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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你就不认这个本家了!官场上的事真是白云苍狗,变幻莫测.咱且问你,如今当朝的这位王相公姓王名谁?你可也与他联了宗,认为本家?"

        师师的话充满嘲笑和挑战的意味,王时雍权且忍耐一下道:

        "李师师,你岂不知当朝中书侍郎王孝迪王相公,已奉御派专领簇合犒没大金国金银事,如今簇合金银之事,全由他主管了!"

        "这个王相公莫非就是都人哄传为'四尽中书'的王孝迪?"师师哑然笑出来道,"他的大名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户部早不说,倒教咱胡猜."

        王时雍忍无可忍,顿时恼羞成怒,他高声吆喝着,叱令差役快快动手.

        "且慢!"师师一手拦住差役,一手指着王时雍,正色责问道:"咱李师师一介女流,也知急国家之急,急前线之急,首倡捐献,毁家纾难,上皇所赐及咱自己所有金银珍宝昨已全数送往行营司.昨日你王户部也在场,亲眼目睹,岂有虚假,又何来隐藏之说?如要隐藏了,何必捐献?已经捐献了为什么还要隐藏?其理甚明,咱倒要问问你王户部,你为吏部郎时,专为家乡蜀人说合,纳贿求差,所得不赀,人称'三川牙郎',如今你权领户部,不过浃旬,道路喧传,家赀已逾百万.别的不谈,咱的一只'映月珠环',乃上皇御赐的内府珍品,价值连城,昨日送至户部后,转眼就已失迹.它的来龙去脉,别人犹可诿推,你王户部可是最明白的.如今前线吃紧,严冬酷寒,将士们乘城苦战,大半都穿不上一套棉袄,你王户部枉自生财有道,可有一文钱输往前线?今日反来迫害于咱,岂不是你做了卖官爵的牙郎,犹嫌不足,存心还要做个'卖国牙郎',使我民遭殃,让金贼快意,这样才好叫你心满意足不成?"

        师师一语未了,忽然又有人报道:"邢郎中来到!"

        这个邢倞本来就是王时雍的死对头.那件映月珠环确是稀世之宝,上皇赏赐后,师师把它搁在箱底,一搁就是十多年,昨日好容易见了天日,送到户部,王时雍是个识宝的波斯胡,一见就把它笼入袖内,然后做个手脚,在清单中一笔抹去,这一切他都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不想被师师当面拆穿.这分明是邢老头捣的鬼.他把一腔怒气都栽在邢倞身上,一见他进来,就怒气冲冲地问:!

        "邢郎中来此,有何公干?"

        "王户部来此,有何公干?"

        "你问这话干甚?俺奉王相公之命,奉圣旨籍没李师师家财,正待动手查抄,此事与郎中无涉,郎中自便."

        "户部差矣!下官奉李枢密之命,传宣圣旨与李师师知道,李枢密还说要加意保护李师师之家,休让宵小惊扰.事关公差,怎说与下官无干?"

        "这倒奇了,本官刚宣读过王相公抄下籍没李师师等家的圣旨,岂有差错?怎生李枢密处又别有圣旨,莫非其中有诈?"

        "李师师听着!"邢倞故意设起香案,摆出排场,从怀中探出渊圣手诏,朗声宣读:"李师师心存社稷,功在国家,踊跃输将,三军挟纩⑦,朕心慰焉.特降手诏嘉奖,以为天下倡.靖康元年元月辛巳御笔."然后笑嘻嘻地问王时雍道,"王户部请先看看御笔,其中莫非有诈?":

        "这倒奇了.岂有奉旨籍没三家,还会受到官家御笔嘉奖,此乃千古未有之奇闻."

        "这倒奇了,"邢倞针锋相对地回答,"岂有传旨嘉奖毁家纾难之人,还会奉旨籍没?这倒真是千古之奇闻."

        那倞的一番做作,使得王时雍也有点稀里糊涂起来,但他毕竟是个官场老手,决不因一时犹豫而放弃到手的好处,何况他确是奉王孝迪之命前来抄家,刻下王孝迪、王宗濋正分别在崔念月、赵元奴两家下手查抄,必定大有油水可捞.他王时雍堂堂户部侍郎,又兼授开封尹,官显位尊,怎可落在他人之后,空手而归?他明欺邢倞孤家寡人,老迈病弱,怎当得他手下带来三四十名精壮的差役,就算动了手,又怕他怎的?李纲有话,明天再说,官家那里有梁太监、李太宰、王中书顶着,容易对付.

        王时雍主意已定,就叫人把邢郎中半拖半拉地请到外间去坐地.

        李姥不懂得他们在说些什么,先是怔怔地听,后来听说要抄她们的家了,又大哭大闹起来.王时雍喝令先把那婆子拇起来,押进马房,用马粪填满她一嘴.

        这里恶狠狠的差役们一齐动手,翻籍倒筐,乱捧乱踢,还在室内挥舞皮鞭,把李家的人赶来赶去.惊鸿不忿,待要上前去与王时雍理论,一鞭早已飞来.小藂奔去救护,这一鞭正好打在她左颊上,顿时肿起一条血痕.

        这里正在纷扰之际,忽然门外喧声大作,大门倏地打开,一个矮矮小小,髯发蓬松,却生得结实健壮,双目炯炯有神的老头,提一盏灯笼,灯笼壳上还画着一枝水墨杏花,称为杏花灯,领头走进.跟着百十个老百姓,也都提着杏花灯笼拥进门来.

        他们都是李师师的街坊邻居,也有一部分住得远些.今夜有月无灯,街市上冷冷清清,他们提了这些草草扎就草草画好的杏花灯,排除街上巡率的干扰,跑到这里来赏灯.

