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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求一张符


  九月九,重阳时节。
  林老头走在官道上,神色匆忙,步履蹒跚。他穿着灰色的麻布衣,上面有不少缝过的补丁,还有近日里新添的破口。
  半截身子都要埋进土里的人,却走的又急又快,脚下呼呼生风;额头上冒着大颗大颗的黄豆汗珠,流到脖子后背,衣服湿了大片。他抹着一把又一把的汗,瞧了眼天色,又望了眼前面愈发清晰的山峰,埋头继续赶路。
  林老头是从几百里外的旗云镇过来的,一路跋山涉水,麻衣上新添的破口,是翻山越岭时被荆条和灌木扯破的,上面还有不少荆条的断刺。也就是现在走在官道上,铺着青砖,整饬好走,之前的那些山路端端是让他苦不堪言。
  好在,赶了几百里的路,终于是快要熬到头。刚才抬眼望的时候,林老头望见了那座被削脑袋的大山,望见了那上面矗立的四角方阁;想着那位路过的仙师真的没有诓自己,心里便大喜过望。
  “仙师没诓我,我的孙儿……”林老头边走边低语,嘴唇哆嗦,上面满是皴裂的干皮。
  林老头住在旗云镇旗云山的半山腰,他的儿子死的早,儿媳妇在儿子死后守不住活寡,说是跟镇子里的李六鬼跑了,留下个孙儿和他相依为命。前些日子他的孙儿生一场大病昏迷不醒,请了镇里镇外的郎中,都没有治好。林老头急红眼,跑去寺庙里烧香拜佛,跑去道观里求仙师天尊,跪天跪地跪菩萨土地,就是希望哪路神仙能开开眼,显显灵救救自己苦命的孙儿。
  最后一天,林老头垂头丧气的时候,在道观外面碰见位拿着罗盘,举着旗仗,穿着一身青布玄衣的江湖道士。林老头知道这种走街串巷的道士多半是骗子,仍旧是想着死马当活马医搏一线生机,花了几个铜板,请到家里。
  道士说林老头的孙儿遭了鬼魂,中了邪。林老头问他究竟是遭了鬼魂还是中了邪,道士遮遮掩掩地说半句天机不可妄言搪塞过去。后来又跟林老头要十枚铜板做场法事,说要驱鬼。
  林老头一门心思全在孙儿身上,也不去想这道士就是个坑蒙拐骗的混人,直接给了钱。
  赶巧的是,道士做法事的时候,林老头在床上躺着的孙儿突然坐直了身体,口吐一大口黑血出来。恍恍惚惚间似睁开了眼皮,嘴唇动了动,喊了一声爷爷,旋即又硬生生仰倒下去。
  “孩子……孩子……”林老头跪倒在床头边,看着自己的孙儿,心头颤动,老泪纵横。
  道士被突如其来的景象吓了一跳,慌乱心神,急忙收起桃木剑,收拾自己的行李准备离开。
  林老头拉住道士的袖子,希望他再施一场法事,兴许缠在孙儿身上的鬼魂能彻底除掉。
  道士一把推掉林老头的手,心有余悸道:“这鬼魂来历太大,不是我能应付得了的。你要是真想救你孙儿,就去几百里外的南华山,山上有座道观,听说那里的道士本事通天。你只要从他们手里求的一张辟邪的符,保管你的孙儿有救。”
  话说完,道士神色慌张的离开。出了门直奔镇子里去,不知是心急还是走的快,路上栽了好几个跟头。
  道士每每栽跟头,都要看一眼旗云山,面色惶恐,嘴里碎念着:水路走多了,总会有湿鞋的时候,这下好,见鬼了……见鬼了!
