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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页



        虞宁初乖顺地抬起头,只是长睫密密低垂,遮掩了眼中的情绪。

        看清她的脸,昭元帝失魂落魄地站了起来。

        他已经有快二十年没见过沈嫣了,起初还能梦到她,后来时间长了,她的模样开始模糊,就算在梦里见到了,他也看不清她的脸,只是一遍遍地梦着少年时候的点点滴滴。

        可是此刻,虞宁初的出现忽然让记忆深处那些模糊的少女脸庞变得清晰起来,无论是沈嫣微笑的模样,还是她愤怒的眼睛,都无比地鲜活起来,历历在目,宛如昨日。

        他早知道她生了一个女儿,却不知道母女俩如此相像。

        昭元帝情不自禁地朝虞宁初走去。

        虞宁初慌乱地重新叩头。

        宋池难以压抑地咳了两声。

        昭元帝陡得回神,再看跪在那里的小姑娘,他苦涩一笑,重新坐到椅子上,喃喃道:“你,你……起来吧。”

        “谢皇上。”虞宁初缓缓地站了起来,只是仍然站在门前,似乎很害怕对面的帝王。

        昭元帝难以克制地看着她的脸,又好像透过这张脸,在看另一个人。

        他的注视如此明显,虞宁初微微偏头,少女肌肤苍白,有种人人都可以欺负一下的柔弱。

        昭元帝目光微变。

        沈嫣从来不会这样,她就像一朵带刺的蔷薇,谁招惹了她,她便刺过去。

        跟着,昭元帝想起虞宁初行礼时的话,她,自称罪妇之女。

        他的心上,一直扎着一根刺,时隐时现,现在,那刺又冒出来了,比以往更重地狠狠地刺痛了他。

        “子渊,你先出去吧。”昭元帝对不时咳嗽两声的侄子道。

        宋池闻言,目光复杂地看向虞宁初,与此同时,虞宁初也紧张地朝他看来。再怎么说,她与宋池很熟了,昭元帝单独留下她做什么?

        面对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一个盯着自己不放的男人,虞宁初很难不怕,她甚至想向宋池服软,只要他别走。

        宋池用眼神安抚她不用怕,转身对昭元帝道:“伯父,是我想娶她,还是让我跟她谈吧?”

        昭元帝便问虞宁初:“你可愿意嫁给子渊?”

        虞宁初神色变化,低下头去。

        昭元帝道:“你不用怕,今晚我只是子渊的伯父,想与你谈谈这桩婚事,子渊,你先出去,就在门口守着。”

        宋池应是,再看眼虞宁初,走到她身边,低声警告道:“你可以对我不敬,皇上面前休要放肆”。

        虞宁初回视他的眼神更冷了,怕她放肆,他别带昭元帝过来啊?

        昭元帝将一对儿年轻人的神态看在眼里,暗暗叹息,侄子,还真是年轻不懂事。

        宋池出去了,厚重的棉布帘子被他挑起,很快又落下,冬夜呼啸的风声也重新被阻挡在外。

        虞宁初的头垂得更低了,如一只初见生人的幼鹿。

        昭元帝面露怜惜,指指旁边的主位,温声对小姑娘道:“坐过来吧,有些事,我不想让子渊听见。”

        虞宁初迟疑片刻,选择了顺从。

        昭元帝看着她落座,等虞宁初坐好了,他则移开视线,看着门口道:“我只有子渊这一个侄子,他幼时丧母,入京后也一直背负着太多,几次死里逃生,身上伤痕累累。身为伯父,我愧对他颇多,得知他有了心上人,我很想他能得偿所愿。阿芜,可以告诉我你为何不想嫁他吗?”

        他唤“阿芜”的时候,声音温和,仿佛是她的一个亲戚长辈。

        虞宁初低着头,声音微微颤抖:“他非君子。”

        昭元帝:“嗯,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可子渊向我坦诚他确实对不起你,子渊也说了,他会改正,除了这点,你可还有别的顾虑?”

