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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最痛苦的是,他还得给简雨蝉干活儿,帮着简雨蝉带孩子。”高东风打了个酒嗝儿。

“她有孩子了?”乌力天扬吃了一惊,血往脑门儿上冲,话没拦住。

“孩子的爹是海军,没套住简雨蝉,结了又离了。孩子一岁多,男孩儿,鬼机灵,磨人得很,简雨蝉被他磨苦了。”高东风喝猛了,又打了一个酒嗝儿。

猫吃醋,拿脚在下面蹬乌力天扬。乌力天扬没反应。接下来的酒全靠高东风和罗曲直,乌力天扬完全不能喝了,废了,人坐在那儿发呆,然后傻笑,拿一支筷子东戳两捣,哈,哈,哈,哈。

喝完酒,送走管教干部,乌力天扬和猫回警官学校,高东风和罗曲直回基地。本来已经到了车站,乌力天扬突然决定和高东风罗曲直一起回基地。

猫恨恨地说乌力天扬,你就那么傻,你以为你的魅力比山高比海深?人家早就把你给忘了。乌力天扬根本不听猫的,酒上了头,哪里拦得住,撇下猫,抬脚上了车。猫拦不住,后脚也跟着上了车,看乌力天扬沉着脸,不敢再吭声,拿眼睛一下一下地瞟乌力天扬。高东风和罗曲直撵上车,看看乌力天扬,再看看猫,也不敢吭声。

9

进了基地大门,乌力天扬径直往干部宿舍走去。

猫紧紧跟在乌力天扬身后,要小跑才能跟上。人很紧张。高东风和罗曲直用不着跑,可是不敢跟近,远远地掉在后面。

四人一条线到了干部宿舍,隔着好几栋宿舍楼,看见简雨蝉站在门口的水池旁,衣袖绾得老高,在给简雨槐洗头。

乌力天扬先站住,然后是猫。高东风和罗曲直慢慢跟上来。四个人站在那里,看简家姐妹俩。

简雨蝉一副居家女打扮,短发随便顺在脑后,一绺被汗贴在脖颈上,露出高高的额头,一件看不出牌子的白色棉布圆领衫,一条水洗布牛仔裤,裤腿七分长,露出脚脖子。这样的简雨蝉光彩照人。锐不可当,不是人们熟悉的月亮,或者习惯中的星星,而是宇宙万物的中心。

还有那个孩子——那个在传说中磨人的孩子,扬着两条小胳膊,从水龙头溅起的水雾中摇摇晃晃地穿过。水珠泼洒下来,洒在孩子的小脸上。孩子喜欢极了,咿咿呀呀叫嚷着,摔进水里,被简雨蝉哈哈大笑着捞起来。孩子要下地,继续疯,简雨蝉不松手,孩子就在简雨蝉的怀里踢蹬着腿,水淋淋地大叫。

乌力天扬像是种结实了的白杨,呆在那儿。可以肯定的是,他不可能走近她,因为他不是那种可以穿越雨林的虻或者天牛,而是老在蛹和成蛾之间来回徘徊的蝴蝶。而她,是不会对蝴蝶感兴趣的。

10

猫那天哭了。乌力天扬不知道猫哭什么,她有什么必要那么激动。后来猫告诉乌力天扬,她不是因为乌力天扬回基地看简雨蝉哭,今天是她的生日,她满二十岁,她想和乌力天扬一起过她的二十岁,生日没过成,她才哭。

乌力天扬在路灯下站下,很认真地想自己的二十岁。军号声像狗一样地追咬他的屁股,班长在拉练的尘埃中骂他昨晚打的洗脚水不烫,米饭里满是硌牙的沙子,被窝儿里的手抄本。姑娘,如果你是地狱,为了和你在一起,我愿意永坠之中。没有,他没有二十岁。没有姑娘,没有谁可以让他和她在一起,可那的确是他的二十岁,他就那么过来了。

现在,猫也二十岁了,她的无忧无虑彻底结束了,这太可怕了。乌力天扬觉得,他有责任给猫过一个生日。但是,他给猫过了二十岁,以后呢?三十岁呢?四十岁呢?他拿什么给猫过?他怎么承担猫,承担自己,并且承接住?他活着,经历着活着的每一分钟、每一天,可他什么都没有把握住,没有找到他的开始。他把目光投向永坠之处,比如说,明天,比如说,未来,可是,没有,没有什么明天,明天根本不存在,那都是扯淡。他在欺骗自己,他在欺骗中扯淡。

乌力天扬这么想,他知道他已经荒唐到了头,他要结束掉“这一个”开始,去寻找另一种新的生活。乌力天扬这么一想,就温存地伸出胳膊,把猫弯过来,弯进自己胳肢窝下,很爱惜地替她掩了掩衣领。

“好了,结束了。”

“我早就困了。我们回家吧。”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我们俩,结束了。”

猫钻出乌力天扬的胳膊,借着路灯昏暗的灯光看着他。她渐渐地蹙起眉头,鼻子上皱起了一道小纹路,眼睛在灯光下泛着暗蓝色的幽光,那两点幽光一跳一跳的。这是不是说,她的真身要出现了呢?

