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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视角(二):作家的眼睛




视角人物是读者的向导,引导读者进入作品的世界,探索人物的内心,展示作品的风格。视角人物也是作家的眼睛,代表作家观察世界的角度,有时候还能代表作家说话,表达作家隐秘的思想和人生感悟。

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通过尼克的视角,看到了盖茨比梦想的不堪,又点出了这种了不起的精神追求,最后反观自身,全身而退。对于尼克这个视角人物而言,讲述盖茨比悲剧的过程也是他自我学习的过程,一个反思自己人生道路的过程,同时也向读者传达了一种劝诫、一种醒悟。

詹姆斯则是把视角人物的作用运用到极致的作家。在他整个创作生涯中,塑造了一系列视角人物,与此同时,他也在探试、验证、肯定自己的人生定位。作品中的视角人物是他的代言人。通过视角人物的变化和发展,作家塑造了自己在文学史中的形象。

视角人物运用得当,可以充当读者的向导,引导读者的判断,丰富作品的内容和表现手法,揭示作品的多重主题。还可以充当作家的眼睛,展示作家对世界的观察,披露作家内心的秘密。如果把对视角人物的理解与作家的人生故事相结合,我们还能够发现作家如何从自己的人生体验中提取素材,利用创作反观自身,形成自己的创作特点,构建自己的个性形象。



尼克:反观自身的警醒者


《了不起的盖茨比》的故事我们已经非常熟悉。它的重要主题是通过主人公体现出对梦想的追求、梦想的幻灭,以及梦想的可贵。故事的主要人物有两个:一个是盖茨比,一个是他喜欢的黛西。除了这两个主角之外,还有黛西的丈夫、她丈夫的情人,以及她丈夫的情人的丈夫。这几个人都对故事情节的发生发展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角色,对情节推动没有什么作用,但是对揭示作品的主题有作用。一个是盖茨比的老父亲,他在葬礼上带来了盖茨比的日记。通过盖茨比的日记,我们知道了盖茨比努力奋斗的动力源泉和辛苦卓绝的奋斗过程。另一个是盖茨比的邻居尼克。他是这个故事的讲述人,即视角人物。所以,我们下面的重点就放在尼克这个人物上。

首先要了解尼克到底是谁,为什么由他来承担这个故事的叙述者?我们不妨先通过假设,比较一下他的视角和其他人物的视角有何不同。

假设这个故事由盖茨比来讲,即通过盖茨比的视角展开故事,那么,他会讲到小时候的梦想,他如何严格按照日记中的作息表锻炼身体,怎样自强不息、获得财富、为了追求他的恋人锲而不舍。这会是一个财富英雄自我奋斗的励志人生,也会是个痴情恋人执迷不悟的爱情梦想。就在黛西开车撞死人的事发当晚,盖茨比还在痴心守望着他恋人屋里的灯光:

“我只是在这儿等等,看他会不会因为今天下午那场争执找她麻烦。她把自己锁在自己屋子里了,假如他有什么野蛮的举动,她就会把灯关掉然后再打开。”

“他不会碰她的,”我说,“他现在想的不是她。”

“我不信任他,老兄。”

“你准备等多久?”

“整整一夜,如果有必要的话。至少,等到他们都去睡觉。”(菲茨杰拉德著、巫宁坤译:《了不起的盖茨比》,122页。)

上面一段对话中的双方是盖茨比和尼克。尼克劝他离开,盖茨比则因为担心黛西的丈夫对她不善而要继续守望。如果故事从盖茨比这个视角来写,读者会觉得,他到死也没明白,他的恋人到底值不值得他爱,虽然他自己觉得很值得。通俗地讲,这个故事就是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然后替她顶罪,被人误杀了。一条路走到头,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但是这样写很难升华出什么道理和意义,而且故事本身也太单调了。

假如由黛西来讲盖茨比的故事,她会怎么讲呢?她会因为盖茨比为了追求她所做的一切而感动得痛哭流涕吗?她会因为她的情人替她死去而内疚得寝食难安吗?在悲剧刚刚发生,盖茨比被人打死之后,她和丈夫在窗户底下干什么呢?是不是会像盖茨比担心的那样,发生冲突呢?小说中,尼克看到的情景如下:

黛西和汤姆面对面坐在厨房的桌子两边,两人中间放着一盘冷的炸鸡,还有两瓶啤酒。他正在隔着桌子聚精会神地跟她说话,说得那么热切,他用手盖住了她的手。她不时抬起头来看看他,并且点头表示同意。

他们并不是快乐的,两人都没动鸡和啤酒——然而他们也不是不快乐的。这幅图画清清楚楚有一种很自然的亲密气氛,任何人也都会说他们俩在一同阴谋策划。(菲茨杰拉德著、巫宁坤译:《了不起的盖茨比》,122~123页。)

夫妻二人吃完饭在聊天,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这让尼克感到彻心透骨的冰凉。正是这种感觉让他下定决心,坚定自己的选择。这就说明,黛西就是这么一个人,她的情人死了,被人杀了,她一点反应都没有。起码从遥远的窗户看一个人的剪影,看不出来任何异常的举动。尼克能够感觉到,她和丈夫继续谈着自己的事。