        虞宁初攥着袖子,却无法简简单单地将第二个理由说出来。

        昭元帝朝这边看了眼,就见她密密长长的睫毛间,不知何时挂了泪珠。

        烛光跳跃,昭元帝突然恍惚起来,仿佛对面的小姑娘变成了另一个人,在哭着质问他。

        可沈嫣并没有在他面前哭过。

        当年,父王与老侯爷交好,他也常去平西侯府走动,与沈嫣,算得上青梅竹马。

        然而父亲、母亲都不同意他与沈嫣的婚事,甚至不顾他的反对,执意与郑国公府定了婚事。

        订婚的消息传开,她不肯再见他。

        昭元帝想了各种办法,然而即便成功见面,她也没有一句好话,更是铁了心要与他断绝往日情意。昭元帝又急又怒,那一日好不容易再见到她,两人言语不和,她转身要走,昭元帝冲动地将人拦住,冲动地想,如果他先要了她,沈嫣会不会愿意给他做妾,虽然是妾,但他保证心里只有她一人,绝不踏入郑氏的房中。

        沈嫣不愿,她打他骂他,可昭元帝已经被冲动与欲望折磨得失去了理智。

        太夫人身边的丫鬟突然出现,他就像被人窥见了最不堪的一面,尤其是在沈嫣面前暴露了这一面,惊醒过来,羞愧难当,匆匆离去。

        等他冷静下来,外面已经传出了沈嫣意图勾引自己的风言风语。

        昭元帝抱着最后一丝得到她的希望,去沈家提亲,纳她做妾,然而依然被她拒绝。

        她宁可声名扫地嫁给一个寒门进士,跟着虞尚离开京城,也不肯与他在一起。

        在昏黄寂寥的烛光中,昭元帝第一次将这个深藏了二十年的秘密诉之于口,他垂着眼,对一旁抽泣出声的小姑娘道:“是我对不起你娘,你要恨就恨我吧,与子渊无关,子渊真的很喜欢你,希望你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

        虞宁初哭了很久很久,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她问昭元帝:“因为您,我娘成了京城的笑柄,成了京城官妇人们眼中不知廉耻的女人,甚至我娘都死了,当我来到京城,那些人也要重新提一提我娘的旧事,高高在上地告诫我不要学我娘。请问皇上,如果我嫁了殿下,您觉得外人会怎么说?”

        昭元帝闭上了眼睛。

        虞宁初自问自答地道:“她们会说,一定是我趁寄居在沈家的时候,亦或是跟着殿下下扬州的时候,趁机勾引了殿下。她们会说,有其母必有其女,我娘不知廉耻攀龙附凤,怪不得也养出了一个不知廉耻的女儿……”

        “够了!”

        昭元帝突然怒喝道。

        虞宁初全身一抖,眼泪也吓得断了。

        门外,宋池突然闯了进来,紧张地看着里面。

        虞宁初偏过头,掩面哽咽。

        昭元帝脸色铁青,不知是在怒虞宁初不停地戳他的伤口,在怒那些乱嚼舌根的人,还是在怒他自己。

        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眼中竟爬满了血丝。

        宣泄过积压在心底的怨愤,恢复理智的虞宁初重新跪下,朝昭元帝叩首道:“承蒙皇上、殿下青睐,只是民女无才无德,万万配不上殿下,亦不忍因为我的婚事,连累母亲再次被人提起,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宋池怔怔地看着她,那如被暴雨浇淋的神情,让昭元帝慢慢冷静了下来:“子渊先出去,朕还没有说完。”

        宋池苦笑转身。

        待门帘重新放下,昭元帝看着跪在那里身子单薄的姑娘,问:“因为你娘,你怨我,也因此迁怒子渊,是不是?”

        虞宁初言不由衷:“民女不敢。”

        昭元帝笑了,笑得悲凉,像是要说给虞宁初听,又像是自言自语:“你该怨我,我也怨,如果可以重来,我宁可带着你娘离开王府,也不会负她,不会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客死他乡。”

        虞宁初默默听着,如果可以重来,她也不想母亲死去,可惜,没有如果。

        “你娘走的时候,可有说什么?”昭元帝忽然问,语气比之前沧桑了很多。

        虞宁初木木的,半晌才道:“我娘喜欢一个人待着,丫鬟发现她走了的时候,她的身子已经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