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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奚杨并不是谦虚,而是真的不太会做饭,煮一碗简单的清汤挂面用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期间周童数次想插手都被撵走,不得靠近,只好坐立不安地待在角落,远远看着他的教导员用带伤的手笨拙地切葱炸油,那姿势和刀法,让人时刻都在做着冲上去防止他受伤,送他去医务处的准备。
  奚杨的后背就快给两道滚烫的视线射穿,他自己却毫不知情,一心一意地盯着锅里沸腾翻滚的面条,被到底该用大火还是小火,水怎么才能不扑出来的问题困扰得够呛。
  他努力回忆着小时候看妈妈煮面的步骤,不确定她炸的葱油用的是大葱还是洋葱,索性两样都切了一些,不等油热就统统丢进了锅里。然而想象中“呲啦”一声爆锅的效果并没有出现,等了好久才闻见一股不怎么诱人的焦味飘出,整个过程相比上回周童下厨时的老练,实在是......弱爆了。
  周童被指使去冰箱里拿汽水,可他明明记得奚杨刚才说过,生病初愈是不可以喝冷饮的。然而接下来他就发现了这位表面淡定的教导员前后不一的原因当他打开冰箱的门,扭头要问奚杨想喝什么口味时,只见他的教导员正偷偷摸摸把一锅夹生的面条往专门给小扁准备食物的厨余桶里倒。
  周童:“......”
  可爱死了。
  半小时后好歹有一碗堪堪断了生的面条出锅,看着清汤寡水无色无味,好在高汤是现成的,蛋丝和蒜苗尚且增加了几分卖相,葱油虽不太香也足够浓郁,最令人惊喜的是汤底还添了两勺白糖,叫人一尝便能从中体味出一丝悠悠的乡愁。
  周童饿得狠了,接过满满一大碗面条,捡起筷子闷头就吃,风卷残云似的,连汤也一滴不剩地喝了个干净。
  吃完他抹抹嘴,心满意足地对上奚杨带着询问、略微忐忑的目光,诚恳评价道:“好吃!比我哥做的还好吃,再来十碗我也吃得下。”
  脸上依旧是令人无法质疑的真诚。他没撒谎,哪怕教导员端出的是碗刷锅水,只要是经他手,他也能当成仙脂甘露给灌下去。
  得到如此夸张的肯定,奚杨本想把锅里剩下的面都给周童,自己看着他吃就很饱很满足,但听见周童提起周熠,他便像是被抽走了底气一般,直挺的脊背也跟着塌了下来,垂眸盯着掉落在桌面上的一粒葱花,没作任何回应。
  周童并不擅长察言观色,未觉有异。到底是年轻人,身体底子好,吃饱便恢复了生龙活虎的状态,话也多了起来:“教导员,你是哪里人?怎么会做这种面?”
  奚杨闪烁其词地敷衍着:“南方人。”
  周童对这个问题好奇已久,今晚终于逮到机会,哪能轻易罢休,于是继续追问道:“南方哪里?离江洲近吗?”
  告诉他也无妨,但此时的奚杨心里满是不安,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和疏漏,生怕一个不小心会令他察觉出什么端倪,只好随口说了一个与云陵相邻的城市名。
  “哦。”周童对他所说的地方不太了解,只好舔舔嘴唇,双手托腮盯着他看,眼中纯真如长不大的孩子一般,满是痴痴傻傻的迷恋。
  “我哥也做过一次。”他不想就此终止对话,便充当起了主动的一方,并且单纯地觉得,想了解别人自己首先要坦诚,得先让别人了解自己。
  “他当兵之后只回过一次家,说是跟战友学的,给我和奶奶一人煮了一碗。我以前不爱吃面条,从那之后才喜欢上,可惜再也没吃到过了。”
  “其实面条挺好煮的,但这种宽面容易两边先熟中间还生着,判断不了的话就捞一根尝尝。还有汤煮沸之后,加点凉水就不会扑出来了......”
