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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页


              有一则记述甚是详细,却令人难以置信。说他演了一场自杀戏,那是为了在圣俄罗斯的怀抱中过上基督徒的生活。他什么事都干过:贩过毒,捕过鸟,在伏尔加河上做过艄公,还因要求在偏远省份得到一块地而被打伤。我曾看过一本破旧不堪的小册子,书名叫《康斯坦丁·佩罗夫的死亡与复活》,过去都是由颤抖的乞丐在大街上叫卖的,一起出售的还有《萨德侯爵历险记》和《亚马逊人回忆录》。
              不过在翻阅那些旧文档时,我最大的发现却是一张污点斑斑的照片,照的是那个大胡子骗子,高高站在还未完工的佩罗夫纪念碑的大理石底座上,纪念碑建在一个没有绿叶的公园里。照片上的他两臂交叉,站得笔直,头戴圆形皮帽,穿着新胶鞋,但没穿大衣。一小群他的支持者簇拥在他的脚下,一张张白色的小脸注视着镜头。那些眼睛长得很特别,如肚脐眼一般;表情也很特别,自鸣得意的样子,像旧时私刑队的照片。
              那时的风气是流氓横行,保守分子当道(如此切合统治者的看法,不管沙皇名叫亚历山大、尼古拉斯还是乔),丑化佩罗夫就是种灾难,知识界很难忍受。佩罗夫是个单纯、热情、有革命理想的诗人,那形象是融化在他的诗行之中的,怎么能变成一个在漆过的猪圈里打滚的粗俗老头呢。可悲的一点是,格罗莫夫和赫斯托夫兄弟都不真正相信给他们提供乐趣的那个人是真正的佩罗夫,还有很多有教养的正派人被一种不可能的想法所困:他们所排斥的正是真理和正义。
              最近公开了一封斯拉夫斯基写给科罗连科的信,信中写道:“不敢想象,一份前所未有的命运厚礼,可能被无情地忽略了,那就是昔日一位大诗人像拉撒路一般复活了——唉,我们甚至认为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而所谓骗子的罪过仅仅是沉默了半个世纪,然后发表了一两分钟的胡言乱语。”信中措辞很含混,但主旨很清晰:俄国知识界不怕上当受骗,怕的是支持了一个丑陋的错误。但有些事情他们更加害怕,那就是理想的毁灭;因为你们激进得很,随时准备打翻世上的任何东西,但有些小玩意儿却是例外。这样的小玩意儿,不管多么可疑,多么无用,激进分子还是会出于某种原因供在神龛里的。
              如今传言说,俄罗斯文学促进会有一回秘密开会,会上将那个老头不停地寄给学会的无数封出言不逊的信同诗人少年时代写下的一封很旧的信做了仔细对比。这封旧信是在一份私人档案中发现的,据说是佩罗夫唯一的真迹。有些学者仔细研究过信上已经淡去的墨水痕迹,认为此信是真的,别的人一概难辨其真伪。
              更有传言说,人们筹了一大笔钱,送给了那老头,没有叫他那些下三滥伙伴知晓。好像是给他一笔可观的月俸,条件是他立刻回到他的乡下农庄,从此再不出山,来个体体面面的人间蒸发。也许他接受了条件,因为他真的突然消失了,如同当初突然出现一般。与此同时,格罗莫夫丢了他的宠物,为求安慰,找了一个有法国血统的江湖催眠术士,此人一两年后在宫廷里发了迹。
              纪念碑如期揭幕,当地鸽子找到了个好去处。收集诗人作品出售的事,也到第四版中间悄无声息地收了场。最后,也就是一两年后,在佩罗夫出生的地方,当地最老的但不一定是最聪明的居民告诉一位女记者,说他记得他的父亲曾对他讲,在一片长满芦苇的河湾里发现过一具骷髅。
              五
              要不是发生了革命,这事也就了结了。革命一来,厚厚的沃土翻开了,带出小株植物白色的细根和淡紫色的肥胖小虫。要不是革命,这些小东西也就一直深埋土下。二十年代初,在那个昏暗、饥饿但又病态地活跃的城市,千奇百怪的文化机构涌现出来(比如有名气却一贫如洗的作家开书店卖自己的书等),动辄有人办个小小的佩罗夫博物馆,以此谋得一两个月的生计,这就引起了一次佩罗夫复活热。
              办展览?什么都可以展出,除了一样东西(那封信)。一些二手材料在一个破旧的大厅里传递。舍列梅捷夫斯基画廊的那幅珍贵肖像(敞开的衣领处有一道裂口,暗示斩首之意),椭圆形的眼睛,棕色的发束;一卷破旧的《乔治亚之夜》,曾被认为是涅克拉索夫的作品;一张拍得不太好的照片,照的是一所乡村小学,建在诗人父亲当年拥有一座房子和一片果园的地方。还有博物馆里来过的某位观众落下的一只旧手套。三四种佩罗夫的作品,分布得颇有讲究,尽可能占据了最大的空间。
              所有这些可怜的遗物仍然不足以组成美满的体系,所以几样有时代特征的物品加了进来,比如一位著名的激进评论家在他那洛可可风格的书房里穿过的睡衣,还有他在西伯利亚木头牢房里戴过的项链。可是问题仍然存在,不论是这些作品还是那个时代众多作家的肖像都不够分量,于是人们做了一个在俄国首次上路的火车模型(那是四十年代,在圣彼得堡和沙皇村之间运行),安放在那间阴冷屋子的正中央。
              那个老头,现在早过了九十高龄,但讲话仍然口齿清楚,坐在马车里身板还相当挺直,有人来访,就领着四处参观,好像他是那里的主人,而非看门的。参观的人会觉得奇怪,转悠一会儿,他就领你进了下一个屋子(其实不是个屋子),到那里就请你用晚餐。但他的全部家当只有屏风后面的一个炉子和一条他睡觉的长凳。不过,门口摆着展销的书,你要是买上一本,他就会在书上亲笔签名,这已形成惯例了。
              后来有一天早晨,给他送饭的女人发现他死在了他睡的长凳上。三家争吵不休的人暂时住进了博物馆,很快展品就一件也不剩了。就像是一只巨手从一大摞书中撕下了一大摞书页,发出了巨大的撕扯声;要么是某个轻浮的故事写手把虚构的小魔鬼装进了真理的容器,要么是……
              不过没关系。无论如何,再过二十多年,俄罗斯也就与佩罗夫的诗歌完全失去联系了。年轻的苏维埃民众对他的作品几乎一无所知,如同他们不知道我的作品一样。毫无疑问,他得以重见天日、重受尊崇的时代肯定会到来,但现在人们还是禁不住觉得,在目前情况下,失去的也太多了点。人们还会疑惑,将来历史学家如何写那老头的事情,如何写他那非同寻常的争吵。不过,那自然都是非常次要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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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Sully  Prudhomme(1839—1907),法国诗人,一九○一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2) Rip  van  Winkle,美国作家华盛顿·欧文(Washing  ton  Irving,1783—1859)创作的著名短篇小说中的人物,在深山中一觉睡了二十年,醒来时已是人世沧桑。
              (3) 法语,美妙的男高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