如果从黛西的角度来讲这个故事,也许黛西会讲,自己还是很有吸引力的。有个年轻人多么爱我,愿意把他的生命、他所有的财富都给我,来获得我的回眸一笑和垂青宠爱。她也许会把他当成一种回忆,也许会把他当成一个话题,或者一种炫耀,甚至会对她丈夫夸口。总之,我们很难想象,黛西会跟盖茨比有一样的感受。我们也很难想象,这种叙述会生发出什么积极意义。

再做一个设想,如果让黛西的丈夫汤姆来讲盖茨比这个故事,那就更简单了。他代表富贵世家,以金钱衡量一切,完全蔑视世俗、蔑视法规、蔑视一般人的情感伦理,对谁都颐指气使,干什么都满不在乎。对于这件事,他会说:有个穷小子,突然暴富了,想来和他争妻子,结果呢,命还是那么不好,阴差阳错,死掉了。他讲出的故事也许就这么简单。小说中他用一次谈判解决了问题。作者通过尼克之口对他的看法是:

我不能宽恕他,也不能喜欢他,但是我看到,他所做的事情在他自己看来完全是有理的。一切都是粗心大意、混乱不堪的。汤姆和黛西,他们是粗心大意的人——他们砸碎了东西,毁灭了人,然后就退缩到自己的金钱或麻木不仁或者不管什么使他们留在一起的东西之中,让别人去收拾他们的烂摊子……(菲茨杰拉德著、巫宁坤译:《了不起的盖茨比》,150页。)

综合以上的假设,我们可以看出,无论哪种视角,我们从现在小说中所看到的人物的丰富性、主题的深刻性,都不可能充分地展示出来。下面我们就探讨一下,尼克到底是个什么人,为什么他能把这个故事讲得如此丰富。故事还是这个故事,但是讲的角度不同,带给我们的启发就不一样。

尼克的身份是中西部的富家子弟,只身来到纽约,要来碰碰运气,希望得到财富,收获爱情。

我家三代以来都是这个中西部城市家道殷实的头面人物。姓卡罗威的也可算是个世家,据家里传说我们是布克娄奇公爵的后裔……中西部不再是世界温暖的中心,而倒像是宇宙的荒凉的边缘——于是我决定到东部去学债券生意。(菲茨杰拉德著、巫宁坤译:《了不起的盖茨比》,4页。)

我们对美国中西部的印象是,相对安稳的生活、温顺平和的性格、非常密切的人际关系,人与人之间礼貌、友善,生活脚踏实地,平稳安逸,节奏稍微有点慢,人也较为保守。这和以纽约为代表的美国东北部的生活大不相同——纽约是发达城市,充满了机遇。

故事就这样开始了。一个来自中西部的青年,因为羡慕大城市的生活,来到了纽约,希望找到新的运气。

他渴望财富、爱情和成功,带着这样的目标,他发现了一个已经实现了这些目标的人,一个实现了他所有愿望的典范和榜样,这个人就是盖茨比。因为盖茨比也是从中西部来的,他得到了命运的垂青,得到了财富,也得到了爱情。这是他对盖茨比的第一印象。所以,他觉得应该向盖茨比学习,把他当做自己的人生榜样。尼克和盖茨比之间构成了榜样和崇拜者的关系。在盖茨比的身上,他看到他所追求的一切都已得到实现的影子。这样,盖茨比的一切对于他就有了参照的意义。尼克很快交了一个女朋友,名叫乔丹,富家女,而且是运动员,美貌与财富俱备,和黛西属同一个阶层。

后来,随着故事的展开,他见证了盖茨比对梦想的追求和最终悲剧的发生。对于盖茨比的悲剧以及造成这种悲剧的原因,尼克看得很明白。盖茨比的悲剧对他是个震动。这种事情不可能不引起他的反思,让他反观自身,想想自己到底会怎样。如果他也按照这种目标奋斗,是否值得,他是否应该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

运用尼克这一视角的优势在于:他能够从这个悲剧的见证当中反省自己,从盖茨比和黛西的关系来反思自己和乔丹之间关系的发展。在他的眼中,可以看出盖茨比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美国梦的实质是什么,盖茨比和美国梦之间有什么联系,伟大的美国梦如何和一个拜金的女子联系在了一起。

盖茨比的伟大在于他敢于追求,敢于牺牲,他的一生是为爱的一生、为梦想的一生,为爱痴狂,逐梦一生。然而他的悲剧的根源是他把对浪漫梦想的追求维系在一个爱慕虚荣和金钱的女子身上。这种梦想的维系太过脆弱,不堪一击。如果从现实的、世俗的眼光看,盖茨比倒霉在他发财的途径上。他被暗示是靠贩卖私酒这种途径发财的。这本身就是一种反讽——实现梦想,但不择手段。透过盖茨比的悲剧,尼克既看到了梦想的可贵和伟大,又看到了梦想的堕落和易碎。

