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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罗刹山



        亦如开始笑,笑容倾国倾城。

        她没有紫衣亦如身上的幽暗妖媚,她的笑容干净而苍白,如同那白骨幻化而成的梨花。

        她向陌卿娓娓道来的,是她和一个男子的故事。

        和一个叫阿似的男子的故事。

        ————

        两百年前,亦如一百二十岁,是半妖族刚刚成年的小姑娘。半妖族与人不同,他们以腐尸为食,也拥有足够长久的寿命,他们成年后拥有永恒的不老容颜。

        他们在一百二十岁时成年,在五百岁时自然死去。

        亦如灵力高强,从小便作为山主继承人来培养,在她一百二十岁成年的那天,她成了罗刹山的继任山主。成了半妖族人里的首领,半妖族人的神。

        所有半妖人将对她俯首称臣。所以半妖人都对她敬仰而尊敬。

        在她的继承典礼上,一百个人类将作为祭品摆在她将要走过的祭坛路上。

        每当她走过一处,人类便要跪俯下来亲吻她走过的脚印。稍有怠慢不慎,半妖司主的利刃便会贯穿他们的胸膛。她不喜欢杀人,可是半妖司主告诉她,半妖人吃人是天性,杀人也是。

        亦如笑着向陌卿复述那天的场景:“你知道么?那些人类害怕极了,她们一个个战战兢兢,抖如筛糠,看着我的时候如同看见了死神。”

        “可是我不喜欢他们惧怕的样子,站在那条众人跪俯的路上,我感觉我不是半妖族人的王,我是沾满鲜血的邪灵。”

        “公子,如果是你,你当时,会怕我么?”

        亦如收敛了笑容,忽然朝陌卿这样问道。

        颜辰无法想象那时的场景,他摇了摇头诚恳回答:“不知道。”

        亦如再次笑了,没有追问接着说了下去。

        她说在祭坛之路上,九十九个人类全都跪下来亲吻了他走过的道路,只有一个身形挺拔的白衣男子站在尽头,岿然不动。

        那个白衣男子,就叫做阿似。

        祭祀典礼上,亦如头戴黑色王冕,穿披镶红墨色长袍,在飘渺的典乐下,她赤足走过铺着红毯的祭坛之路。

        半妖人在俯首吟唱,表达对她的无上尊敬,人类跪在她的脚下,舔舐她走过的来路。可是她感觉不到丝毫愉悦。

        她唯一的感觉便是,头上的王冕重极了,重得几乎要把她的头压垮。

        一切都是麻木而索然无味的,没有一点生气。

        亦如渴望有鲜活的血液贯穿她的灵魂,打破这牢笼一般的氛围,她这样渴望着,然后她走到尽头,看到了一个白衣的人类男子高高地站在那里,高傲而站在那里,她走到了他的身边,等待他对自己跪俯。

        可是什么都没有。

        男子没有跪俯也没有亲吻她的脚下的尘土,他依然站着,目光沉静地似一汪澄澈的潭水。

        这汪泉水太澄澈。

        一瞬间,亦如的眼里仿佛落入了星子。她在赞颂的典乐里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默默地注视着面前的男子,飞斜入鬓的眉毛,挺拔的鼻梁,紧抿的薄唇。

        那是亦如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

        “你叫什么名字?”亦如看着他,情不自禁地问出口,这一刹那,她忘记了自己是半妖族的王,忘记了自己正处在典礼的进行阶段,更忘记了那些为她低头吟唱的半妖族人。

        她的眼里只有面前的这个人,她心里的念头,只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然而男子没有回答,他紧抿着薄唇,甚至未看亦如一眼。

        可是亦如没有丝毫不高兴,她愿意等这个男子开口。

        “放肆!胆敢对山主不敬!死罪!”

        严厉的怒喝声响起,半妖司主注意到了这个高傲的人类,提着手中的刀向他走来了。

        身着白衣的男子没有丝毫畏惧,他站着,仍旧岿然不动。

        仿佛温暖明媚的阳光透过树桠洒落一地碎金。

        一瞬间,就这么一瞬间,亦如就不可思议地喜欢上了这个人类男子。

        “山主,请您退后,我将斩杀这个卑劣的人类,莫要让他的鲜血脏了您的衣袍。”半妖司主手握长剑来到亦如的面前,弯腰向她面前请示。

        亦如不理会半妖司主,她忽然做了一个决定,一个胆大包天的决定。

        亦如冲着面前的人类男子微微一笑,下一刻,她拉住了他的手,猛地跑下祭坛。

        白衣男子猝不及防,他没想到这个所谓的山主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他想挣扎,但是他的手被那山主紧紧握着,握得那样紧,他只能不顾一切地跟着她往前跑。

        黑色的王冕坠落,镶红的墨色长袍吹散,古老的典乐仍旧在循环。族人的吟唱已经紊乱。

        那是他们的王啊,居然拉着一个卑贱的人类跑下了最神圣的祭坛。

        半妖人惊恐慌张,窃窃私语,半妖司主站在祭坛边缘,在一片哀怨声中面容铁青。

        可是亦如什么都没有管,她扔下了一切,只拉住了那个人类男子。不知道跑了多久,那古老的典乐已经再也听不见了。

        她跑到了一偌大空地前,空地里只立着一个孤零零的亭子和几棵开着惨淡百花的梨树。她终于停下了脚步。

        “呼,好了……”亦如松开男子,一手叉腰,气喘吁吁。周围安静得出奇,只能听见她的喘息声,亦如疑惑,转过身去看那人类男子:“嗳,人类男子,你到底叫什么……”

