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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继父有三个儿子,还有一个病爷爷。新组成的家庭,两个人挣钱八个人花,她、她哥哥、继父的两个儿子,一家四个知青,光买被子就得四床,下乡一趟就得四张船票。家里生活困难,继父对侯玲玲和她哥哥一直很冷漠。母亲怕继父,想管不敢管,每天省下厂里的那顿饭,从饭票里抠,一角五分地凑成整数,每隔两三个月,偷偷给她哥哥寄个五块八块。母亲对她说,玲娃子,不是妈不管你。是妈管不过来,你哥哥是侯家的独苗苗,妈要不管,你老汉做鬼都要拖我去的,你就当妈死了,你是孤儿,自己顾自己吧。

简雨槐后来才知道,侯玲玲下乡两年半,从来没有穿过袜子,一条卫生带是下乡时带来的,布用得都朽了,不敢用力搓,每次都是在水里荡两下。把血荡掉,晾干再用。简雨槐很吃惊,说这样怎么行?会生病的。侯玲玲咧开黑黢黢的牙齿笑,说没得关系,我有福,大姨妈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一年到头用不到几回,经用。

侯玲玲很羡慕简雨槐。简雨槐擦雪花膏,还有两套军装。简雨槐看侯玲玲穿得又破又单薄,送了侯玲玲一套军装。侯玲玲宝贝似的不肯穿,说这是她活到十八岁得到的唯一礼物,她要把它留着,等到她结婚的时候再穿。

简雨槐很佩服侯玲玲。侯玲玲下乡两年多没有饿死。

“这算啥子嘛,”侯玲玲满不在乎地耸了耸刀脊一样锋利的肩膀,“在山啃山,在水吮水。蛇都饿不死,人啷个饿得死哟。”

“玲玲姐,你教我吧,”简雨槐觉得有了希望,至少她有一个榜样,“我跟你学。”

她们煮苞谷稀饭吃。侯玲玲人瘦,像只猴子,胃却不瘦,喝了七八碗稀饭,锅都舔了一遍,舔完很满足地夸奖方红藤,你妈妈才是妈妈,给你留了半柜子粮食,你几好的福气哟!

那天侯玲玲没有走,和简雨槐挤一张床睡。听着屋外尖锐的风一阵阵吹过去,两个人一会儿就暖和过来。简雨槐很快睡着了。在梦里,她披了一身绿色的霄萝,在大山中跳舞,她的舞伴是脸上涂了油彩的狗獾和狐狸。

3

自从队里放假后,侯玲玲天天窝在简雨槐这里。一来她节省了粮食,二来两个人说话不孤单。侯玲玲说这话时一点也不害臊,好像白吃简雨槐是应该的。简雨槐也觉得其实侯玲玲帮了她大忙,夜里山坳里出声的除了野兽就是风,她一个人待在这里,不憋死也要吓死。好在妈妈留足了粮食,一时半会儿吃不穷她。

过小年那一天,侯玲玲回自己的队里去了,怕几天没回去,藏在堂柜里的一点苞谷被狗獾拱开门偷走,明年开春没得吃的。侯玲玲走后,屈十三派自己的老三闷娃子来给简雨槐送东西。

简雨槐正在灶屋里哆哆嗦嗦劈青冈木,想把地塘火升起来。炭是金贵的,队里不分,靠自家去山里烧,大多数家里烧不起,扛着。简雨槐没有炭,有一些做饭的柴,怕用光了没有做饭的,省着,这样扛了几天,手脚都冻出冻疮来,实在扛不下去了,只好生火,好熬过不出工的日子。

东西是屈十三去公社开会的时候捎回来的,一个辗转了很多地方被弄得肮脏不堪的邮包。简雨槐看邮包上的落款,是武汉军区胜利文工团,简雨槐就把邮包放在一边。

“简孃孃,我屋里今天杀猪,我老汉叫你黑了去我屋里打牙祭,吃猪血旺。”闷娃子十冬腊月地打着赤脚,脚板冻得通红,口气却是地主的口气,很得意,一边还伸出青蛙一样灵敏的舌头,把鼻子下的东西舔进嘴里。

肖茅大队四个生产队,一百多户人家,过年时能杀起猪的不过五六户。大多数人家都是到了年关,去江对岸的集市上称一块半斤重的槽头肉,或者买一挂羊下水,把年过了。屈十三家是能杀起猪的那五六户人中的一家。他每年在公社和区里开几十天会,大队有补贴,让他带几斤苞谷到会上换成饭票,几十天,能省下不少粮食,再加上公家每年补的三百个工分,能喂出一头猪。

简雨槐答应了闷娃子。等闷娃子走了,简雨槐也不生火了,把门关上,躲进被窝儿里,把邮包拆开,看里面的东西。

包裹里有两本书,还有七八十封信,其中一封信没封口,是陈小春写的,很简短,告诉她,他在收发室取信时看见不少她的信,就替她收起来,然后从她家里要到她的地址,以后他会替她收信,再把信转给她。陈小春在信中告诉简雨槐,她走以后,团里议论了她好长时间,大家都觉得她太可惜,蔡老师有一次还流了眼泪,说简雨槐是她带大的学员,她最看好简雨槐,大家劝了半天,蔡老师才不哭了。

简雨槐放下信,看那两本书,一本是《中国舞舞蹈集成》,上海文艺出版社1965年出版;一本是《文化革命的丰硕成果——芭蕾舞剧<白毛女><红色娘子军>》,解放军出版社1972年出版。陈小春在信中没提,不知这两本书是谁带给她的。简雨槐翻了两页,把书放到枕边,开始看那些信。那些信大多是慕名者写给她的。她匆匆翻了翻那些信,很快就看到了那两个她已经看过无数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内详”。

简雨槐的呼吸变得急促,因为冷,手僵着,半天才哆嗦着把信封拆开:

雨槐,你好吗?