  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差不多的夜晚,崇怀刮着四季不休的大风,吹跑了层层叠叠的乌云,也吹散了一对对结伴觅食露水的蜻蜓。
  那时候部队有规定,普通连队的士兵要轮流到炊事班干活,蒸馒头、包饺子、擀面条,储备食物自给自足。打小娇生惯养的奚杨五谷不识厨艺不精,初来乍到时连酱油和醋都分不清楚,唯有跟着周熠才能蒙混过关,免于被人笑话。
  尽管有着纯熟扎实的舞蹈功底,可作为一名士兵,训练成绩却总也不及格,奚杨因此成了被罚去食堂干活次数最多的人。
  是他告诉周熠云陵有这样一道清汤面,也是他说不清具体做法,便要求周熠将来一定要跟他回去,尝一尝他朝思暮想的家乡味道。
  只是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残缺不全的描述周熠只听一遍就记住了,不仅琢磨着做了出来,还让自己的弟弟当了回试吃小白鼠。
  那次探亲过后没多久奚杨就跟周熠闹别扭了。十八岁的他是个被宠坏的小孩,满脑子是对爱不切实际的憧憬,执拗又患得患失,动辄为些无足轻重、捕风捉影的小事闹情绪,以此寻找自己在对方心里眼里的重要性和存在感,又视形式高于一切,便常常因对方不肯承认,不肯与自己确定恋爱关系而赌气,没有给他煮一碗面来哄自己的机会。
  不想这一错过,便是错过了一生。
  周童后来还说了什么关于煮面条的事情奚杨没听清,等回过神来时,发现他仍在喋喋不休,好像只是一天一夜没见,就多了分享不完的话题。
  “……我真的太好奇了。”他又在揉鼻子,看得奚杨直皱眉,想一把拍开他的手,告诉他这么揉鼻黏膜会受损,不流鼻血就见鬼了。
  可接下来周童说的话却完全打消了他所有想要尝试的念头。
  “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对面的大男孩儿正瞪着双眼浮想联翩。“真没想到我哥会喜欢爱跳舞、爱撒娇的小女生,还以为他不爱热闹又嫌麻烦,对这类女生不感兴趣。”
  “什么?”奚杨仿佛没听明白。
  于是周童又傻乎乎地解释了一遍:“我在说我哥的女朋友。”他故作神秘地放低了声音。“我发现他在部队那段时间交往过一个女朋友。”
  奚杨茫然地看着他:“女……朋友……?”
  周童十分笃定地点点头,把他喜欢的词汇全都用了一遍:“对!而且我发现她好浪漫、好会撒娇啊,还会跳舞,应该是那种个子小小的,眼睛圆圆的,一笑就弯成月牙,很甜很傲,还很娇气的女孩子。”
  听着他一番乱七八糟的形容,奚杨低头收拾碗筷,垂下睫毛遮住眼底的恐慌。
  周童没提那封遗书,想着毕竟是人家姑娘的隐私,已经给闻阅看过一次,不好总拿出来说。
  尽管他并没有把教导员当外人。
  奚杨不敢确定周童口中周熠的“女朋友”指的是谁。毕竟那个时候主动追求周熠的女孩儿很多,每出一次警,每去一次支队的政务部门,哪怕只是受个小伤进趟医院,总能收获一见倾心的目光,充满爱慕的暗示。
  越是没有身份立场去拥有,越是容不得别人觊觎。奚杨嫉妒得发狂,曾经的他也是一只羽翼丰满、高贵矜持的白天鹅,如今放弃所有光环,委屈自己做另一只白天鹅身边黯然失色的丑小鸭,虽说初心是为心爱之人,可眼看他光彩夺目莺燕环绕,却无法施舍给自己一小片华丽的羽毛,就算是铁打的心、铜铸的胸膛,也忍受不了现实如此残忍的打击,时间一长,遍布裂痕。
  “好可惜,如果我哥还在,发展顺利的话,说不定我都已经当上叔叔了。”周童遗憾地笑了笑。“那样的话,爸爸妈妈还有养父和奶奶,在天上也会高兴的。”
  奚杨无言以对。
  谁说不是呢,哪有做父母的不希望自己晚年堂上坐,儿女绕膝过,不说两位早早过世的亲生父母,就是打了半辈子光棍的周舰也不能否认,收养这对兄弟不全是出于同情,也是为老来能有个依托,为没过好和带不走的人生续上一段光阴。
  奚杨父母双全,又是家中独子,从小到大无论在学校还是在舞蹈团,成绩斐然的他一直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待遇,拥有过无数伴随着鲜花与掌声的高光时刻。然而师生眼中的天之骄子,长辈口中的骄傲,却偏偏要走这条众叛亲离、断子绝孙的路,高举爱是独一无二,爱是跨越一切的旗帜,其实天真幼稚地可笑,枉顾父母老师倾注心血的培育,自私到了极点。
  他要走这条路,要堕落,凭什么拉别人一起?凭什么要别人葬送宝贵的前程与亲情来配合他,成全他那些见不得光的风花雪月?
  周熠没有错,错的一直是他自己。
  若是一早知道,打死周童也不会旧事重提去伤奚杨的心,让横在彼此之间的隔阂从一条清澈的小溪,一层薄如蝉翼的纱幔,一缕被他用饱满热情渐渐驱散的晨雾,变成崇山峻岭,变成汪洋大海,变成牢不可攻的森严壁垒,化不开的浓浓迷雾与愁云,自此望眼欲穿,遥不可及。
  然而此刻他却有些停不下来,倾诉的欲望格外强烈。
  “其实我也不知道找到她能做什么。我哥走得突然,最后一面都没见上,我想我大概......是想替我哥告诉她,他没有忘记约定,也做了西装,是真的非常喜欢她、在乎她......”
