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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始于桑德斯所认为的“一小步”,也就是2001年与经验丰富的探险家佩恩·哈多(Pen  Hadow)在北极的徒步旅行。当时,桑德斯只有21岁,是史上进行这一探险活动的探险家中最年轻的人。那次差一点儿就成功了。他笑着对我讲述了自己在伦敦希思罗机场做的白日梦——人们挥着国旗迎接他、祝贺他,“迎接这位英雄回家”。然而,现实更像兰德尔·贾雷尔(Randall  Jarrell)《北纬90°》(90  North)一诗中的一个场景——童年时要去北极的梦想渐渐被现实消磨光了。

在那次探险的途中,桑德斯意识到了自己锻炼得不够刻苦,准备不够充分等“一系列失误”。第二天,他们被北极熊袭击了。桑德斯的一只脚趾冻伤了,在8个星期的时间内,他的体重掉了23千克。那一年,他们还买不起卫星电话,所以只能用滑雪杆制作高频无线电天线,两个月内一共只有两个小时的通话时间。而且,他们出发得太晚了,没能赶在冰融化前到达北极点。当俄罗斯的飞行员告诉他们必须立即掉头时,他们已经走了644千米,完成了三分之二的行程,还有将近300千米的路要走,但他们的身体已经无法支撑这样的长途跋涉了。

下了飞机后,桑德斯在母亲家住着,那时他营养不良,左脚的大脚趾也冻伤了,他担心这会造成永久性的伤害。读高中时,桑德斯曾经为了还赞助人的学费而在一家体育用品店工作。这时,他又重新开始在那家店打工,而他的许多朋友都已经当了军官。小时候,有一天,他坐在客厅一张凹下去的沙发上看电视,收到了哥哥发来的一条短信,短信的内容是对斗士的诅咒,引用了《辛普森一家》中的话:“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依然失败得很彻底。你要吸取的教训是:永远都不要去尝试。”

他生命的弧线已经扭曲并倾斜了,这让桑德斯感到“崩溃”。“总有些人会直截了当地大吼:‘你到底在想什么?’”在似乎没有尽头地躺了几个星期后,桑德斯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英国人,我有点儿不好意思说——我觉得这是一次彻底的失败。通过这件事……我觉得自己有点儿……被打败了。”

“2001年,从北极回来后,我没有考虑什么时候开始下一次的探险”,但他内心的某种东西开始动摇了。桑德斯还是不能确定具体的时间,但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这不算是一次很严重的失败。从很多方面来说,我积累了大量的经验,而且是来之不易的经验。事实上,在这次探险中,我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处在我这个位置的人离目标都近。我只是没有完全完成它,所以我需要坚持下去,去完成它”。

两年后,桑德斯又尝试了一次并且又失败了。第三次,他终于成功了。他的探险并不是“一项伟大的成就”,而是“尝试、失败和跌跌撞撞”的成果。

最终,桑德斯到达了北极,他把这里作为他计划的中心站点。他的目标是从俄罗斯的北极海岸穿过北冰洋去加拿大,这是一段从来没有人完成过的个人徒步旅行。在到达北极后,桑德斯又向前走了一个星期才停下来。

有时,为了达到一个冒险甚至看似荒谬的目标,我们反而会从事物不受掌控的性质中受益。在我与桑德斯进行最后一次谈话时,他的生活好像发生了点儿变化。当时,伦敦正在举行距斯科特最后一次远征100周年的纪念活动。伦敦自然历史博物馆展出了这位爱德华七世时代的探险家的住所、探险设备和工具,而桑德斯正准备出发进行一次徒步旅行,来完成斯科特未竟的探险之旅——他计划在春天的时候正式启程前往南半球。在观看了这次展览并阅读了大量有关斯科特的传记和文章后,桑德斯感受到了一些压力,特别是来自斯科特的一个孙子的压力——他现在是桑德斯的赞助人。