        "这里是镇安坊李师师之家,"带头的矮老头声如洪钟地说,"李师师毁家酬国,不愧为当代巾帼英雄,羞煞那些坐在高位,干尽环事的髯眉男子.早听说官家已降了手诏嘉奖她,你们是什么人?敢到这里来撒野?"

        "你是何等样人,敢到这里来扰乱本府公干?"王时雍手下的干办叱问道.

        "俺是个小小的染匠,名叫何宏,人称何老爹.瞒不得你府尹大人,今日率众来此,就要看看你们如何行事.休道老百姓干涉官府,你们平常净干些(又鸟)(又鸟)狗盗之事,有天没日,人心难容.今天凑巧,狭路相逢,就想跟你们算算这笔帐."

        老头嬉笑怒骂一番,旁观者都帮腔叫好.有个胆子特别大的,掇条板凳,站上去举起灯笼,照照王时雍的面孔.王时雍果然气得面色发白,胡子倒竖,连声说:

        "反了、反了!你们快上来把这老泼皮捆上,送府严究."

        "谁敢碰何老爹一根汗毛,俺就与他拼了!"一个精壮汉子,越众踏前一步,怒目瞪视.两名差役不识高低,手舞皮鞭,要想把他赶开.只见他两掌轻轻一翻,就把两个狗头摔倒.

        忽然有个差役认出了这个精壮汉子是谁,恐怖地喊出来:"他是小关索李宝!"老百姓们也呐喊助威道:"小关索李宝,小关索李宝!"有人说"他就是东京城里鼎鼎大名专抱不平,专打贪官赃吏的小关索李盅."几十名差役一听说是李宝,吓得一齐转身,就想夺路而逃.

        "哈哈,哈哈!"何老爹得意地大笑,指着门外道,"王府尹你且睁大眼睛看看门外有多少人?看看你今晚还抄得成李师师的家?"

        这里门外涌来成千上万的"观灯者",他们多数是店铺作坊的伙计、工匠、沿街叫卖的小贩,也有店主、士子、太学生,一部分巡街的禁军也加入他们的行列,使队伍的进行通行无阻.他们或手提灯笼,或高举火把,把镇安坊一带照耀得满天通红,到达李师师家门口时,大家高呼:

        "不许抄李师师的家!"

        "不许动李师师家里一草一木!"

        王时雍还待督率差役,把住大门,不让他们进来.忽然一个身穿烂衫,头戴方巾的太学生大声疾呼:

        "俺们先去抄王府尹的家,回来再与他算细帐."一呼百诺,大家顿时附和,呐喊着要去抄王府尹的家.有人高呼,"王府尹的家就在东城老鵶巷,你们众位且随俺去."又有许多人附和,嚷道:"大家到东城去抄王时雍的老窝,管教抄得他片瓦不存."这时街坊上人影幢憧,万头攒动,似乎正要开拔队伍.

        群众们用的是围魏救赵之计,这一着果然奏效.王时雍仕宦三十年,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这阵仗儿.他心想这批泼皮光棍劣生顽童,说得出做得到,真要去抄他的家了.此刻三衙中已无军队可调,凭他手下几十个人怎当得住这成千上万的老百姓?硬做不成,只得软下来,先去求那个太学生,再去求何老爹和李宝,无如群众太多,他稳住了一个,那边又有人蹦出来发话,吆喝.他到处打恭作揖,唱诺认错,官架子丢得精光.后来又把邢倞请出来,诺诺连声,保证偃旗息鼓回去,再求他转求李师师高抬贵手,放他一马.亏他转机得快,群众的气愤渐平,陆续有人散去.他得机就溜之大吉,李家抄家之事,自然不了自了.

        这是人民群众在东京围城中与措施荒谬的朝廷进行的第一回合交锋,并取得胜利,也是东京人民在火线中受到的第一次考验.以后,在与朝廷的斗争中,他们的办法更多,经验更丰富,胆量更大,他们的行动也更加发舒了.

        (六)

        可是这一天针锋相对的斗争只集中在镇安坊一处,其它各处的老百姓没有充分发动起来,因而也没有获得同样的战果.

        那一夜,在合法的外衣下,王宗濋、王孝迪等人亲自带头,官抄民家,被抄的不下数十户.后来被抄的范围还扩大到指定的名单以外.开封府的凡名公人,借口查抄,就可以随意进入民家,进行勒索,搜查甚至抢劫,公人们成了变相的强盗.

        被作为财神的对象当然倒了霉,被抄得寸缕无存,至于那些因私怨而被牵连的对象,遭遇更惨,到处都发生血案.那一夜中,当场被打死、逼死、被奸致死以及老人小孩惊吓致死的人命不止二三十条.著名的歌妓赵元奴,崔念月等都遭到不堪忍受的侮辱.

        特别是王宗濋,久已馋涎赵元奴的艳色.太上朝内,他倚仗自己是太子的元舅,也曾几次去小姐儿巷问津.无奈朝内的亲贵太多,赵元奴应接不暇.何况太子登基不知是何年何月之事,象他这样一个尚未兑现的国舅,显然没有成为赵元奴的入幕之宾的资格.有一次,他表演过火,遭到赵元奴的白眼,就被毫不客气地摈诸大门以外.

        赵元奴使王宗濋下不了台,王宗濋十分怀恨,他咬牙切齿地扬言,有朝一日,定要赵元奴好看.这一朝居然来到了,今夜他抓到机会,硬讨得抄赵元奴家的差使,一马当先,熟门熟路地扑到赵家,亲自动手把赵元奴抓来,不由分说,就把她揿倒在地,浑身剥得精光,尽情发泄了报复狂.

        有多少权,行多少势,不留一点余地,这正是一切暴发户官僚的特点,王宗濋步他前任高俅之后尘,睚眦必报,有加无已.活该赵元奴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