通过对盖茨比的梦想和悲剧的见证,尼克得以反观自己。这样,他领悟了两种人生:一个是盖茨比实践自己梦想的人生,另一个是反思和虚拟的人生。尼克亲眼看着实践这个梦想的人最后发生了悲剧,而自己正在按照这种途径规划自己的人生。所以,他正在走的路有一种可以预见的危险,他必须清醒。在故事中,尼克一直保有纯真的梦想,所以他才能看到盖茨比梦想的伟大;同时还保有自己原来那种质朴的品质,所以他的追求更加稳妥和保守,就像中西部传统的精神一样,也和他的家庭给他的教诲一致。

这是由叙述者讲出来的两种人生故事。一种是主人公盖茨比的,非常绚丽,这是一种现实的、悲剧的人生。另一种是叙述者尼克的,非常冷静,这是一种思想中的、虚拟的人生。他在平衡这两种人生,同时也展示给读者不同的选择:一方面可以随着盖茨比前进。很多人都是这样的,类似盖茨比的故事不断发生,为梦而生,为爱痴狂,在世界各地都有这种故事。另一方面是跟随尼克进行反思。在小说中,尼克非常清醒,他写了一个了不起的人,同时又知道,这个了不起的人的梦想不应该这样追求。他关于财富和爱情的幻想被打碎了。盖茨比的悲剧对他是一个有力的警示和有益的教训。

在小说中,与盖茨比的故事相辅相成的是尼克的恋爱。他的恋爱对象乔丹·贝克与黛西同属上流社会,在他眼里,她的不诚实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随着尼克对黛西认识的深化,尤其在盖茨比的毁灭之后,两人中断了恋爱关系。最后他离开纽约,回到中西部,重新过一种脚踏实地的生活。

所以,这个视角对于叙述者是一个学习的过程,在这个过程反思、反观自己的人生,同时也传达给读者一种劝诫、一种醒悟。他从羡慕到见证、从反思到清醒,最后反观自身,全身而退,清醒而理性。

读者如果能领会到这个叙述者领会的一切,对这部小说的阅读很有益处。如果读了作家的传记,我们就会感慨:作家要是能像他小说中的叙述者一样清醒就好了。财富是可以追求的,但是不可以挥霍到极致;爱情是可以追求的,但是不可以痴情到付出生命的代价。这部小说的作者是菲茨杰拉德。作家去世时只有四十多岁,死因是酗酒过度,并且伴有精神崩溃。他一生因为追求奢华,浪费了很多才华。

菲茨杰拉德的大部分小说都是关于财富的,写财富对人的影响。现实生活中,作家本人并不出身于富豪世家。菲茨杰拉德生于美国中西部明尼苏达州一个商人家庭,幼时家境不佳,但靠母亲方面亲戚的资助,从小到大都在专为富人与贵族子弟办的学校上学。作家天性敏感,一直自认为是个“富人中的局外人”,通常“因自惭形秽而痛苦万状”。这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矛盾心态是金钱造成的。对金钱充满着羡慕又因它受尽了无可名状的痛苦,这对作家未来的人生与文学创作影响巨大。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像当时许多美国青年一样,菲茨杰拉德应征入伍,驻扎在阿拉巴马州,授少尉军衔。在这里,他与当地最漂亮的女郎珊尔达·赛瑞相爱,并成功地说服她与自己订婚。珊尔达出身名门,其父是州高等法院的法官,她向往奢华生活,渴望出人头地。而这也正是年轻英俊的菲茨杰拉德所梦寐以求的。

像黛西在盖茨比心目中一样,菲茨杰拉德非常了解珊尔达的内心及她向往的生活。他是把珊尔达及她所属的社会阶层看做一体,作为自己的至上理想来追求的。菲茨杰拉德为满足珊尔达未来的物质生活需要有充分准备。战后他曾到纽约谋职,但收入不能令他满意,他决定靠写作赢得他们未来生活的保障,然而他的书稿接连被出版商退还。珊尔达不满于他不能很快取得成功,遂与他解除婚约。菲茨杰拉德失望之余,把120余份退稿单贴在墙上布置自己的小屋,同时闭门谢客,潜心写作。1920年3月,小说《人间天堂》出版,菲茨杰拉德声名鹊起。珊尔达马上与他重修旧好。4月3日,两人完婚。口袋里装满了金元的青年作家赢回了自己的“金姑娘”。这使菲茨杰拉德对财富的认识又多了一次感性经验。小说中,尼克接受盖茨比的教训,与贝克结束了恋爱关系。而有充足理由感到幸运的作家却大胆地往前走了。

成名后的菲茨杰拉德旋即偕妻子跨入富人世界。他极尽挥霍之能,放纵于爵士时代的宴乐中,成为纽约和巴黎的社交名流,被冠以爵士时代“金童”的雅号。他虽然有时会为自己的狂热生活感到不安乃至自我谴责,但他无力抵御这种诱惑。1922年秋,他定居在纽约长岛的豪华别墅里,过着《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描写的那种挥金如土的生活。透过自己的生活氛围和生活方式,菲茨杰拉德对富人的本质、时代的精神及传统美国梦想的堕落认识得十分清楚。他在《崩溃》一书中,曾坦白承认他一直不信任有钱人,然而自己却不停地为金钱而劳累——因为有了钱,他就可以享受到有钱人舒适、优雅的生活。他理智上彻悟如尼克,行为上却如盖茨比一样沉湎其中难以自拔。