现在,桑德斯也是斯科特那个历史悠久的“血统”的一部分。他认为,这“既是一种荣誉,也是一种负担”。“我从来没有预料到这种压力、期待和故事的分量”,但在对斯科特有了更多的了解后,桑德斯开始认同他。桑德斯认识到自己是多么容易犯错,与这个社会有多么格格不入。年轻时,桑德斯读过罗杰·米尔(Roger  Mear)和罗伯特·斯旺(Robert  Swan)所写的《司各特的足迹》(In  the  Footsteps  of  Scott),但后来,那本书在他脑海中变得模糊了起来。

“一开始,我并不是特别在意斯科特这个人,毕竟,他的挑战和旅程并没有完成,不是吗?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呢?”斯科特和他的队员一共走了2527千米,这是人类在南极洲心理和生理所能承受的极限。桑德斯说,“虽然人类登上了最高的山峰,登上了月球,穿过了海洋和汹涌的河流,绘制出了水下洞穴的地图,能够徒步或骑行穿越沙漠、冰盖和大陆”,但还没有人能在南极洲走这么远。南极洲有“人们的渴望和愿望”,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它都深深地刻在那儿的冻土带上。这仍是一条未竟之路。

黄金时代的探险家提醒过人们,大自然中还存在着许多没有被发现的力量。“诚然,我们未能将北极这一礼物献给世界,但那些内心对此事深感遗憾的人可能会寻求到一些安慰,那就是,失败在所有人的心中植入了更深层的渴望。”海军探险家乔治·内尔斯(George  Nares)这样说。对有准备的探险者来说,这次差一点儿的成功是一条必然的寻求之路,并且永无止境。

灾难的降临,并不是桑德斯所担忧的事情,“有人想放弃”才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在这次探险中,他的朋友塔尔卡·拉赫皮尼埃(Tarka  L'Herpiniere)与他同行,拉赫皮尼埃至少参加过22次极地探险,这次探险是他退出探险界前的最后一次。他们成功的概率很大。许多人认为,桑德斯和他的搭档已经为这次探险做了万全的准备,他俩是最佳搭档。但桑德斯仍有忧虑——这是一种“令人压力很大的关系,在南极无边无际的虚空中,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和对方待在一个帐篷里”。拉赫皮尼埃是一名程序员,但他没有手机,桑德斯担心他内心感到煎熬的时候也许不会告诉自己实情。“有人说塔尔卡是一台机器”,他安静、沉着、强壮、不以自我为中心。斯科特的团队习惯了团队合作,在海军服役的时候,他们就训练过“一起住在漏水的木船上”。同样,桑德斯也把团队合作放在了首要的位置上,否则,他们就会在北冰洋的冰面上被迫分离。

或许,我们已经对不完整的东西丧失了耐心。正如一句非洲谚语所说的,我们这一代人都想在早上吃晚餐。我们渴望为消费做好迅速、充分的准备,但徘徊在长期未完成之事上的力量提醒我们,内心那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力量只有在坎坷的旅途中不断奋斗才能获得。这种力量来自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桑德斯的南行之旅不会结束。他笑着对我说,他希望这次旅行能“永远地满足自己的愿望,希望自己不会在60多岁时就被打倒”。但他知道,在自身的极限之处,存在一些会令人上瘾的东西。如今,桑德斯觉得他已经不适合做其他的事了。我们讨论了一下他还能做什么工作,并让他写一份简历。“如果我现在试着写一份简历,可能会让人觉得我是一个自大狂、一个疯子或者是一个自大的疯子。”

这次极地探险会有一些不同。南极之旅的最后一段旅程是攀爬到海拔3000米的地方,那里的风比北极的要大得多,能见度也低得多。桑德斯告诉我,他考虑带一些诗歌或诗歌节选去,可以在路上学习学习并背诵一下。

《北极夏天》(Arctic  Summer)其实是E.  M.福斯特(Edward  Morgan  Forster)于1911年开始写作的一部未完成小说的标题,是一幅寓意“万物复苏时期”的画面,劝诫人们接受自身所处的季节。在放弃时臣服,而不是在遇到困难时臣服。正如诗人亨利·W.朗费罗(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所说的:“毕竟,有时人最好是能随遇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