他这个都统制只是个摆摆样子,而不准与敌军对垒作战的都统制!他的指挥权早在战争以前就被褫夺殆尽,成为一匹告朔的饩羊了.他的气势顿时萎瘪下来.童贯看到自己的目的完全达到,种师道被击得体无完肤,不由得又嘿嘿地笑起来,这一次的笑声就像一匹驴子施用了阴谋诡计把坐骑者掀翻在地时那种得意忘形的嘶鸣.

        会后.种师道要求把马扩调到统帅部去工作.童贯不客气地拒绝道:

        "节下倒真有知人之明,只是本司对马子充已别有差遣,碍难遵命."于是他模拟着官家的口气,大模大样地接下去说,"此事却再理会."

        连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也被拒绝,种师道愤然地离开会场.他明白这次童贯气焰之高,绝非当日在西军中当一名有名无实的监军可比.在名与实的两方面.统统颠倒过来了.

        的确,这次童贯气焰之盛,有着非种师道所能理解的依据.原来童贯成竹在胸,已经暗暗布下一着妙棋,这一着下去,不但能够堵塞西军立功的机会,同时也可以剥夺蔡攸在伐辽战争中的发言权.现在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他深信一旦大功告成,奏捷之日,他要独自垄断胜利,使得种师道跌足叹气,无可奈何,使得蔡攸目瞪口呆,罔知所措,也要使官家暗中叫苦,让他明白他派来监视他童贯的蔡攸,原来也不过是一只听凭他玩之于掌腹之间的"摩睺罗"而已.

        摩睺罗是一种用泥土搏成,或者讲究一点用木雕或用金属铸制像小孩之形的玩偶.事实上,从官家派蔡攸来监视他的第一天开始,他早就在亲信幕僚中间给蔡攸加上这顶光荣的冠冕了.

        他是多么瞧不起蔡攸!

        (二)

        童贯这步妙棋是采纳了他的主要僚属赵良嗣的建议,又加上几个亲信的精心擘划,反复推敲成熟后才付诸实行的.因为事涉机密,直到如今,完全了解内情的,也只限于这少数的几个人.

        原名马植,后来经过北宋朝廷两次加恩,换名赐姓,才取得现在的姓名的"赵良嗣"是一个从辽逃亡来到北宋的官僚贵族,是一个充满了传奇性的神秘人物,是童贯庞大的智囊团中极少数可起实际作用的高级幕僚之一.

        赵良嗣是"联金伐辽"这一外交策略的真正创始发明人.后来由于这个建议被朝廷所接受,许多人都来抢夺它的发明权,但他们都是一些冒牌者、影戤者,这块真正的金字招牌只应当挂在赵良嗣的店面上.

        赵良嗣虽然是它的真正发明人,但并不是它的最初执行者.最早参加海上之盟外交活动的人员是马政,然后是马扩,当然也还有他们的随行者.只有到了最初的危险阶段已经过去,谈判开始顺利进行的时候,赵良嗣才参加入内,并且以他卓越的谈判艺术,使这项外交话动取得显著的成果.

        人们喧传赵良嗣是个不忘汉家、缅怀故主的"志士仁人",即使在海上之盟的外交活动尚未开始,宋、辽两邦还保持着正常关系的时期,赵良嗣就以这个好听的名声腾誉在一部分北宋士大夫的口碑之中.

        赵良嗣出身于一个既受到契丹贵族统治、同时又心甘情愿地帮助契丹贵族统治北方广大人民的汉族官僚大地主的家庭里.对于统治者,他们是奴才,对于广大的被统治者,他们又是主子.他们是一种钻在夹缝里的奴才式的主子.奴才的驯良和帮凶者的凶恶,他们兼而有之.

        赵良嗣既然生长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当然不可能具有远远超过被这个客观现实所决定的思想水平.说什么不忘汉家、缅怀故主,都不过是他为了要抬高自己的身价贴上去的标签.凡是要卖身于别人的人——无论是他的祖先卖身给契丹贵族,无论是他本人又回过头来卖身给北宋王朝,除了需要有一点为新主子效劳的本领以外,也需要贴上好看的标签才卖得起好价钿.人类社会开始有了交易以来也同时发明了广告术.所谓广告就是要人们相信实际上不存在或者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事物.赵良嗣的标签就是他的广告.因为他所隶属的那个阶层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成为产生他在标签上写着的那种高尚情操的温床.对于北宋的统治阶级和契丹贵族两者,他没有道义上的选择,只有利害上的考虑.他要选择的只是看哪一个集团能够给他更多的功名富贵.

        有一点是不容否认的,赵良嗣确实很有才气和活动能力.他不幸偏偏生在那样的"末世",当时辽的贵族统冶集团已经腐朽到这样的程度,它只需要唯唯诺诺的听话的奴仆,而不需要喜欢标新立异、崭露头角的帮凶者了.那个需要有能力的帮凶来帮助他们建立、巩固和维护贵族统治的"盛世"早已过去了.赵良嗣急于功名,稍为露出一点才华,就显得与其他的帮凶者格格不入,主子也看不上眼,使他有了生不逢辰之感.再加上一系列的人事摩擦,他在祖宗为他铺平的富贵道路上,几番绊了脚,摔了跤,以致造成他的仕途踯躅,停滞不前,还被带上一顶"内行不修"的帽子(在这个阶层里,有几个人内行修洁?这无非是欲加之罪,随手捡来的帽子).这当然使他深感不满,于是产生了另谋出路的想法.