  林老头没能拦住道士的离去,但记住他说的那句话,去几百里外的南华山,山上有座道观,去向那里的道士求张符,保管你的孙儿平安无事。
  他重复念叨着这么一句话,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手不撑着地面身体就硬生生站起来。老头给自己的孙儿换了衣服,把粘黑血的衣服扔的远远的。他去镇子里找了趟裁缝铺的常氏,求着她这几天照看着点他孙儿,不用时刻都跟着,每天看个两三次就好。
  常氏膝下无儿无女,平日里也很照顾林老头爷孙俩,满口答应下来。
  林老头交代完所有事,又留了些铜板在常大娘手里,随后就往南华山赶路。
  沿途经过山路水路,边走边问,走了快四天的日子,终于是走进南华镇,抬眼能够看得见那座巍峨的南华山。
  南华山要比他们旗云山大得多,巍峨高耸,一眼望过去根本看不见边界。云层在半山腰缭绕,时不时有黑影飞向山头,速度很快,不像是鸟类。
  诡异的是,山头像是被人整齐的切了一刀,没了脑袋似的。可要真是被切了一刀,这刀该得多么巨大。
  林老头想想就觉得惊世骇俗,心头生出莫大的恐惧,看向南华山,也是因此生出莫大的惧意。
  南华山在他眼前,忽然间似乎变成一个面色不善的巨人,轻轻动动身子,就能将他这把老骨头给震散架咯。但林老头仍旧是下定决心,凹陷的眼眶里,眼神坚定。
  他走到南华山山脚下,在旁人的指引下找到上山的路口,一路往上走。
  好在南华山修了栈道,山路虽陡但逶迤下来并不崎岖,只是这山路一眼望不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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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顶有座四角方阁,这不是什么道观,而是一座阁楼。有四根环抱大小的红色木头支撑着,上面是红色的榫卯、横梁和脊,最顶上是金色的瓦片,被阳光照的金光灿灿,刺眼夺目。
  真像是在上面铺了一层金子。
  楼阁四周有木头做的栏杆,看不出材质;中间是个白色的石台,底下跟着三个石凳,也看不出是什么石质。
  石台上面放着一尊香炉,冒着紫烟,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阁楼里没有人,四周也没有人,空空荡荡,更别提什么道士。
  眼看太阳就要落下去,黄昏结束,林老头这时候才爬到半山腰,他扶着后腰,气喘吁吁。
  但他没有停下,反而是加快步伐。太阳要是落山了,就算有栈道,山路也会变得十分难走。
  林老头快走到山顶的时候,山顶忽然刮了一阵大风,四周的树木被吹的东倒西歪,哗哗的响。林老头死死抱住一棵树,才没有被大风刮走。
  大风过后,林老头双腿打颤得厉害,撑不起身体,瘫倒在地上。他一边抹汗一边大口喘气,从腰胯的位置解下来水壶喝了口水,然后从包里拿出块干巴巴的烧饼吃。
  吃过东西,休息几分钟,他抬头看了眼相去不远的山顶平台,站起身子继续往前走。
  山顶平台十分宽阔,看着有数百亩地般大小,跟云层接壤,浑然间成了另外一方天地。按常理而言,山越往高处越加陡峭,峰顶往往不过方圆数丈而已。如果这南华山真的被削去了脑袋,照这山顶平台的大小,原先的峰顶还要再往上走几千米。
  恐怕真是要插进云霄深处。
  平台中央是四角阁楼,刚才还没有任何的人影,转眼间,石台旁已经坐了两个人。
  一个光头和尚。
  一个儒雅书生。
  和尚穿着袈裟,耳朵很长垂落下来,胸前挂着洁白如玉近乎透明的佛珠,右手托着一个紫色的钵盂。他闭着双眼,左手捻着佛珠,嘴唇动着,不知是在诵佛还是念经。
  书生的年纪不显,穿着青色衣袍。他的面前摆了一套茶具——茶壶、茶杯、茶刀、茶针、夹子……包括煮水的火炉都有。
  他从袖口里拿出茶罐,用夹子从里面夹了些茶叶出来放进茶壶,烫过热水,又冲淋一遍。热水浸泡半分多钟,将茶水倒入茶杯。
  每一道工序都凝注他所有的心神,一丝不苟,过程并不快,但手法却很灵活敏捷,让人应接不暇,眼花缭乱。
  书生倒了三杯茶,推了一杯到和尚的面前,和尚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动作,身体一动不动,也没睁眼。
  “茶香可比这香炉里的檀香更加醇郁。”
  和尚抬了一下眼皮,看一眼面前的茶水,又看一眼正东的方向,垂下眼睑,没有要喝的意思,完全是不给书生的面子。
