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动静, 那人没有回头, 自顾自的做着自己手里的事儿
守卫走到门口自发的停下了脚步, 想出声又怕打扰他。
那人手里捏着三根香, 朝着桌案上的牌位作了作辑, 轻声道了一句:前几日奉皇命私下淮西一带, 没能赶回来, 我心中甚是愧疚, 也不知你是否生我气,今日补上。
这段时间大人都不在府内,原来是奉了皇命离京了。
他这厢在发呆,那边已经上完了香,纸钱在火盆里燃烧殆尽
灵前那人回过头来,露出那一张面色有些许疲惫的脸,男子的脸和他浑身上下的气质一般, 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儒雅, 令人无端觉得亲近,放松。
看见他,男子笑了笑, 语气温和道:方原,怎么是你?
方原有些手足无措,每次看见大人, 他都觉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许是察觉到了他的紧张,男子并未再追问,而是蹲下身收拾地上的香烛纸钱。
方原一步跨过去, 脱口而出道:大人!这些事还是小人来吧!
男子笑睨他一眼:好。
方原赶紧蹲下,将地上散落的香烛和没烧完的纸钱收进袋子里,男子就蹲在他旁边,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檀香传来
方原不自觉就放松了下来
男子见他不再浑身紧绷了,才道:说吧,有什么事?
方原将收拾好的东西放在桌案上,才道:大人,门口有人找您,他说...他是丞相,小人之前在大人身边也见过丞相一次,虽然看得不甚清晰,但小人也觉得很像。
男子嘴角的笑霎时凝固,一把握住了方原的肩膀,道:你说什么?!他说他是谁?
方原从未见过这般失态的大人,被捏住肩膀也忘了局促,愣愣的看着男子震惊的脸。
男子也意识到了自己情绪过激了,缓缓放开手指,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你真的没看错?
方原呆呆的点头,指着门口道:那位公子还在门口等着呢。
男子立马起身:快带我过去!
他步履匆匆朝前门的方向走去,方原跟在后面,甚至要小跑才追得上
一迈出府门就看到了台阶下那道高挑颀长的熟悉身影,以及他脚下横七竖八躺着的自家守卫。
但是,怎么可能?
人怎么可能死而复生?
男子停住脚步,有些惊疑不定道:你...
许是为了不暴露身份,那人又把身上的袍子上的帽子帽檐往下拽了拽,只露出一张海棠色的薄唇和挺翘的鼻梁。
他勾了勾唇,轻声道:段为初,你在怀疑孤?孤当如何自证?不若用你光腚一事自证?
当朝御史段南,字为初。
段南猝不及防被呛了一下,眸子瞪着眼前的人,呼吸似乎都有一瞬间的凝滞
这声音,这语气...
而且,自己年少轻狂时的糗事,除了宋离鸢以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绝对不会有错!
但是,这大街上,周围还都是官员府邸,难免隔墙有耳,他不能表露出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于是他敛尽脸上讶色,微微提高声音,仿佛被迫客客气气道:不知我这府邸中的下人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错,阁下要如此痛下杀手?
宋淮安自然理解他的意思,冷冷道:这等狗仗人势的奴仆,死不足惜。
段南:那不知阁下忽然造访,有何见教。
见教谈不上,只是在下听闻御史大人前些日子得了一幅万古长春图,不知可是真的?在下此来只是想一睹为快,涨涨见识,不知御史大人是否割爱?
段南心中微微一惊,随后又释然了
真不愧是宋离鸢,他府上前些日子确实得了一幅不得了的图。
万古长春图这名字听起来挺有诗意,像是文人那一套。
实际上江湖上的人都知道,这幅图杀人于无形,乃是上了天下暗器榜前二十的暗器,这种宝物全靠运气,可遇不可求。
段南冷冷道:本官若是不愿呢?
宋淮安隐在阴暗里的眼眸看不清是什么神色,只是嘴角的笑容显得有些古怪,令人毛骨悚然
他凉凉道:这天干物燥的,大人不要这般心浮气躁,我们江湖上可不讲究什么强扭的瓜不甜,这瓜甜不甜,扭下来才知道。
方原脸色麻木,什么强扭什么瓜,这是什么鬼比喻。
段南显然也有些绷不住,眉角动了动。
那阁下便请吧!
语毕,像是气极又无可奈何一般,甩袖率先转身进了府邸。
宋淮安扯了扯袍子,也跟了进去
进了府内,府门一关,方原自觉的退下了。
宋淮安就将帽子划了下去,露出那张笑意吟吟的脸:御史大人如今的官威,是越来越大了。
段南呆滞道:真的是你...你没死?
宋淮安挑了挑眉:怎么,我没死你很失望?