我不能给家里写信。这是我接到的命令。我必须执行这个命令。其实我根本就不在乎这个命令。这个命令对我来说没有丝毫作用。因为即使没有这个命令,我也不会给家里写信。

可我必须给你写信。对我来说,生命的每一天都是陌生的,从睁开眼睛看到那颗最后消失在天上的星星,到我每一天都要去面对的那些生活,它们都是陌生的,不为我所熟悉,也不为我所掌握。也许正因为这样,我才能坚持下来,才会去面对一切。才不会感到厌倦,才可以寻找到新的生命意义。我喜欢这样的寻找,喜欢寻找意义。可我并不接受所有我接到的命令,我还是会给你写信。

说到寻找,我一直在寻找自己。我是说,自己的天空,还有自己的翅膀。

这样说你就明白了——我在从事一项伟大的工作,它们属于沉默者,它们不为人知。我必须学会更多的东西,必须和高高地飞在云端上的鹰一样,做强者中的强者,因为这个,我无限自豪。

说到高入云端的鹰,雨槐,你要知道,那是一种多么骄傲的生命。我喜欢高空低开跳伞,它的作用是减少暴露几率,达到秘密入潜的目的。以及保护运载器的安全。我从四千米的高空跃出舱门。在一千二百米的低空打开降落伞,再滑翔到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如果风向好,也许我能做到,但我必须保证降落伞能够打开,而且不被地面的人发现。你想象不到那有多么激动人心。大地漆黑一片,我不知道我的脚下有多深,它们有什么,是什么在等待我,但我必须义无反顾地往下落。落入莫测的黑暗中去,寻找我的命运。

我喜欢做一只鹰。我觉得我就是一只鹰。

那么,你呢。你还好吗?我知道,我不会听见你的回答。听不见。不能听见。我得面对这个现实。也许我永远也不能听见你的回答。可我想知道,就是想知道——你还好吗?

泪水浸湿了信纸。简雨槐用手背抚去信上的泪水,再用胸前的衣襟搌干信页上的濡湿处,把信爱惜地贴在胸前。

简雨槐想,这是什么样的命运呀!是什么样的命运让我在大山深处接到了他的来信?她想,他在寻找,他就像鹰一样,在寻找他的天空和翅膀。他的天空中有没有我呢?他会不会寻找我?寻找到我?他往下落的时候,会不会被强劲的高空气流带着,偶然有那么一次,或者恰巧有那么一次,或者他就是要那么做——落到肖茅来?

因为想到这个,简雨槐笑了,用手去揩泪花。她想,这个年,她用不着葛根豆腐,也用不着木炭。有这封信,她就不会再孤单,她就足够了。她继续想,她也会面对这个现实。她不会在意这个现实,而且,她很好,至少,因为有了他的来信,她会努力地让自己好起来。

4

十二连三排九班士兵乌力天扬被指导员卜文章叫到连部,进门就被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

卜文章真是恨乌力天扬。脖颈挣出青筋,糊涂也骂了,不争气也骂了,骂过还不解气,抬脚给了乌力天扬一下,把他踢得贴到墙上。不光乌力天扬贴着。他的头顶上,一排“批林批孔”心得体会也贴在那儿,被他向前一扑,扑出风来,哗啦啦地掀得一阵作响。

乌力天扬把三排排长段人贵揍了。

段人贵在九班宿舍里,盘腿坐在乌力天扬床上,鞋没脱,抽着烟,伸手到床下,把乌力天扬的一只鞋拿起来,放在床头,往里面抖烟灰。烟是“大前门”,排里的兵探亲回队后孝敬他的,还有“大重九”,还有“凤凰”。段人贵抽烟狠,但有个优点,不挑牌子,这让士兵减少了很多压力。九班的兵肖新风在外面表扬段人贵,我们排长好伺候,孝敬不了“大前门”、“牡丹”,“春城”、“大公鸡”也行。谁都知道,肖新风的爹是农机站站长,家里富裕,买得起好烟。但连肖新风也给段人贵买一块八一条的孬烟,所以他才说好伺候的话。

段人贵叫乌力天扬读报,读完报打扫厕所,打扫完厕所给全班人打洗脚水挤牙膏,再替肖新风执夜里的第三班岗。段人贵把烟灰弹到鞋子里,郑重宣布,我要让某些人照着报纸学习学习,再到厕所里比照比照,再在同志们面前虚心虚心,再到小北风里站上两小时,来个灵魂深处爆发革命,这种人就教育过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