1925年,他完成了自己最伟大的作品《了不起的盖茨比》,再次在小说中以自己和珊尔达为模仿对象。小说的成功赢得了评论界的高度评价。评论家们多注意到了小说与时代精神的联系,称作者是爵士时代的“编年史家”和“桂冠诗人”。而作者本人的意见却是,即使平生最了解的批评家对这本书的真正含义也毫无洞察。

我们是否可以这样想:在尼克的身世行为与盖茨比的心路历程中,难道不能看出作家的影子吗?作者曾说过,有时我不知道珊尔达和我到底是真人,还是我的一部小说里的人物。从盖茨比的悲剧中,菲茨杰拉德也许天才地预见了自己的不幸正一天天临近。只是其时,他正处在创作巅峰,世人又怎么会在花团锦簇中窥见这位金童未来的不幸?又有谁愿意把这不幸与年轻有为、才华横溢的作家联系在一起?

无节制的生活给菲茨杰拉德和珊尔达带来了巨大的身心痛苦。《了不起的盖茨比》发表之后不久,珊尔达得了精神病。其后发作越来越严重,以至于不得不在医院度过余生,最终死于医院大火中。菲茨杰拉德本人酗酒过度,健康状况不断下降,创作激情严重受阻,常常囊中羞涩,迫使他不得不写些大失水准、连自己都无颜再读第二遍的作品。在最后的岁月里,他债务缠身,健康恶化,以致精神近乎崩溃,曾两度企图自杀。逝世前三年,他移居好莱坞,靠写电影脚本为生。1940年,他因心脏病猝发谢世,留下一部未完成的手稿,认为自己是个“彻底的失败者”。

从菲茨杰拉德通过尼克表现出的对盖茨比悲剧的反思与幻想中,我们可以看出作家的态度:他既有尼克的清醒与对现实的批判精神,同时又怀有盖茨比“永不腐蚀”的梦想。

除了对富人的认识外,尼克还通过竖有T.J.埃克尔堡大夫眼睛的广告牌表达自己的观感:这张广告牌在小说第二章刚出现时,牌上大夫巨大无比的眼睛“若有所思,阴郁地俯视着这片阴沉沉的灰堆”,显得忧心忡忡。在悲剧就要发生之前,广告牌上的大眼睛被威尔逊称作是“看见了一切”的“上帝”。它虽然巨大无比,却暗淡无光。这一象征又可理解为上帝空洞的眼睛,它看到了悲剧自始至终的发生发展却又无能为力;那片阴沉沉的灰堆则是美国道德社会的写真及书中富豪们的精神现实:一片荒芜的废墟。

尼克的这种视角——通过故事中的人物来反观自身,又能全身而退——得以给出一种劝诫,点出一种醒悟。这也是中国古典小说经常用的手法。比如《红楼梦》里的空空道人,这样一个世外高人,他能够看懂姻缘的天定、艳遇的荒唐、芸芸众生的蝇营狗苟、滚滚红尘中的诱惑虚妄,到大结局时,他会提出劝诫,让人看破红尘,放弃欲望,参透因果,归真求善。小说中的人物通过这番劝诫,往往最后亦能幡然悔悟。



温特伯恩:不置可否的旁观者


《黛茜·密勒》是一个短篇小说,写的是一个美国姑娘在欧洲的不幸经历。小说的女主人公黛茜·密勒是由温特伯恩引入读者视野的。小说由他在瑞士小镇的旅馆偶遇黛茜·密勒开始,到他参加黛茜的葬礼之后的第二年夏天依然难以释怀而结束。视角人物对黛茜的好奇心成为推动小说情节发展的主要动力,他在不同地点、从不同人物那里对黛茜的所观所感构成了小说的主要线索。

小说中,温特伯恩自始至终对女主人公保持兴趣。他喜欢“没有目的地东看看西看看”,“他非常赏识女性美;他素喜观察它、分析它”(亨利·詹姆斯著、赵萝蕤译:《黛茜·密勒:亨利·詹姆斯中篇小说选》,8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第一次见面时,黛茜声称她不喜欢当地的社交界,因为她在美国时一直和许多男人来往。她的这种表白让——

可怜的温特伯恩感到有趣、迷惑,也肯定有点陶醉。他还从来也没听见过一个年轻姑娘这样表白她自己……在这件事上温特伯恩已丧失了他本能的辨别能力,他的理智也无能为力。(同上,12页。)

对于黛茜,他一方面试图冲破环境的束缚,克服成见,建立自己的判断;另一方面又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不断动摇自己刚刚建立起来的信心。到了罗马,当他自信对黛茜有了一定了解,正准备如约去拜访她的时候,他姑妈告诉他“黛茜·密勒被六七个漂亮的胡子包围着”,这个消息暂时遏止了温特伯恩马上去看她的冲动。他在构建自己的观点和接受不同人的影响之间摇摆,结果他感到了对自己的不信任,并且随时有与周围人妥协的可能。这也造成了黛茜形象的飘忽不定。

除了温特伯恩的观察,黛茜的形象还通过诸多人物的反衬凸显出来。这些人物和视角人物关系亲近,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提供他难以提供的信息。

