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页


        他那盈盈美目抬起,用已经沙哑了的声音说道:“从不曾有人跟我说这些话。”爹爹只会烧了他的书,痛斥他狼心狗肺;兄弟们只会拿他当笑话,背地里却喂她五石散,让他洋相大出;至于同道,他又何曾有过同道?不过一群醉生梦死的酒肉朋友罢了。
        想到这儿,他也就悲愤愈加了起来,一面扣紧李照的臂膀,一面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听兄台之言,若不是认识先生,便是认识新刊中人,兄台可愿意代为引荐?今日听兄台一语,我的确明白了我的无病呻吟,也的确懂了再不可如此下去……”
        “公子诶,您赶快起来。”
        “公子呀,有什么话咱们回府了再说,行吗?”
        四周看热闹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仆人连忙伸手到青衫公子腋下,两人合力将他给抬了起来,口中一直在好言规劝着。
        只要李照跟上,这公子也就不再闹腾了,乖顺地由着仆人们抬着他走。
        偌大一个武川城,大街小巷都是用了水字,偏偏此地缺河无溪,便是井都要多打几丈,瞧着甚是有意思。
        前头两个仆人大快步地走,其后,一行四人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便到了一处名为碧水巷的横街上。
        整个碧水巷只有一户人家,高门大院金匾额,上书二字:墨府。
        武川知府,便是姓墨,叫墨本申。
        门僮见了人走近,忙抬栓开门,口中招呼道:“秦姑姑已经在听雨轩候着了,吩咐说若是将四公子寻回来了,就赶紧送过去,耽误不得。”
        仆人们应了一声,忙抬脚往里走的同时,不忘回头招呼李照跟着进去。见到是自己人招呼的,那门僮自然也就不会去拦李照,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将人迎进门。
        墨府里面倒是书香味十足,与那门口的纯金匾额有着非常大的反差感。白鹤影壁之后是假山林榭,左右回廊旁种着郁郁葱葱的竹子,能让竹子顶着陇右道如此恶劣的其后长得如此得漂亮,说明这户人家是当真下了功夫的。
        回廊尽头是二道门,过了这门,便能看到墨家正厅了。
        只是两个仆人却不是正厅那个方向走,而是早早的转了方向,领着李照左转进了一道垂拱门,嘴上说道:“此时老爷恐在书房看书,我家公子一向顽皮,这事若是闹到老爷哪儿,怕是要生出事端来,还请阁下见谅。”
        他这意思是,对于头一次请李照上门做客,却不是走正门而感到抱歉。
        “无妨。”李照笑了笑,摆手道,“事急从权,可以理解。”
        走过鹅卵石铺就的花园小径之后,没多久,李照就看到了一个身穿鹅黄色襦裙的姑娘站在一处小院门口,她头发斜挽着,簪了一支金玉步摇,两臂上搭了件水玉色的披帛。
        “怎么耽误了这么久?可有行散?”那姑娘一瞧见青衫公子,便着急忙慌地小碎步过来了,脸上全是担忧。
        随后,她眸光一转,在看到李照之后,脸上强带了几分笑,问道:“这位是?可是麟玉的朋友?”
        此时的青衫公子已经因为这一路的缓行而睡了过去。
        仆人们不敢大声说话,便点了点头,轻声道:“已经行散了,秦姑姑还是先将公子带进去再说吧,免得被其他几位看到了,又要告到老爷面前了。”
        秦姑姑叹了一口气,说:“不用他们看到……老爷晨时就已经知晓此事了。”
        说归说,她还是立刻转身往那小院里走。
        李照被请到堂屋坐下之后,就有婢女忙不迭地过来上茶和点心,但却是始终没有看到那个秦姑姑,自然也就没看到青衫公子再出现。
        也不知道到底续了几杯茶,待到外边天色都已经逐渐昏黄了,李照才看到打理整齐的青衫公子缓步从外面进来,身后跟着秦姑姑。
        “抱歉,让兄台久等了。”青衫公子换了一声白麻袍,头发依旧是散着的,但梳理顺了,倒也不显得凌乱。
        这头李照起身回了一礼,说:“不久等,只是这五石散服用多了会死,阁下以后还是莫要再用的好。”
        秦姑姑一脸,连连点头道:“正是,公子可听见了?连你这友人都在劝诫里,你可能改?”