        此外,他在政治上确是非常敏感的,他比任何人更早地看出腐烂连顶的辽政权很快就要走上崩溃的道路.他采取了一个大胆果断的行动,偷偷钻进北宋派到辽政府来贺圣寿的使节童贯的行馆中,纵论天下大势,就势献上联金灭辽之计,深受童贯的赏识,接着就在童贯的掩护下,乔装为使团的随行人员一起回到东京.

        在辽的统治集团中被人像烂苹果一般扔掉的赵良嗣,一到东京就受到各方面的注意和重视.首先,他是以"不愿臣虏"的高姿态来标榜自己的,这使得他的卖身交易有了道德上的借口.然后他发挥了全套本领,他对辽的统治内幕,包括北面官和南面官①两个方面都是如此熟悉,对于辽的政治、军事情况如此了如指掌.他所预言的辽、金战争的发展趋势被后来十年中发生的事实一一证实,如合符契.一个人的预言能有这样高的命中率,说明他的观察力、判断力确非寻常流辈可及.所有这一切,都使他在北宋士大夫群中成为一个矫矫不凡的实力派,一个名实相符的"契丹通".他令人信服地论证辽朝必将灭亡,北宋政府应该从中捞到好处,实际上是巧妙地挑动他们的贪欲,使之同意他的联金伐辽之议.

        不过别人只能起舆论作用,关键人物是童贯.一定要得到童贯百分之百的首肯,经过官家批准,他的理想才可能实现.

        从三年前朝廷派马政泛海使金,开始了海上之盟的活动以后,赵良嗣的理想逐渐得到实现.他要从中捞到好处,必须依靠童贯的推挽,童贯要想取得更大的富贵也需要他的帮助.他们两个相互利用,靠得更紧了.

        马政、马扩和赵良嗣先后参加了海上之盟.由于各人的动机不同,在共事的过程中,难免要发生这样、那样的龃龉.就算这样,马政、马扩还是高度评价了他的活动能力.马扩不得不承认在和完颜阿骨打以及其他女真贵族的辨难争执中,他的头脑是清楚的,言词是犀利的,而且从客观效果来看,大体上也还符合北宋朝廷的利益.

        当然马扩对他的评价不是从道德意义,而是从实际事务出发.这一点赵良嗣自己也很明白,因为共事得长久了,他那些政治标签早已褪去颜色.此外,他虽然是个功名之徒,却不是一个能够作伪到底的伪君子,日久终要露出马脚来,马扩从实际事务上对他的评价已使他感到心满意足了.

        在日趋分崩离析的辽政权中,抱着与赵良嗣同样想法的人显然不止他一个.赵良嗣的表叔李处温就是另一个例子.

        李处温的家世比赵良嗣更加烜赫,他的祖父李仲禧、伯父李俨都被赐姓为耶律,封为王、公.可是这个冒牌的"耶律"毕竟是件西贝货,他们必须拖牢奚、契丹贵族的大腿,譬如说他伯父耶律俨就是抱牢国舅萧奉先的大腿,才保得牢十多年南面官的领袖地位.李处温少年得意,竟然忘记了这条祖传的信条,对主子们也有些忘形起来,这当然不会给他带来好结果.于是他的地位一落千丈,在很长的一段时期内走上了与赵良嗣同样踯躅的道路.

        共同的命运产生了共同的思想情感,在那时,表叔侄终日厮混在一起,推心置腹,无话不谈.赵良嗣在南奔前曾和李处温以及他的儿子李奭三人一起到燕京著名的北极庙中沥酒设誓,约定彼此在南北两方面积极活动,如有成功,彼此提携,决不相负.

        赵良嗣南奔后,知道李处温在宦途中已略有起色.没想到在最近风云多变的政局中,李处温脱颖而出,居然因拥立耶律淳夫妻为帝后之功,一跃而居首相之职.这个消息第一步是由和诜打听得来的,续后又经过从辽逃来的赵良嗣的亲戚张宝、赵忠二人证实,确非虚传.他们又打听得李奭现在宫中担任宿卫,受到帝后的宠信,宫中、省中的大权分别掌握在他父子俩手中,声势非凡.这是一个大好机会,赵良嗣决定拿他父子俩来当做自己的政治资本,犹如童贯拿他赵良嗣当作他的政治资本一样.他立刻向童贯献计,要打通李处温这条内线,敦促耶律淳投降,或者唆使他们发动宫廷政变,捕获耶律淳,以达到不战而屈人的目的.

        赵良嗣深信这条计策十拿九稳.并非因为他跟李氏父子有一段香火因缘,这是不可靠的,他们谁也不会认真相信"如有渝盟,神明殛之"一类的鬼话,而是因为他们都是功名之徒,都懂得从现实的利害关系来考虑自己前途,所谓"利之所在,趋之如骛",这个对他们性命相关,才是十分拿得稳的.目前李处温虽然高踞首相之位,可是辽政权日薄西山,奄奄一息,它的灭亡,只是指顾间事.耶律淳分明是一只巢于飞幕之上的燕子,一条游于鼎沸之中的大鱼.他李处温一向见事明白,利害分晓,难道为了这一爵之荣,就肯去当耶律淳的殉葬品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