黛茜九岁的弟弟冉尔道夫首先向温特伯恩介绍了自己的姐姐。在温特伯恩说美国女孩是最好的女孩时,冉尔道夫却不以为然,因为黛茜总是跟他发脾气。这就使黛茜倔强的性格显露出来。当时,上流社会的女士和男士说话时不能太多地表白自己;出门必须有母亲或仆人陪同;和男性仆人说话,必须显出等级差别,不可语气随意。以此为准,考斯泰洛夫人认为,黛茜十分粗俗,不知廉耻,一味任性。一个惯于冷嘲热讽的同胞则告诉温特伯恩说,美国女人既是世界上最苛刻的,也是最不懂得感激的。那时未婚女士不得与男士在大庭广众之下并肩行走,更不得与男士单独相处到很晚。沃格太太因此断定,黛茜是个“轻佻”的女孩。而黛茜的意大利男友乔万尼利却对温特伯恩说:“她是我生平见过的一位最漂亮的年轻小姐,也是最和蔼的……而且她也是最清白的。”所以,黛茜的形象直到最后依然没有定论。这些人反衬、补充和丰富了温特伯恩的视角。通过这种反衬,我们一方面可以了解当时的社会风尚,看出黛茜之所以惹人非议的原因;另一方面也依次获得了关于黛茜的信息,构建了黛茜的不同形象。

此外,小说设置了一些场景,拓展了视角人物的视野,丰富了人物的塑造。第一个场景是在瑞士的韦维小镇上美国游客喜欢的著名宾馆三顶皇冠,一个美丽的夏天早晨,在用过早餐后,温特伯恩在宾馆花园里结识了黛茜。在湖光山色的映衬下,黛茜的美貌引人注目。这是最适合陌生男女相识的地方和环境,两个人对彼此都非常有好感。第二个场景是大街上热闹的品钦花园,黛茜在温特伯恩和乔万尼利的陪伴下散步。在温特伯恩看来,黛茜的表现既“放肆”又“单纯”。而沃格太太则认为这种行为是在自我毁灭。第三个场景是在罗马沃格夫人的客厅里,黛茜和当地美国人的冲突终于爆发了。由于黛茜不听劝告,坚持带自己新结识的男友出席沃格夫人的晚会,惹得沃格夫人很不愉快。在黛茜向她告别时,她甚至转过身去,避而不见,并且宣布不许黛茜再到她家来。从此,社交界彻底将黛茜拒之门外。第四个场景是半夜11点,月光下的古竞技场,温特伯恩看到黛茜和乔万尼利在深夜的古竞技场中央。虽然他明知她在最危险的处境中,那种让黛茜迷恋的“历史气氛只不过是一种厉害的瘴疠之气”,他却止步不前,因为一个单身姑娘和一个男士深夜在一起,是不可思议的。他认为黛茜不值得尊重。一个星期之后,她因病去世。她的墓地构成了小说的最后一个场景。温特伯恩和其他几个送葬的人站在那里,进行了关于黛茜的对话。从对话中,温特伯恩知道了她在意大利人乔万尼利眼中的形象,知道了黛茜根本无意和他结婚。

小说从小镇韦维开始,随着视角人物的变换,依次引入的几个场景拓宽、丰富了画面色彩和主要人物的活动背景与空间。如果说小说试图描摹女主人公的肖像,那么,这些场景赋予了黛茜·密勒这幅肖像以色彩和光线,丰富了肖像的表现效果。

这篇小说采用了温特伯恩这一有限视角,他对女主人公的兴趣、观察和思考构成了故事发展的动力和人物塑造的主线。但是,由于他无意介入女主人公的生活,他的所见所闻多受限制,作品引入了多个反衬人物和场景补充他的视角。他和这些人物在不同场合相遇,以他的移动为基础,把不同人物的多重视点连接成线。他在不同人物之间的往来穿梭和对不同观点不置可否的态度使小说的每一部分得到统一。他与所有人对话,各个人物又都在对话中表白自己,传播道听途说的消息,形成了多方对话的效果,在众声喧哗中,所有人的意识观点都反映到他这里,他甄别、调整、对照、梳理,最终形成自己的观点,引导读者探索主人公的心理,以及作者想让读者知道的故事内容。

运用这一视角人物的效果非常显著。他至少起到了三个方面的作用:一是成功塑造了黛茜这个来自新大陆的全新女性形象。二是完成了视角人物的自我塑造——少年时离开美国,由于在欧洲居住时间太久,因而难以理解来自大洋彼岸的同胞。三是对女主人公不置可否的态度设置了作家本人对角色评头论足的安全距离。如果这一人物塑造受到好评,自然皆大欢喜;如果塑造得不好,可以托为视角人物使然,与作家立场无关。这一视角人物的设置,似乎是作家为自己辩护、开脱的安全机制。这也说明视角人物和作家之间有某种必然的联系,而不仅仅是作品中为塑造人物而设置的一个功能性的角色。

《黛茜·密勒》中的视角人物具有以下几个特征:单身,对女性怀有观察的兴趣,但这种兴趣无关乎爱情;喜欢旁观,满足于旁观者的角色,无意介入事情的发展;长期旅居欧洲,以欧洲人的价值观和道德观判断初来欧洲的美国同胞,能够发现两种文化的特点、对立与冲突,展示国际主题,同时对两者的是非不作判断。以上种种也是亨利·詹姆斯在文学史中呈现的个人形象。视角人物的形象和态度与作家契合,既是作家自我形象的塑造,也是自己为新素材、新形象的创作探路。