段南拳头紧了紧,单膝下跪抱拳道:丞相大人,是下官未曾察觉到您有危险,都是下官的错。
宋淮安沉默了会儿,叹了口气
他就知道,若是来见这些熟人,眼前这一幕必不可免。
可是为了殿下,他不得不拾起手中的刀。
罢了,你起来吧,那事本就与你无关,在东宫那几年自愿与你们切断联系的是孤,一时大意造成的后果自然也是孤自己承担。
段南自责不已,等他接到消息的时候,宋淮安已经死了。
陛下将他的尸首一直扣在宫中,对于这个对段南来说亦师亦友的恩人,他就连最后一面也无缘得见。
宋淮安拽了他一把:起来,谁教你的待客之道啊,去房里谈。
段南这才慢慢站起身,领着宋淮安往自己的卧房走
翠珠站在门口,远远看见自家大人带着一个浑身上下罩着黑袍的人走过来,没敢多看,拂身道:奴婢见过大人。
段南摆了摆手:行了,翠珠,你下去休息吧,无事不要让任何人靠近本官的院子。
是,大人。
翠珠依言告退,与宋淮安擦肩而过时,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有些熟悉的香,黛眉瞥了瞥,只是一时没有想起来在何处闻过。
段南关上房门,又上了木栓
宋淮安脱去了身上的袍子,一屁股撂在椅子上,不想动了,在外面等得腿都酸了
段南坐在他旁边的位置,给他倒了杯茶道:不知大人身死一事究竟是怎么回事?若是旁人说您死了,下官是决计不信的,可连陛下都...
宋淮安浅啜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喉道:此事陛下并不知晓,所以...
宋淮安淡淡看向段南
段南很是上道,立即开口:您尽管放心,下官明白,自然不敢走漏分毫。
所以陛下也不知道您并未真死?
宋淮安放下手中的茶盏,笑了笑道:不,孤已经死了。
什么?段南的手狠狠一晃,杯中的茶水撒了些许在他虎口,他却仿佛感受不到一丝痛意。
以后你自会明白。
宋淮安卖了个关子,如此荒谬的事,光靠嘴是说不出来的。
段南沉默
宋淮安手指习惯性在下颔上轻点着,道:你可知现下朝廷是什么情况?陛下为何取消朝会?
段南思索须臾,道:陛下如今取消朝会,百官虽明面上不说,私底下却众说纷纭,有的说陛下如今沉迷女色,不问国事,有的说陛下哀思过度如今一蹶不振,现下四方暴动,前些日子下官才奉皇命离京了一趟,亲眼所见百姓暴动的威力,对于陛下的用意下官只是略有些猜测,不敢胡言。
君不君,国不国,民暴不过是迟早的事。
这个世上从来都不缺想要造反的人。
太尉李忠清如今是怎么回事?据说现在朝堂上被他一人把控?
段南皱了皱眉,道:大人是听谁说的?
宋淮安:忠勇侯,谢荣山。
段南诧异:您与谢老侯爷不是向来极为不对盘吗?除了公事,朝堂上都不愿意说上一句话的,怎会与他有了接触,这是怎么回事?
宋淮安无奈:此事一言难尽。
段南见他不欲多说,也不多问了,道:这段时间下官离京,咱们的人自然收敛锋芒装孙子,而且自大人身陨的消息传出去之后,许多胆小怕事的官员都转头去拍李忠清那老东西的马屁,许是因此让他产生了什么错觉吧。
宋淮安:......
照李忠清那老东西的德行,还真有可能如此,所以生个儿子才那般蠢。
须臾后,宋淮安道:那月上此人,你可有了解?
虽然殿下的男后宫在宫里也不是什么秘密,但是因为毕竟百姓难以接受,因此并没有宣扬出去
包括前朝的官员大多都不了解,进宫不是为了赴宴就是朝会
譬如眼前这个就是不了解的那个
段南:月上?是真名吗?南楚的月姓可不多,查查户部卷宗也就知道了。
宋淮安道:此事便就交由你去,月上此人的动向至关重要,我如今身份多有不便,这些日子会住在你府中。
段南:下官明白,下官这就让人去收拾房间出来。
两人神情均十分凝重,秉烛夜谈了半宿
直到后半夜,外面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
离开之前
宋淮安道:你府中可有书房?
段南站起身来,送他出院子,道:自然是有的,大人若是感兴趣,明日叫下人带您去便是,况且这京中第一座藏书楼前些日子已经落成了,也就这几日估计要开楼了。
京中虽要数国子监藏书最多,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进国子监的,寒门子弟寒窗苦读数十年也有极大落选的风险。
藏书楼是殿下为给百姓谋福祉,下旨命人建造的,极高,中有万卷藏书,各位书法名家的真迹,都是由皇宫运出去的
敞开门供寒门学子品读鉴赏
宋淮安笑了笑,这才点了点头,裹上袍子披着夜色,跟着翠珠去了为他准备的房间
翠珠提着灯笼,站在门口道:大人,就是这里了,请。
宋淮安颔首,并未出声,转身走了进去。
翠珠是段南身边的老人了,以前也是没少见过他的,一出声必然露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