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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让孙战友给打听打听。孙新民往各个军分区和边境武装部打电话,问抓住的人中有没有一个叫简小川的,问完再问葛军机,什么人让他这么动真格的。葛军机说一个大院儿里的,从小一起长大,不想看着他走绝路。孙新民说,你还真说对了,真是绝路,越境过去的不是什么福气,机灵点儿的,训练一下派回来,提心吊胆搞间谍活动,迟早得抓住;不能干的,丢到两伯利亚修路伐木,比苦力还苦,落不下好果子吃。

大海捞针,捞了二十多天,简小川的行迹一点儿也没有。葛军机每隔三天往基地印刷厂打一个电话,找简雨槐。电话里不能多说,只说到了鹿场,鹿茸没买着,还在等,这是走之前和简家约定好的,意思是人还没找着。等到时间过了一个月,还是没有简小川的踪影,孙新民就分析,要么真让小子越了境,要么害在熊瞎子嘴里,这种事情常有,不稀罕。葛军机想,简小川就带那么几个钱,早该花光了,人生地不熟的,野果子未必他就认识,待不住,恐怕真过去了,或者让野兽害了。葛军机就打算往回走,走之前给基地印刷厂挂了一个电话,在电话里对简雨槐说,鹿场说,今年鹿不产茸,鹿茸买不着。简雨槐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快回来吧,别等了。又加了一句,给你添这么大麻烦,你辛苦了。葛军机放了电话,孙新民在一旁笑,说女朋友吧,看你说话的口气,要不是毛主席,只能是女朋友,没有第三个人。

买了票,是第二天去北京的。谁知当天下午,黑河武装部来电话,说找到了简小川,人已经抓住了二十多天,因为简小川用了假名字,又没有身份证明,没查出来。等把偷越国境的人和盲流集中起来,往齐齐哈尔送的时候,一个武汉籍的企图越境者,是天安门事件的重要通缉犯,这个人认出了简小川,黑河方面才把简小川的身份弄清楚。

孙新民立即在电话里告诉黑河武装部,人扣在那儿,别往上送,他们赶过去。放下电话,孙新民和葛军机就往黑河赶,在黑河见到了简小川,人狼狈得不像样子,但的确是他。简小川看见葛军机,吃了一惊。葛军机拿眼神示意简小川,让他不要开口。孙新民那边很快把事情办妥,把简小川从武装部领出来,捎带着提了一大包猴头菇和五味子,上车走人。

回到哈尔滨,葛军机不逗留,立刻买了车票往回返。葛军机在北京给简雨槐挂了电话,说鹿茸买到了。电话那一头,简雨槐又是半天不出声,再出声时声音哽哽的,说,连累你了,谢谢你。

4

“你哥是家里的独子,你哥要出事,这个家就算完了。军机他是咱家的救命恩人。”

“我谢过他。我说了连累他。”

“那是连累吗?学不上了,冒那么大危险,就一个连累吗?人家是什么样的孩子,你已经看到了,你还想怎么样?”

“妈,你别逼我。”

“不是我逼你,是你在逼人家乌力家。你当你的心思乌力家不知道?乌力家为什么把你弄回来?人家知道你心里有天赫,人家那是对天赫有个交代。人家交代了,才把你弄回来。人家就不惦记天赫?那是儿子,是心头肉。你要不嫁,人家一辈子都得想着天赫,一辈子都得在苦汤里浸着泡着,你要逼人家死呀!”

“是我逼的吗?谁逼谁了?乌力伯伯被整成那样,萨努娅阿姨被整成那样,天时哥残了,安禾死了,军机和稚非有家不能归,天扬进了少管所,都是我逼的吗?”

简雨槐少见的激动,脸儿苍白得像一张暗处的纸。方红藤愣住了。女儿不是没想过这个,不是没清算过这个,她想过,清算过,知道简家是乌力家的祸根,简家害苦了乌力家,该乌力家的债八辈子还不完,她心里清清楚楚,就是没有说出来。现在她说出来了,她还是简家人,还是背着简家人的黑锅,她是一个怎样把苦涩都深深埋在心里的女儿呀!

简雨槐不出声,人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窗户外面,一会儿动了一下。方红藤以为她要说话,没有,人起来,去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洗手;先用肥皂洗,一遍又一遍,洗完用水清,一遍又一遍。方红藤坐在里屋,听见女儿在卫生间里鱼儿划水似的洗着手,没完没了,自己手上的皮肤隐隐作痛,一直疼进关节缝里。

方红藤豁出来,去找乌力图古拉,说了简雨槐的心思。

乌力图古拉沉默了很长时间。乌力天赫的事是长在他心里的一丛荆棘,这丛荆棘任何时候都在刺痛他。随着时间推移,他渐渐老了,刺痛却越来越深,而且无法排解。他不是一个能投降的,哪怕对儿子,哪怕对自己,不投降的唯一方式,就是不承认自己错了,打死也不承认。但对雨槐这样的好孩子,这样让人疼到心里去的孩子,他不会那么做。