少年时期的亨利·詹姆斯就像《黛茜·密勒》中的冉尔道夫一样,是个“宾馆里长大的孩子”。他出身名门,父亲老亨利·詹姆斯是哲学家,兄长威廉·詹姆斯是著名的实用心理学家,影响广泛的“意识流”概念即来源于他。老亨利决心把儿子培养成世界公民,按照这一理念,他在詹姆斯幼儿时期即带其到欧洲各地游历;到了上学年龄,更是从一个学校转到另一个学校,不断给儿子变换学校和教师。住所和学校的不断变化一方面让未来的作家见多识广,极早就领略了古老的欧洲文明和美国文化的不同。另一方面却也使他性格内向,没有长期交往的小伙伴,凡事喜观察,少参与。他习惯置身事外,以观察与默想为乐。他的亲戚、家人以及父亲书房里往来不息的拜访者都是他静静观察的对象。他把自传的第一卷命名为《一个男孩和其他人》,书中描绘了他如何站在自己房间的窗户后面,眼神闪烁着观望外面的世界,并坦言这是他少年时最喜爱的位置。在《小说的艺术》中,他说:“小说家在小说这幢大厦中的位置最多只是站在窗口观看而已。”(Henry  James,The  Art  of  the  Novel.  New  York:Harper  &  Row,1934,p.46.)当亨利·詹姆斯决定从事文学创作时,他选择了移居欧洲。这一选择既是他个性使然,也是其文学理想的一种必然。詹姆斯自幼生活优越,他关注人的精神体验,而不是人们为物质生存而进行的争斗;他向往一个文化氛围浓厚、历史积淀悠久的社会环境,而不是历史贫瘠、缺乏文化传统的新大陆。1876年,詹姆斯寄居伦敦。通过对欧洲人和美国人在社会交往中行为差异的认真观察,他对欧洲背景下的美国人的个性有了深刻的理解。他早期的作品大多取材于此。

观察作者身世及其创作史,可以得出两个结论:第一,视角人物与作者的气质和精神状态有内在一致性。小说的视角人物温特伯恩犹疑不定的性格与作家当时的状态相似。温特伯恩将自己不能理解黛茜的原因归结于自己长期的异乡生活,并且为此产生了一种隐隐的忧虑。这多少也代表了詹姆斯这一时期的思想。这时,他定居英国刚刚两年,对国际性主题信心不足,对黛茜形象的塑造并无把握。然而小说的成功证明了他这一选择的正确。凭借温特伯恩的观察视角,他刻画出了美国姑娘黛茜·密勒的鲜明性格,两种不同社会行为准则的冲突得到生动的展示。“前者象征无辜、诚实和对生活的热爱,后者代表一个充满神秘和矛盾的复杂社会。”(G.Markow-Totevy,Henry  James,New  York:Minerva  Press,1969,p.26.)欧美冲突这一主题随着詹姆斯写作技艺的日臻完善,逐渐得到了深刻动人的表达。

第二,视角人物和作者人生经历有外在一致性。视角人物为小说带来丰富的素材、深刻的主题、新颖的叙述角度,不仅成就了作家的文学创作,也成就了作家作为艺术家的人生。温特伯恩是作家笔下的一个类型人物。这种视角人物在他的作品中屡次出现,他对这种视角人物的塑造和相关技巧的运用亦不断发展。詹姆斯与其作品中的视角人物具有明显的同步发展的轨迹。创作《黛茜·密勒》这一时期的视角人物为塑造女主人公服务,而在作家后期的代表作《使节》中,视角人物直接成为作品主角。对视角人物的运用是一种很常见的写作手法,但是,主角作为视角人物的情况就不常见了。詹姆斯就是这样一个把视角人物的运用推到极致的作家。这些视角人物反映了不同时期的作家状态,契合了不同时期的作家形象。

这部小说为詹姆斯赢得了国际声誉,也增强了他的信心。如果说年轻的温特伯恩还为自己久居海外感到隐隐不安的话,那么,三年以后,詹姆斯另一部作品中的视角人物则心安理得、兴趣盎然地欣赏“一位女士的画像”了。



拉尔夫:兴趣盎然的欣赏者


《一位女士的画像》是詹姆斯的心爱之作,也是所谓“国际性主题”的代表作。女主人公伊莎贝尔·阿切尔同样是一位受到欧洲背景影响的“受害者”。小说中引人关注的旁观者是伊莎贝尔的表兄拉尔夫·杜歇。他既是“画像”的欣赏者,也通过自己的力量,帮助完成了“画像”。