  “水是不周山的雪水,茶叶取自云顶山的悟道古树。”对于和尚的举动,先生也不动怒,他端起茶杯闻了闻浓郁的茶香,吹散了滚烫的热汽,自顾自的喝着。
  和尚听完他说的话,顿时睁圆眼睛,目光盯着石台上的茶杯,左手的佛珠放下,右手的钵盂放下,旋即端起茶杯仰头喝干了杯子里的茶水。
  “善!”和尚眉开眼笑,茶水入腹,霎时间他的脸上好似浮着一层金光,熠熠生辉,就像是大雄宝殿里供奉的佛陀。
  他把茶杯推到书生面前,“再来一杯。”
  书生看了一眼和尚,无声地笑了笑,没有拒绝,又给他倒杯热茶。
  这一回,和尚没有急着喝,而是看着石台上的茶罐,神色羡慕,“不周山的雪水好弄,可云顶山的悟道古树叶可不好摘。这样的茶水,想喝第二次可就难了。”
  和尚摇了摇头,旋即脸色沉下来,自惭形秽:“第一杯茶只道是品尝,第二杯第三杯……欲饮又饮,也是贪念。”
  书生听着他的话,笑而不语。
  “悟道古树普天下就云顶山那么一株,秉天地万物母而生,每百年受一次极道之力的洗礼,能拣做茶叶的新生嫩芽不过寥寥,何等珍品,云顶山的那位能让你摘?更何况,她最厌恶的就是你们佛门的秃驴。”
  远处飘来声音,听声音很远,又似乎很近;天地于此刻仿佛凝滞静止,只有声音忽远忽近,让人分不清来路方位。
  和尚闻言,双眼眯了起来,只是一会的功夫又恢复正常,嘴边念了句佛号——戒怒。
  青衣书生看向正东的方向,朗声道:“既然来了,就请现身吧。”
  和尚也是坐直了身体看向东方。
  四下寂静,没有人也没有动静。
  青衣书生继续开口,说:“再珍品的茶叶,茶水落凉,浓香逸散干净,也不免沦为俗物。”
  他这是要让没现身的人,赶紧出来。
  “巧了,贫道眼里凡物皆有所值,不论俗雅贵贱。人便是人,物便是物,均从天地而生。倒是你,非要讲甚三教九流,天地君亲师;还有这秃驴,讲甚善男信女。”人还是没有出来,但是话已经传了出来。
  “我求的是有教无类。”青衣书生辩解道。
  “无应有之,有应无之,无类即是有类。心中有类,教化里才会有无类。”
  青衣书生笑而不语,只是将面前茶杯里的水倒掉,重新满上了一杯推到正前的位置。
  和尚看着他的举动,眼皮不免跳了一下,心里肉疼,又念了句佛号。
  浪费,真的是浪费。
  这可是云顶山的悟道古茶呀!
  天地陡然一松,不再凝滞,山顶平台的边缘,接壤的云层涌动起来,然后有团身影从云层深处走了出来。
  准确来说,是一头青牛,牛背上盘腿坐着个老头。老头穿着白色的道袍,看着沾了不少的泥土灰垢。他的头发和胡子都是一片花白,后背佝偻着,怀里抱着一把拂尘,腰间挂着一块黑白两色泾渭分明的罗盘。
  老头骑着青牛从云层里出来的时候,林老头正好赶到了山顶,他看着远处的人,惊骇的说不出来话。心里想着,这一定是道士口中所说的仙师。
  不是仙师怎么能从云层里出来?
  他想要冲进去跪倒在仙师面前磕几个响头,向他求要一张救命的符,一张就够,他要救自己的孙儿。可是,任凭他怎么往前跑,快也好慢也好,和仙师的距离始终没变过。虽然他一直在跑,但似乎只是在原地踏步,没有往前一步。
  林老头跑到力竭,上气不接下气,最后累倒在地上,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冒烟的嗓子眼还在发出声音:
  符……我想要一张符……
  青牛背上的老头是仙师,但却没有仙风道骨仙师的样子。他从青牛背上下来,脚落地时没有落稳,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这么一坐身子骨仿佛要散架了一样。他缓慢的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然后瞪了一眼青牛,朝它的屁股猛拍了一巴掌。
  “好你个畜牲!连你也晓得欺负我?”
  青牛哞叫了两声,十分委屈可怜的眨眨眼,然后扭头扭身走回云层深处。
  青牛离开后,老头往四角阁楼走去。进入阁楼,目光落在地上,看见上面倒落得茶水水迹,吹胡子瞪眼,“浪费!”
  说完坐下,喝完茶杯里的茶,“你那罐子里的茶叶,有多少?”
  “喝完这一壶,不多不少,三两三。”青衣书生说道。
  道士老头抓着胡须,点着头,“三两三,是个好兆头。”
  说完接着说,“再来一杯,赶了这么大老远的路,贫道我是口干舌燥,得多喝些茶水润润。”
  旁边的和尚扫了他一眼,佩服他的不要脸,想多喝几口非得说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这里是南华山,你的地盘,抬个腿就到了的事,远?
  再说,累也是那头青牛累,你累什么?
