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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在双方声嘶力竭的呐喊声中,他一句话也不说,脱掉上衣,露出小背心,扎紧腰带,把垂在裤线旁的枣木棒轻轻地拎起来,先是慢慢地,然后是快步,最后是飞奔而上,扑向他的对手。鲜血横飞。头颅破裂。鼻梁断开。呻吟和惨叫在武汉潮湿的空气中奇怪地碰撞,浓得怎么也化不开。

事实上,乌力天赫已经脱离了理论上的革命。他自以为已经寻找到的那条道路变得模糊起来,而且越来越模糊。他根本就看不见他的道路。“我们坚决地支持你们……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一切资产阶级保皇派……搬掉一切绊脚石……展开猛烈的进攻……彻底打垮、打倒,使他们威风扫地,永世不得翻身!”他永远也不能忘记那个柔和而冷静的黄冈口音,永远也不能忘记天安门广场上雷霆万钧的欢呼,永远也不能忘记自己在泪水中发下的誓言。它们每时每刻都在啃啮着他的心,让他不得安宁。他害怕这种不安宁。他想驱赶开它们。他只有拼命地去斗殴,用包裹着铁皮的木棒把对方的头颅打碎,让对方的鲜血溅在自己脸上,把自己弄得更糟,让自己更加不安宁。只有这样,他才能摆脱它们。

6

乌力天扬根本不在乎他的四哥和简家老大之间的残酷战争。他的全部心思都在保护那些乱世中惊惶失措敛翅难飞的小鸟们身上。

乌力天扬的小鸟们是女孩子。她们有的比他小,有的比他大。她们的父母,都是在运动中被揪出来的走资派。因为这样的父母,她们成了狗崽子,任人欺负。

基地文工团一个舞蹈演员,比乌力天扬大两岁,乌力天扬非常喜欢看她跳《洗衣歌》,她舞姿活泼,笑得很甜,就像雅鲁藏布江里的一朵浪花,只因为她的父亲加入过国民党,她就被简小川领着一群男孩子从练功室里拖出来,用弹簧鞭抽得皮开肉绽,惨叫着在地上滚来滚去。

乌力天扬第一次心疼了。乌力天扬把牙都咬碎了。他想,王八蛋,你们凭什么欺负我的女孩儿!乌力天扬决心保护她们不让她们受人欺负,不让她们被拖出她们的鸟巢,不让她们遭到邱义群简明了之流的侮辱,不让她们挨弹簧鞭的抽,不让她们美丽的脸蛋儿皮开肉绽。

乌力天扬领着罗曲直、汪百团、高东风、吕超、蔡小强,还有和他关系越来越好,几乎就是他的连体人的鲁红军,躲在防空洞里,商量一次次袭击的对象和方案。然后,他就像一名中世纪的骑士,全身披挂,带着他的骑士们,视死如归地潜入黑夜中。

门上留下“小心狗头”的粉笔字。把自行车胎扎破。玻璃窗哗啦碎掉。南瓜里装满屎。鞭炮在鸡笼里轰然炸响。闷棍把专案组成员孩子的头敲开花……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没有人保护,像兔子一样无辜,胆战心惊,瞪着美丽的大眼睛看着你。让你觉得自己是男子汉的少女呀!这就是乌力天扬闹革命的动力。

乌力天扬的革命行动并没有延续多久,他的圆桌骑士们很快一个个从他的麾下消失掉。他们垂头丧气地来和乌力天扬告别。白色恐怖太厉害,他们无法再坚持下去,他们必须进行战略转移,保存自己的有生力量。

“我爸要我和你家划清界限。”罗曲直老实说。

“我爸说,我要给你家惹事,他会打断我的腿。”高东风揉了揉鼻子说。

“打断腿算什么?我爸说了,我再跟着闹,他把我送回老家去。”

现在,乌力天扬这个被伤感笼罩着的了不起的疯子身边,只剩下了誓死不肯离开他的鲁红军。

“狗操的革军子弟就是麻烦。你放心,我是无产者,没那么麻烦,我就是粉身碎骨也不会离开你!”鲁红军大义凛然。

第十三章  我们恋爱吧

1

乌力图古拉半个月时间没有和家里人说话。是他们互相不说话。乌力图古拉这段时间很忙,常常不在武汉,就是在,每天也只能在吃晚饭的时候和家里人见上一面。晚饭是家里最沉闷的时候,没人说话,只有碗和筷子说话。

乌力图古拉的忙不是对付专案组,他在给手忙脚乱的简先民当顾问。

基地是重要的武器试验、生产和储备部门,多少双眼睛盯着,虽说主要生产和储备部门都在深山老林里,有部队严加守备,但那些单位也成立了造反组织,他们就像家贼似的,勾结外面的同伙冲击工厂和仓库,抢夺连军队自己都没来得及装备的新式武器。军方有规定,冲击重要军事部门,军队可以武力控制,可武力控制的后果却没有人愿意负责。2月23日,青海省驻军奉命强行夺取被红卫兵控制的《青海日报》,双方发生武装冲突,军方开枪,打死打伤红卫兵三百四十七人。流血事件发生之后,下令接管报社的青海驻军副司令员赵永夫却被隔离审查,丢了乌纱帽。