拉尔夫是小说中和蔼可亲、令人愉快的人物。虽然他自始至终顽症缠身,但是这不影响他从容地扮演着一个视角人物的角色,以极大的耐心和无限的兴趣关注自己的表妹。他最大的愿望便是看着她经历人生、实现抱负。虽然他爱恋着她,但是并不声张,始终满足于做她忠实的观众与可靠的朋友。为了帮助她实现追求自由的理想,他说服了父亲将给自己的一半遗产转到了她的名下。拉尔夫是一个兴趣盎然的旁观者,他观察,他爱,他奉献。他见证了“画像”的整个描绘过程,他的病逝为“画像”涂上了浓重的最后一笔。小说从伊莎贝尔被带入拉尔夫的视野开始,至拉尔夫死去结束。

通过视角人物形象的设置,詹姆斯既写出了新女性的性格发展,也隐藏了作为作家的身份。有人说,詹姆斯不会写真正的爱情小说。若果真如此,那么,事实应该是,他从来不打算写所谓的爱情小说。卿卿我我、缠绵悱恻的才子佳人永远不会出现在詹姆斯的笔下。他年轻时爱恋过自己的表妹明妮·坦普尔。两人曾经相约1869年在欧洲会面。当时,詹姆斯去国已一年有余,正忙于游历欧洲,收集素材,磨炼自己的写作艺术。而明妮在家乡却肺病缠身,次年病逝。这对詹姆斯是个沉重的打击,令他终生难忘。经过作家的感情沉淀,九年之后,明妮化作了《一位女士的画像》中的女主人公,她“如约”从美国来到了英国,又到了意大利,尽情地展示了自己的人生。小说男主人公拉尔夫死于肺病,其表妹守在他的病榻前,伴他经历了人生的最后时刻。而在现实中,表妹受尽疾病痛苦告别人世时,詹姆斯却远在异域。詹姆斯巧妙地将不治之症转移到了小说中视角人物的身上,让无私的拉尔夫患上了明妮的病症,而使伊莎贝尔避免了明妮的命运。这样的角色互换可以说是伊莎贝尔帮助詹姆斯了却了他的宿愿,弥补了一份遗憾。

明妮的不幸早逝成了詹姆斯小说创作最重要的灵感源泉。在作家的思想中,一位拥有梦想、渴望尽情生活却被剥夺了一切机会的女子成了一种文学的原型,促使他对人生、道德和命运有了更深切的认识,并使他终生思考其真正的含义。明妮性格奔放热烈,激情洋溢,是詹姆斯笔下的许多美国女性(包括黛茜·密勒)都具有的明显性格特征。

通过创作这样一部小说,詹姆斯了却了表妹要看世界的梦想,同时也永久地在自己的想象中拥有了她。而拉尔夫这位“画像”欣赏者形象的塑造也为詹姆斯本人在现世人生中找到了适宜的位置。《一位女士的画像》是一本满足作家兴趣与想象的书,也是一部了解作家性格与青春记忆的令人回味的作品。



斯特雷泽:由视角到主角


《使节》是詹姆斯晚年的一部巨著。小说通过中年人的视角写出了年轻人的故事,写出了作家的中年意识与他对视角人物角色的反省。美国人斯特雷泽接受家资丰厚的寡妇纽瑟姆夫人的委托,奉命到巴黎召她儿子查德·纽瑟姆回美国。小说开始,他代表着责任与原则。到达巴黎后,他发现查德这个昔日莽撞的小镇少年已变成一位性情平和的都市青年。查德交往的朋友中包括一个青年艺术家和一个法国贵妇人。显然,国外生活对他有益。斯特雷泽对他的使命并不急就,他逐渐对巴黎产生了兴趣,他的思想也随之发生了改变。在他看来,查德不再是一个误入歧途需要挽救的青年;相反,一个绚烂多姿的世界正展现在这个年轻人面前,不知他能否把握这种机会,充分领略生活的魅力。这样,斯特雷泽不仅无意完成使命,反而试图说服查德继续留在巴黎。由于他有辱使命,纽瑟姆夫人不得不又派其女儿、女婿前往,继续劝说儿子。小说的结局是查德意欲返回,履行自己对家庭的责任。

小说最打动人心之处在于斯特雷泽在青年艺术家的花园里对年轻人的忠告:“要生活,尽量地生活;不要重复我的错误,对我来说,现在生活已为时太晚。”(Henry  James,The  Ambassadors,New  York:Penguin  Books  Ltd.,1983,p.140.)他所要表达的内心愿望是:在年轻人的自由中,他得到了一种分享自由的精神享受。这是他为查德感到欣慰之处,亦是他劝其留下的初衷。小说中写过,有一天,他放松了自己来体验自由。他随意乘车到乡下,寻找他在拉宾绘画中看到的法国景象,聊以逃避如列车时刻表一般规范的刻板生活,并体会对自由的感悟。他甚至连火车把他带到哪里都不甚在意。作为奉命到来之人,在对其使命的态度转变中,他领略了巴黎生活,体验了自由,感悟到了人生真谛。他从一个只是感兴趣的视角人物转化为积极的参与者。他以自己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也算是“生活”了一把。

小说反映了詹姆斯作品的一贯主题,即天真纯洁的美国观念与复杂世故的欧洲价值观之间的冲突。小说是通过斯特雷泽的观察展开并完成的,在这一过程中,视角人物也成了这部书的主角。斯特雷泽对其使命的背叛缘于他对自由的理解及其生活观念的改变,这是全书的中心内容。它只存在于斯特雷泽本人与他意念中的外部世界之间,只能通过他的意识活动来完成。整部小说是斯特雷泽这一个天真封闭的美国人在新环境下发生转变,并对生活、对自由有所感悟的心理发展史。他所体会到的两种不同价值观念之间的冲突使他经历了一场精神上的启蒙。