  西装?
  “天天穿这身迷彩服,无聊死了!你这么高,身材这么好,穿西装一定超帅!咱们早点退伍好不好?去国外结婚,好想看你穿西装的样子啊。”
  奚杨还记得,那时,不管是“西装”还是“结婚”,都让周熠时时蹙起的眉头又紧了几分。
  是我......
  他说的不是别人,不是什么圆脸大眼睛的俏皮小女生,是我。
  一个他绝无可能猜到的人。
  “有什么意义呢?”奚杨不敢再听下去,只好开口打断。“葬礼他去了吗?这五年里他有主动联系过你吗?如果有心,不可能联系不上,联系不上只能说明一点。”
  “他无所谓,早就忘了。”奚杨端起碗筷,背过身去走向水槽。“这种忘恩负义的人,有什么值得惦记的。”
  周童有点不敢相信,一贯温柔亲和、善解人意的教导员会说出这样刻薄的话。
  身后顿时沉默,原本温情满满的厨房里现只剩下突兀的水声,大开的水流狠狠冲击在金属水槽底部,水花溅湿了失神的眉眼和哀伤的唇角。
  好想借这哗哗的水声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为已逝的爱和深深的悔,也为那颗善良炽热的心,和它错付的意。
  快走吧,快点离开,奚杨想。他憋住了呼之欲出的眼泪,微微俯身去捡放在水槽里的碗筷,忽然被不知何时悄然而至的周童从身后圈住,捉住了手腕。
  “别碰水,我来。”
  周童说完又朝奚杨靠近了些,整片胸膛贴在他的后背,用结实的双臂紧紧环绕着他,越过他一侧的肩膀去看他的手,吐息在他耳边。
  “我觉得她没忘。”他将那双不够细腻却修长的十指轻轻拢在自己掌心,视若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她只是害怕而已,女孩儿胆子都小,不怪她。我哥那人脾气古怪,性格又冷淡,牵手拥抱都不肯,也不肯公开,肯定没少让她受委屈。”
  “不是瞎猜的,我有证据。”周童说。“她一定是个特别特别好的姑娘,天真、浪漫、热情,敢爱敢恨,值得最好的宠爱和照顾。”
  两颗心跳隔着脊背博弈。周童的嘴唇和鼻尖划过奚杨柔软的耳畔,绕着后脑换到了另一侧,忽然就迷失在一阵从未体会过的心痒与难耐之中,声音带着迷醉的沙哑,混沌不清地喃喃道:“你好香......已经洗过澡了?怎么不等我?”
  奚杨紧闭双眼,艰难抵抗着由身至心的诱惑,脊骨酥软脱力,难以支撑地想要向后倚靠,想抓紧他,缠住他,纵容自己跌进他给的片刻温存里,献出苍白脆弱的后颈,由着他在上面肆意发泄懵懂的爱意与情欲。
  “童童......”他于最后一丝理智中挣扎而出,转身将人推开,低着头说:“你也值得遇见一个好女孩儿。”
  被推离的周童看着自己握空的双手,心里莫名焦躁起来,慌慌张张语无伦次道:“我现在不想谈恋爱......不是......我不喜欢好女孩儿......不对......我已经跟女朋友分手了!总之......以后的事说不准的啊......反正......喜欢就是喜欢,心动的感觉......骗不了人的......”
  “骗得了。”奚杨垂眸良久,再抬起头时眼中晦暗不明,已无半点情绪。
  “人很容易心动,但心动和爱是有区别的。”
  教导员什么都懂,几句话就唬住了对心理学一窍不通,只会做物理题的周童。
  周童将手缓缓收回,垂在身侧,不愿相信又无法反驳地看着奚杨,看那颗令人心动的浅痣在他唇中若隐若现,满眼尽是失落与失望。
  奚杨说:“心动只是浅层次的共振,是短暂的,冲动的,不成熟的,会给人新鲜感也会让人不安。”
  “那爱呢......”周童似乎也没了底气。
  奚杨转过头去不看他了。“不知道。我不懂,也没有资格对你解释。”
  “我可以做你的朋友、战友、师长,可以成为你的亲人,出席你的毕业典礼,在你的婚礼上为你证婚、主持,尽最大努力代替你的哥哥照顾你,陪伴你,这些我都可以做,也是全部我能做的了。”
  周童终于听懂了。
  教导员说,你只是把我当成了哥哥的影子,失去亲人后的慰藉。你的“心动”是一场又蠢又鲁莽的幻觉,异想天开,毫无意义。
  而我对你,除此之外,绝无可能有其他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