乌力天扬做好了准备,他想她会怎么对付他,是扇他的耳光,咬他的手指,掐他脖子上的肉,狠狠踢他的裆,还是亮出她的青铜刀,宰了他?

“乌力天扬,你累死我,你就不能早点儿说出这个话?你还算个男人吗?”猫说,真的一副累极了终于解脱掉的样子,“喂,你听到没有?我是说,你为什么不早说?你肯定早就这么想了,对不对?”

“不对。”乌力天扬有些缓不回劲儿来。像个无知的小学生,呆呆地看着猫,“我没有早这么想。我是刚刚才这么想。”

他们不再说什么,继续往回走。

等回到警官学校,一进屋,猫就慌了。没等乌力天扬把门关上,她就把他紧紧抱住,不肯松手。

“别让我走,求你,别丢下我!我不知道还有谁可以让我去爱。我没有朋友,一个朋友也没有。我害怕。请不要让我走!”

乌力天扬挣开猫,去找啤酒。没有。乌力天扬不知道啤酒都到哪儿去了。他去接了一大缸子自来水,喝了一半,猫抢过去,把另外一半喝光。他们其实很相像,而且彼此在乎。

“我早就受不了你了。我早就受不了你了。”猫喝过自来水后冷静多了,捋了一下头发,“我都二十岁了。却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知道那是为什么吗?是因为你,因为你是英雄,我想和你在一起。”她有些发愁,像是把一件心爱的玩具弄丢了,“可是。你要我干什么,你要我怎么办?”

“别再回合唱团。别再去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别相信任何英雄。”乌力天扬认真地想,为猫盘算,“你读书吧。你读书。要是不想当孩子头。随便读点儿什么都行,毕业以后找个老实厚道的男人,把自己嫁掉。”


“你就这么狠心?”猫的眼泪流淌下来。

“别这么说。”乌力天扬觉得自己很卑鄙。

“你爱过我吗?”猫擤了一下鼻子问。

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乌力天扬想,猫不过是一个被生活遗弃的女孩,还没有懂事就知道孤独是什么,与其说她想要找到快乐,不如说她想要摆脱掉害怕。她这样的生命,在快乐面前从来都是顺从的。可惜。她不是快乐的宠儿,在哪里都找不到快乐。

“相依为命算不算?”

“算。”

“那我爱过。”

“还有一个问题。我可以偶尔来找你吗?。”

“不。已经结束了。”

“那我怎么办?我真的不行。没有你我活不下去。”猫泪流满面,那张动人的小脸蛋儿乱得一塌糊涂。

“过来。”乌力天扬向猫伸出胳膊,牵着她的一只手,把她从床上接下来,抱进怀里,让她在自己的腿窝里坐得舒舒服服,“我刚刚在书上看了两个故事。讲给你听。”

猫抹一把泪水,往乌力天扬怀里靠了靠,仰了脑袋看着他。

乌力天扬讲的第一个故事是五祖法师的故事。

一天夜里。五祖法师和几个弟子返回寺院。走到半路上,突然一阵大风刮来,众人手里的灯笼全熄了。法师问他的弟子,光不在了。你们靠什么走路?有个名叫佛果园悟的弟子回答法师:看脚下。

“第二个故事呢?”猫耸了耸鼻子,那里挂着一颗泪珠。欲坠未坠。“释迦牟尼八十岁时染上病,在传道途中死去。临终前,弟子阿难问他,我师死后,我依靠什么生活?释迦牟尼说,以自己为明灯而依靠自己。以佛法为明灯而依靠佛法,其他的没有一样可以依靠。”

“乌力天扬,你原来很会讲故事嘛!”猫破涕为笑。鼻尖上的泪珠滚落下来。她换了个姿势,在乌力天扬怀里跪起来,捧住乌力天扬的脸,很郑重地亲了亲他的脸,然后松开他。

“生日快乐。”乌力天扬真诚地对猫说。他想。她是一个好女孩,她是值得他爱的。但是,他没有把这话告诉她。有时候就是这样,不能在黑暗中对一个人说出真话,如果你真的在意这个入。就应该明白,黑暗会毁掉他(她),真话也会毁掉他(她)。

11

第二天,乌力天扬没有去给学员上枪械课。天蒙蒙亮的时候,他背着行囊出了警官学校,跳上一辆长途汽车,离开武汉,去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乌力天扬走的时候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向单位请假,他就这么消失得无踪无迹。两年后,警官学校不得不对乌力天扬教员做出处罚,他们把乌力天扬的事情上报给市局政治部,以自动离职为由,将乌力天扬从学校教职工的花名册上勾掉。乌力天扬的档案被转往市人才交流中心,和一大堆失踪人员的档案堆在一起,很快被灰尘覆盖住。

乌力天扬从武汉消失几天后,简雨蝉在染厂职工宿舍里找到了猫。两个女人,一如蛾,一如蝶,盘着腿,促膝坐在一张乱七八糟的床上说话。

“他不是一个狠心的男人,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