斯特雷泽作为视角人物,书中的其他人物与场景都是通过他的眼睛和思想呈现出来的。经由他的观察,全书如一幅幅流动变幻的画面,渐次展示在读者面前,我们在不知不觉间身临其境,见其所见,闻其所闻,完全觉察不出这是作家高超精湛的描写技艺使然。我们理解他思想的素材,理解书中他身边的其他人物形象,同时,我们又具有比他更广阔的想象空间,处于比斯特雷泽本人更为有利的观察角度。斯特雷泽是个站在窗口的人,他观看窗口里的巴黎,而透过这扇窗,读者不仅看到了窗口里的巴黎,也看清楚了站在窗口观看巴黎的人。

《使节》是一部关于视角人物的杰作。作者放弃了全知全能的叙述特权,而乐意放手让斯特雷泽探索,这也使读者得以与主人公共同探索。《使节》是詹姆斯本人认为自己创作中最为完美的艺术精品,他对自己的创作方法也非常满意:“至关紧要的是主人公的视野、他所关心的事物以及他对这些事物所作的解释……其他人物的经验只有在跟他发生接触以后才和我们有关——只有在得到他的辨认、感知和预见的前提下才进入我们的视野。”(Henry  James,“Preface  to  The  American”,in  Henry  James,Literary  Criticism,ed.,Leon  Edel,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5,p.1065.)

除此之外,已过中年的斯特雷泽和晚年将至的作家对生活的感悟亦有相似之处。斯特雷泽言语之中殷切希望年轻人把握生活、抓住机会的期待,谁又能说这不是作家对自己的鞭策与激励呢?20世纪初的四年间,他写出了三本巨著。他的戏剧尝试丰富了他的写作技巧,然而也浪费了他宝贵的时间,谁又能说这不是他试图追回逝去的岁月的努力呢?写作《使节》时,詹姆斯应该是在审视总结着自己的人生。此时他已在伦敦定居多年,喜爱自由地游历欧洲大陆,并享有很高的艺术声望。他无意返回故园。他想要说服读者、也说服自己的是,他的移居是一个明智的选择。这使他把握住了人生真谛,从而得以尽情地生活,而且使他成就了一个艺术家的梦想,成为一个能够写出《使节》这样小说的艺术家。

《使节》的成功是詹姆斯敏锐观察力与移居生活的至高报偿。成熟时期的詹姆斯注定是会写出这样一部书的:用视角人物为主角叙述故事,因其精湛的艺术而传世。就像崇尚孤独英雄的海明威注定会写出一部《老人与海》,就像致力探索情爱与人性复活的劳伦斯注定会写出《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对以作视角人物为乐的詹姆斯来说,这部书是只属于他的。

小说中有两个有趣的现象:欧洲背景在这里不再是天真的美国人受伤害的遗憾之地,而成了催人醒悟之所在。这表明詹姆斯肯定了自己的移居生活。再就是,如果斯特雷泽不辱使命,将查德劝回美国,他则有望与纽瑟姆夫人结婚,进而颐养晚年,安度余生。然而,詹姆斯挥笔斩断了这可能的姻缘。写到半途,斯特雷泽改变了对使命的看法,因而也彻底了断了晚年享受婚姻生活的可能。詹姆斯习惯于把他的视角人物写成单身汉。

作家的创作是有连续性的,而且有明显可循的发展轨迹和线索。《使节》与《黛茜·密勒》、《一位女士的画像》的不同在于这种连续性的不断深化。从温特伯恩到拉尔夫,再到斯特雷瑟,可以说,作家在塑造这些视角人物的同时,也在调整自己的人生经验,探试、验证、肯定自己的人生选择,通过作家与视角人物的关系,探试这个世界,寻找自己的定位。

文学创作是一种人生体验和自我完善,文学作品是作家自我形象的确立与延伸。詹姆斯通过作品中的视角人物,不但刻画了人物,而且交代了人物的刻画视角和刻画过程,以及如此描写的前因后果。在作品中,他作为中心意识,是他的行为和意识引导着读者,在观察描摹人物的同时,他也试图刻画和理解自己。他的作品主题也可以理解为视角人物对自身经验的学习和思考。通过视角人物,他写出了他对国际性主题的发掘与思考。詹姆斯作为一个追求完美的艺术家和一个生活中的视角人物,有意识地按照自己的个性安排自己的生活方式,并将自己的个性融入创作实践与理论思考之中,创造了承前启后的艺术风格,将国际性主题小说写到了至深、至精处。

从叙述视角开始,接下来我们将对文学作品作比较深入的批评性阅读与欣赏。在平时看书的时候,我们可能不会想到这些方面,只觉得这个作品很好看,这个故事讲得很吸引人,而不大管它为什么好看。事实上,一个作品为什么好看、为什么有意思、怎么写才让它更有意思,这才是作家在进行创作时要用心设置和着力运笔之处,也是一个具有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