简先民搞政治行,搞军事不行。硬撑了几天,下面一个工厂被抢走一批刚刚设计定型的63式自动步枪元件,一个仓库被抢走四十五件56式半自动步枪和十三箱手榴弹,简先民就有些发慌,知道自己对付不了这种挠头的事情。他权衡了一下,认为暂时用一用乌力图古拉,把难题推到他身上,不叫放虎归山,也不会失控——乌力图古拉的材料上报到全军文革领导小组,他去总部工作的调令被取消,这已经充分证明了简先民有能力控制住局面。

乌力图古拉的审查结束,按全军文革领导小组的精神,结合进基地文革小组,主要负责武器装备的安全管理工作。前线在召唤,乌力图古拉又要去打仗了,他摆脱了虱子的纠缠,精神为之一振,立刻投入各部门安全管理措施的调配工作。萨努娅告诫乌力图古拉,要他向文革小组讨一份结案材料,以备不虞。乌力图古拉却根本不在意,说结什么案?我就没承认有案在身,他有什么案好结?

乌力图古拉不断往各部门跑,汽车跑坏了两台,跟他下去的人,累得上吊的心都有。乌力图古拉一下去就连轴转,去工厂查护厂队,去仓库看警戒哨,整夜研究方案,车上颠着还不让睡,问“大江南北”造反组织的头头是不是48军的转业干部,要是,让头头先背军史,再光着脊梁,背上一捆荆棘条子来和他说话。他把负责保卫工作的政治干部全撤掉,让他们带着职工们念文件去,恢复军事干部的职权,让他们重新回到岗位上。他和造反派谈判。命令他们离他的地盘远一点儿。他们之间发生了激烈冲突。用他的话说,他把他们收拾掉了。

萨努娅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不久前,她接到哥哥库切默的一封信,信是从波兰辗转寄到广东,再从广东转到武汉的,落款的日期是九个月前。国际主义战士库切默50年代初牵涉进一件政治案,被判了死刑,以后不知为什么没被杀掉,送往西伯利亚劳改。十三年后,他从西伯利亚逃了出来,逃往欧洲,在那里匿名躲藏起来,惶惶不可终日。库切默牵挂妹妹萨努娅,同时为自己的命运叹息。

“莎什卡,这到底是怎么啦?怎么会是这样?萨雷家族如今只剩下你一个革命者了,你可要坚持住。不要让我们的人把你抓进监狱去啊!”

库切默的信落到了造反派手中。娄子捅大了。萨努娅经历了一连串严厉的审讯,人倒是没进监狱,却被批斗了很多次。有一次还被拉到新华路体育场十万人的批斗大会上,陪市委书记和市长们挨斗。萨努娅很苦恼,而且非常恐惧,头发一把一把地往下掉,人开始浮肿,夜里睡不好觉,不敢睡。

“你就不能关心一下我的事?”萨努娅拦下又要出门的乌力图古拉。她认为他应该帮一帮她。

“怎么关心?”乌力图古拉站下,看着萨努娅,“我能让文化大革命停下来?不是扯淡吗?”

“我没说你让文化大革命停下来。你就不能找一找上面,说说我的情况?”

“找谁?现在谁不是人人自危?你的情况人家清楚。人家就是清楚才斗你。”

“你的意思,我挨斗是对的?”

“我没那么说。”

“等于说了。”

“这是文化革命,不动枪不动炮也是战争。是战争就得有伤亡,伤了抹点儿龙胆紫,再上。不让人打倒,你还是战士!”

“谁伤我?亡了呢?”

“受不了了是不是?想撤下来是不是?”

“你要我往哪儿撤?撤回柯尔克孜去?”

“萨努娅,”乌力图古拉火了,“少给我来这个!你要敢往苏修那边迈一步,我就砸断你的腿!你试试!”

“乌力图古拉,”萨努娅也火了。“你怎么这么自私?你不如现在就砸断我的腿!”

两个人又大吵了一架。乌力图古拉不理萨努娅,摔门上车。萨努娅气得不行,坐在屋里落了几滴眼泪。过了一会儿卢美丽进来,怯生生地告诉萨努娅,首长走之前去了楼上,他噔噔地上楼,推开老四和老五俩住的房间,人没进去,把两个苹果丢在老五床上,看也不看屋里的老四一眼,转身噔噔地下了楼。卢美丽说,首长怪怪的,从来没见过他给谁送果子,这回送了,不说给谁,两个果子都丢在天扬床上,丢还不是一次丢的,先丢一个,再丢一个,是隔着时间丢,好像那丢法儿有什么不同。

2

乌力天扬像狼一样警惕,也像狼一样肮脏,连饥饿都跟狼一样。在知道两个大人都去下各自的地狱,应付大鬼小鬼后,他松了一口气,鬼子进村似的闯进厨房,翻开橱柜,看见里面有一盘吃剩的葱油饼,再看锅里有剩饭,就把葱油饼端到灶台上,满满地盛了一大碗饭,去油罐里舀了一大勺猪油,搅拌进米饭里,再往米饭里放上一勺酱油,抓起凉饼子就往嘴里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