        青衫公子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坐在桌边对秦姑姑说:“姑姑还是先出去吧,我与这位兄弟有些话要聊,姑姑是惯不爱听的,不如去给我们准备些吃食。”
        明摆着的赶人,秦姑姑也只是抿唇笑了笑,应着转身出去了。
        见人走了,青衫公子立马就来了劲,他侧身将手臂横打在桌上,眼神雀跃地问道:“方才兄台的话我可都记着的,兄台既然与沁园新刊的人认识,可就一定得为我引见一二。”
        记着什么?
        李照有些无奈地看着面前这个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这就兄台兄台的套起近乎了。且不论刚才这些话她都没讲过,就是讲过,那也得先互相自我解释一下,认识认识吧?
        于是,李照稍作思考了一下,问道:“不知……兄台名讳?”
        “啊!”青衫公子一拍脑门,直把自己的脑门都给拍红了,懊恼道:“怪我,怪我,是我脑子糊涂了,这都忘了与兄台说。”
        接着他站起身,一板一眼地朝着李照拱手躬身,说:“在下姓墨,名炆,字麟玉,家中排行老四,兄台可叫我墨四,也可叫我麟玉。”
        李照复礼,自我介绍道:“在下姓李名照,字明空。”
        墨炆总觉得这名字他在哪儿听过,却又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此时他头还是疼得很,也就干脆懒得继续去想了。
        “我的确认识沁园新刊里的人,但是我有几个问题,想先问问麟玉。”李照说着说下来,笑眯眯地侧身看着墨炆。
        听到李照如此一说,墨炆这眼睛登时又亮了几分,他脸上洋溢着喜悦,忙点头道:“但说无妨,但说无妨!只要是我知道的,绝不言虚。”
        外头,秦姑姑去而复返。
        她轻缓地一步步靠近,侧身贴着矮墙听着里面的谈话,在听到沁园新刊二字之后,刚要起身进去制止自家公子犯糊涂,便被捂住了嘴。
        捂住秦姑姑嘴的,不是别人,正是墨家三公子,墨坞。
        墨坞一手扣着秦姑姑的左右手,一手死死地捂住秦姑姑,不让她有片刻出声的机会。末了,他偏头朝跟在自己身后的下人一摆头,那下人便蹑手蹑脚地往墙根下摸了。
        堂屋的李照自然是察觉到了外面这时而气息紊乱、时而又大气不敢出一下的异样情况,但她话头已经抛出去了,再改便显得做贼心虚,便索性转问了墨炆几个无伤大雅的问题。
        “不知,麟玉的父亲,可是武川知府墨本申大人?”
        “是。”墨炆没料到李照会问这个问题,不由地蹙眉点了点头,应了声。
        等到他低头时,却发现李照点着茶水在桌上写了四个字:隔墙有耳。墨炆一惊,刚想要起身,就被李照眼疾手快地给按了回去。
        “武川如今一共有多少家富商?”
        “墨大人可知道英吉利亚人?”
        “墨大人为何要禁沁园新刊?”
        李照如连珠炮一般,抛出了三个完全不搭边的问题,随后不等墨炆回答,便起身脚尖点地一掠,自正门纵身而出。
        门口偷听的下人与墨坞正要跑,就被踏墙几个连跳的李照给一手钳一个,带回了堂屋。秦姑姑趁势从墨坞手里挣脱,捂着喉咙一个劲地咳嗽,眼里呛出了眼泪。
        “三哥这是什么意思?”墨炆沉下脸,问道。
        他笑时和煦如三春威风,板着脸时,却又令人不寒而栗。
        墨坞挣扎了几下,没睁得开,便尖着嗓子指着墨炆喝道:“你纵容外人伤害兄长,这事告到父亲那儿去,你便是罪加一等!”
        “三哥这话说得有意思,这听雨轩是我的地方,三哥不请自来,偷听壁脚,却反咬一口我伤害兄长?真是恶人先告状。”墨炆到底年轻,一激就拍着桌子起来了。
        李照手腕一甩,将两人丢在地上,接着一脚踩在墨坞的手臂上,俯身问道:“原来是三公子,不知三公子想要知道什么?大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出来问嘛,何必做那偷偷摸摸、见不得光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