        话至一半,她不自觉地愣住了,白衣男子靠在梨树下,微风过拂,男子松绾的墨发浮动,白色的细碎花瓣沾染发间。树梢的梨花纷纷扬扬下落,如同一场盛大的雪。

        “顾似。”

        疏冷清澈的声音在这场雪里响起,仿佛花朵绽放之音。

        亦如没有回过神来,诧然道:“什么?”

        “我说,我的名字叫做顾似。”身着白衣的顾似疏冷重申,他脸上没有笑容,甚至可以说是没有好颜色。

        他憎恶这类啮食人类的半妖人,如果是之前,他绝对不会回答这个什么“半妖山主”

        可是现在稍微有些不同,“半妖山主”弃了典礼,丢了王冕和衣袍,赤足拉着他跑下了祭坛。

        现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发丝凌乱,衣衫不整女子。一双未着丝履的脚因为奔跑而变得红肿。

        顾似虽然对她没有好感,但多少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了。思虑片刻,还是说出了自己名字。

        亦如回过神来,脸上是止不住的雀跃欢愉:“那我以后就叫你阿似,好不好?”

        顾似没有搭理她。

        亦如自顾自说得喜悦:“要不,还是叫阿似哥哥罢,这样亲切一点,我可以……叫你阿似哥哥么?”

        顾似还是没搭理她,他双手抱胸,兀自看着纷扬下落的雪白梨花。

        “你喜欢梨花?”亦如顺着顾似的目光看向那如同霰雪一般的花瓣。屡屡得不到回答,她声音里有掩不住的失落。

        “我的故乡,有梨花。”

        疏冷清澈的声音复又响起,亦如猛地抬头,如同将要熄灭的篝火里落进了一颗火星。

        “那我以后就在罗刹山给阿似哥哥种成片的梨花,好不好?你放心,我一定会做到的。”亦如说得信誓旦旦,语气严谨而认真。

        顾似伸手接住下落的梨花,未置一词。

        “你是不相信我么?”亦如有些许不服气。她第一次想讨一个人欢心,可好像不怎么奏效。

        “脚不疼么?”

        “啊?”

        答非所问,亦如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有些懵,她低头朝自己的双足看去,未着丝履的双足已经沾染了污泥,磨破了多处。

        她不在意这些,半妖人的伤口过了不多久都会自愈的,她还想再说服顾似,下一刻,一双蓝白色的男子丝履已经放到了脚下。

        “不想欠你什么,穿上鞋子回去参加你的继位典礼。我任凭处置。”白衣的顾似赤足站在亦如面前,脸上肃正而疏冷。

        亦如怔愣了一会,旋即脸上出现了欣喜的笑容。她把脚小心翼翼地伸进那双宽大的丝履里,雀跃得像一个偷吃了蜜的孩子。

        “我不会让他们处置你的。”她靠近顾似,抿唇说着:“我要让你欠我一辈子,我要让他们永远不能处置你,我要你……当我的夫君。”

        “不要浑说,我绝不会与你们半妖人为伍!”顾似神色骤变,像是受了刺激,一拂衣袖赤足离去。

        亦如抬脚要去追,无奈脚上丝履太大,一迈步就跌倒在地。挺拔清冷的男子越来越远,亦如跌在原地不甘心地大喊:“我一定会让你做我夫君的!顾似,我喜欢你!我会让你喜欢上我的!”

        狂妄而直白的话回荡在空气里,经久不灭。

        那个时候的亦如,真的就以为顾似会喜欢上她。

        穿梭时光,回到如今。亦如想起那时的自己,都觉得可笑。

        “公子啊,喜欢太难了。你这一生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白骨堆里,亦如诉说中断,对着陌卿缓缓出声。

        “未曾。”陌卿答得干脆。

        亦如展颜一笑:“甚好,不去喜欢,便不会绝望。”

        不去喜欢,便不会绝望。

        喜欢便喜欢,绝望便绝望,如何能不喜欢,不绝望?

        陌卿悟得了咒术,参得了因果。却参悟不透这一句话的意思。

        他参悟不透,可一边数着白骨的符念已经乱了套。

        他原是一心二用,一边听这亦如诉说过往,一边数着这无尽的白骨。却不想听了这一句心脏骤痛,神思恍惚。

        不去喜欢,便不会绝望。

        同坠情场,自是一番感同身受。

        而符念不仅感同身受,更是刻骨铭心。

        修罗山主明确表达过爱意,也曾炽热追求过,可他呢?

        他甚至都没有对那个姣如月华般的温柔男子说过一句“喜欢”甚至没有牵过他的手,没有听过他一句回应。

        他什么都没有,只有私藏的爱意和卑微的仰望,那个人自始至终都只是把他当作徒弟。

        他有什么呢?

        他不过是在这场孤独感情里,用自己的一腔热情,感动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