乌力图古拉去卫生间洗了脸,穿上外套,扣好风纪扣,拍了拍外套上的褶子,走出家,走过营区的林荫道,走进干部宿舍区。从江边过来的风撵上了他,吹动他花白的头发,那让他像一根孤立无援的芦苇,显得很苍老。

“孩子,本来我不该告诉你,可不告诉你,你就不在,就活不回来,所以,我得告诉你。”乌力图古拉腰板笔直地坐在简雨槐对面,目光里透出无尽的疼爱,“天赫他,已经死了。他已经不在了。”

乌力图古拉知道自己很残酷。他事先就知道这个,并且做了准备。但他还是被那个纤弱的女孩子的失声痛哭给吓住了。乌力图古拉坐在那里没有动,甚至没有呼吸,就那么坐着,听那个女孩子把自己往死里哭,并且等着她哭出绝境。方红藤在外屋,把大门紧紧地掩上,把窗户全都关起来,把简先民、简小川和简明了推进另外一个屋,把门关上,然后,她自己倚在门上,捂住嘴,也哭了。

没有人知道在此之前简雨槐经历了什么。从奉节回到武汉后,她去胜利文工团找陈小春。陈小春转给她几封信,那里面没有乌力天赫的信。以后陈小春复员回上海,走之前来和简雨槐告别,说槐姐我走了,你要保重啊。陈小春走了之后,简雨槐每隔一段时间就跑一趟胜利文工团,看看有没有乌力天赫的来信。没有。乌力天赫没有来信。一封也没有。他就像失踪了似的,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再也没有来过信。现在,乌力天赫没有来信的原因得到了证实——他死了,再也不能给她写信了。

简雨槐整整哭了一个星期,从来没有迟到过一次的她这次旷工了整整一星期,那一个星期,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天不出门,哭。

方红藤这回铁了心要往绝里拯救女儿,抹一把泪对丈夫和儿子说,你们别管她,让她哭,让她哭够,哭够了,哭绝了。她才会有下辈子。

5

葛军机和简雨槐的婚事很快定下来。这回不用乌力图古拉出面,萨努娅比乌力图古拉还要积极,把事情揽过去,和方红藤商量,两家都是头一个孩子成家,得好好办一下。

商量来商量去,都觉得春节喜庆,是送旧迎新的好日子,适合办喜事,挑了春节。

大年初一,葛军机天不亮就到简家来接简雨槐。葛军机进门的时候,简雨槐已经收拾好了,紫面棉袄,月白色褂子,黑色长裤,一身素,只在辫子上扎了一根红绸绳,人坐在床边,呆呆地等人来领。

“爸,妈,小川,明了。”葛军机和简家人打招呼。

“哎,来啦?”简先民点头哈腰。

“外面冷,快进来,看冻着!”方红藤欢天喜地。

“我可没钱送礼啊。”简小川冷冷地。

“军机哥,有席吧?去哪儿吃?”简明了覥着脸问。

“来了。不冷。不用客气。我妈准备了饭,就在家里吃,你们一块儿去。”葛军机一一回应。

一家人正站在客厅里说着,简雨槐在里屋突然惊喜地叫了出来:

“呀,雪,下雪了!”

大家吓一眺,回头去看坐在里屋床头的简雨槐,连葛军机都吓住了,没见过简雨槐用那么大的声音喊叫。简雨槐跳下床,从屋里冲出来,一把拽住葛军机,转来转去看他头上肩上落着的绒毛似的雪花。惊喜地说,是雪,是雪!然后就撇下葛军机,拉开门冲到外面去。

雪。是雪。

1978年正月初一,武汉三镇下了一场大雪。雪是从凌晨开始下的,到下午的时候,三镇已经洁白一片,看不出城市原来的样子了。

6

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天赫……

(简雨槐写给乌力天赫的第一百五十九封信。和这之前所有写给乌力天赫的信一样,因为无处寄出,它没能寄出。)

雨槐:你还好吗?

我刚刚结束了一次漫长的旅行,回到我的窝里。

你简直想象不到,我是一个多么奢侈的旅行者。就在给你写这封信的前两年。我去了秘鲁,在那里待了七个月,然后离开了那里。而在非洲的刚果(金),我则整整待了十一个月。

我在秘鲁沿着神秘莫测的安第斯山脉行走。公元11世纪,印第安人在这里创建了伟大的印加帝国。公元15世纪,这里成为印加文明的辉煌殿堂,我在文明的遗址上行走,它们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不是由一种文明组成的,是由无数种文明组成的,而每一种文明,哪怕它们正在消失或者已经消失了,都是令人景仰和尊重的。

人类一直在无数的可能和不可能中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