  和尚无言,只好诵着佛号。
  “也不知道云顶山的那位究竟喜欢你这穷酸书生什么,明知不会有结果,悟道古树每百年的嫩芽,都要亲手摘下一些炮制三两九的茶叶给你。”道士老头摇晃着脑袋,喝完茶水,他的脸上也是金光浮现,“三两九,拿的是天意,可这要的……却是心意啊。”
  道士老头深看了青衣书生几眼,暗含他意。
  “时辰快到了。”青衣书生不想在这件事上多纠缠,看了眼天色,旋即说道。
  此刻夕阳已经消失不见,只是天尽头与地相接的地方,还有一丝橘黄色的光。
  皎月还没出现,天色昏暝,好似鸿蒙浑噩。
  时辰要到了。
  道士老头转过身去,三人齐齐望向东方,等着最后一线光消散。
  九月九,在人间是重阳。
  在天地界线最后一缕光消散的刹那,道士老头解开腰胯上的黑白罗盘,朝天一甩,手里掐着印决,嘴里念叨着什么。只见那黑白色的罗盘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到最后遮天蔽日似乎笼罩了整个世界。
  天地间只剩下罗盘的黑白两色,一阴一阳,四周的时空也再度凝滞起来,无声无息。道士老头的脸色陡然间严肃起来,锁着的眉头上不断冒出黄豆大小的汗珠。
  “还愣着做什么,罗天道盘能欺瞒的时间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没看贫道我支撑的费劲吗?这一时半会流失的,你那一罐子茶叶都给我也补不回来。”老头着急大喊。
  青衣书生和和尚缓过神来,都是讪讪一笑,老头动手太快,他们第一时间确实没反应过来。
  旋即,两人面色凝重。
  不知什么时候,青衣书生手里多了把戒尺,道士怀里的拂尘悬浮在半空,顶部的羽丝纷纷脱落,变成一根细长的丝线。丝线一端缠绕在戒尺头部,另一断朝着旷远的天空而去。
  “和尚,你的念珠!”道士老头喊道,仅仅过了两息时间,他已经是满头大汗。
  和尚诵句佛号,胸前那串佛珠最下面那颗自动飞了出来,朝着丝线的尽头飞过去,和丝线融合在一起。
  青衣书生把握戒尺,用力一摆,就像是垂钓者猛地一罢鱼杆,将鱼钩抛入水中。
  他们就是在垂钓。
  戒尺是鱼杆,拂尘羽丝是鱼线,念珠是鱼钩,而这凝滞的天空,就是一汪湖水。
  但天空不是湖水,所以里面不会有鱼。
  他们钓的也不是真的鱼。
  念珠带着雨丝一头扎进天空深处,像是扎进了水里,凝滞的天空骤起涟漪。戒尺,羽丝,通体透明,泛着一层金光。
  第三息,鱼钩入水。
  第四息,羽丝颤动。
  和尚和道士老头心情都紧张起来,青衣书生心有所感。
  第五息,手臂震力一收,羽丝回落,念珠从天空深处出来,带着一团灰色的阴影。
  和尚拈了一个法印,灰色阴影不偏不倚,落入钵盂。
  “善!”凝重的面色松弛,脸上堆出笑。
  青衣书生收回戒尺。
  道士老头临空写了一张符,盖在钵盂上方,像是要盖住里面的阴影,防止他逃窜。
  做完这一切,老头连喘了几口粗气,汗如雨下,然后毫无形象的瘫坐在地上,身体虚脱无力。
  罗天盘迅速的缩小,最后回到了他的腰胯附近,只有黑白色,再无金光。
  他嘴唇倒是仍在动,“书生的量天尺可破天地壁垒,和尚的念珠系因果可通前世未来,我的羽丝可牵引世间一切魂灵……希望这一次的结果,不会让我们失望。”
  老头叹了一口气。
  他望着天端,夜幕低垂,明月皎洁,似乎颇为美好。
  和尚也是看了一眼明月,担心道,“他会不会发现?”
  道士老头摇晃脑袋,“罗天盘下只余阴阳,再无其它,他发现不了,何况这正是他打盹的时候。”
  老头的话,并没有让和尚放下戒备的心。
  青衣先生将钵盂上的那张符揭下来,交到老头手里,“事情已经办完了,东西就交由你处理,云顶山论道时再会。”
  “善。”和尚念句佛号。
  一眨眼,两人都消失在这峰顶平台。
  道士老头连翻白眼,“善个屁,云顶那人,会让你这秃驴进去?”
  “脏活累活,就知道丢给老头我……这世上最假的,莫过于满嘴仁义的书生,还有满嘴经文的和尚!”道士老头骂骂咧咧。
  过了一刻钟,他喘完气,缓过神来,手里拿着符纸,在平台走来走去。
  忽然,他望向一个角落,眼里有光,嘿嘿嘿地笑道:“你说你要求一张符?”
  林老头累倒在地上,他忽然听到声音,抬头看见那个仙师正看向自己,他神色激动,想立刻回答,却发现嗓子彻底哑了,说不出来话。
  他只能低头,拼命点头,然后跪在地上磕头。
  “给你符也可以。”道士老头心里还是有些犹豫,他掐指算了算,眉心浓雾深沉,“但这符因果太重,你的身子骨怕是承受不起,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