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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每次我说我害怕,他都会抱着我,抱得紧紧的,直到我不再害怕。他那天走的时候把装着钱的信封留在枕头下,他说你去读书吧,一定得读。”猫的泪水止也止不住,这让她失去了做一把青铜刀的资格。她从简雨蝉手中接过手绢,胡乱揩了一把脸,把手绢团在手心里。神经质地揉捏着,“不,他不喜欢和我做爱。他喜欢喝啤酒,还有,发呆。我们只是说话,像兄妹一样,说累了,就闭眼睡觉。我睡床上,他睡床下。他喜欢像婴儿一样蜷缩在床脚。他比我更害怕。他是在害怕黑暗。我心疼他,从床上下去,躺在他身边。他钻进我的怀里。他就像我的孩子,一动也不动,一觉到天亮。”猫用手绢团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破涕为笑,看着面前那个百娇千媚的女人,“知道吗。我真的希望和他做爱。他是我见过的最迷人的男人。可我不会勉强他,不会那样做。我见过他解决自己。就在我躺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把自己给解决了。你明白我的话吗?他是那样地容易受伤。他是一个孩子。他就是一个孩子。”猫笑着抹掉脸上的泪水,她问了简雨蝉一个问题,“可是,我弄不明白,我已经答应和他分手了,我们已经结束了,我不再把他当成一个英雄,他为什么还要逃避?”

“他不是在逃避你。”简雨蝉想也没有想,回答猫。或者说,回答她自己,“他不是在逃避任何人。而且,他不那么想,他不会认为他是在逃避。”

第三十六章  跃上日光翩翩起舞

1

乌力天扬就像一点雨滴,在阳光出来之后,悄然消失在亲人和熟人的视野里。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他做过一些什么事,甚至他是否还活着。

乌力家真是一个很奇怪的家庭。这个家庭的孩子老是出走,而且是说走就走,连招呼都不打,走了以后也不给家里来信。告诉家里他们在什么地方。在那个地方站着,躺着,思考着,或者发着呆。

乌力天扬没有离开地球。他始终生活在地球的引力中。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他做过一些什么和他是否活着的原因,是他从不和人交流这些事情。他甚至不怎么说话。在这七年当中,他说过的话寥寥可数,全部记录下来,不会记满小学生的一个抄写本。

当乌力天扬再度回到武汉时,这座城市刚刚成为中国首批期货市场的开设城市。中国正在发生着一些橘红色的变化:《中华人民共和国香港特别行政区基本法(草案)》公布……美国总统布什访问了中国……民工在国务院的紧急通知中被称作盲流……居民身份证查验制度开始实施……公安部严厉打击拐卖妇女儿童和卖淫嫖娼活动……八九政治风波……西方对中国采取经济制裁……违法走私现象猖獗……伪劣商品充斥市场……“扫黄”风暴在全国展开……邓小平要求辞去中央军委主席职务……艾滋病病毒感染者被发现……中国对其他国家开放的一二类口岸达到了四百五十二个……

对这个国家正在发生着的那些大事情,乌力天扬置若罔闻。回到武汉的他只对一件事情感兴趣,那就是父亲乌力图古拉的中风。

乌力图古拉歪着脑袋看扛着一只肮脏的行囊走进家门的老五,目光中透出一股尖锐的蔑视,因为中风后遗症,嘴巴合不拢,张嘴冷冷地哼了一声。乌力图古拉每天都要完成医生叮嘱并经自己修改过的康复锻炼计划:一瘸一拐地走五公里,踢三十组一共九百次腿,接受公勤员心不在焉的软组织按摩,一本正经地深呼吸,转身、再转身、继续转身,等等。他看自己老五的姿势有点儿像康复训练中的一种。

乌力天扬觉得不可思议。他的不可思议不在于乌力图古拉对他事隔这么多年突然出现在家里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乌力家的人,干什么都决绝,干什么都往漫长里去,不会为这种事惊讶。乌力天扬不可思议的是乌力图古拉。

这个在乌力天扬记忆里永远像一头出林的豹子似的男人,他居然中风了,居然被强大的命运撂倒了,哈!

萨努娅的失忆症仍然未见好转。从远方来的风在她身边总是迷乱得找不到方向,因此而停顿下来。她和它们彼此迷失。她像一个走失的孩子,有感觉、知觉、感情、意志和道德,但记忆却断裂了。她靠道德专注和道德行为来控制自己。她的灵魂和圣人语录完美地结合为一体。她完全沉浸于一种儿童的行为之中。

一头雪白银发的萨努娅对老五在消失了那么多年之后再度回家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她走上前来,努力把乌力天扬往怀里抱,显得有些不高兴,“放学也不回家,到哪儿野去了?”

2

乌力天扬在街口迟疑了一下,然后迈下马路,穿过二十二磅大锤敲击残墙扬起的粉尘,朝藏匿在楼群中的简雨槐走去。

简雨槐存在于她自己的历史中。简雨槐患上了严重的自闭性强迫症。悲观地说,没有人能把简雨槐弄出她的世界。

简雨槐足不出户,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窗帘拉上,只留出一道缝,让日光从那道缝隙中细细地照射进来。她坐在床上,紧张地看着日光随着窗帘的摇曳而在地上移动,然后。她蹑手蹑脚地从床上下来,慢慢接近那道忽去忽来的日光,突然跃上日光,随着日光的飘摇而翩翩起舞。要是黑暗或者她一个人的空间被打破,比如灯亮了,窗帘拉开,老鼠从走廊里跑过,风在窗外行走,她会立即停下她的舞蹈。离开那道飘忽不定的日光,飞快地坐回床上去,把自己缩成一团,紧张地盯着亮光处或者声音传来的地方,好像那个地方藏匿着什么,随时都有可能跳出来伤害她。

葛军机有时候会来看望简雨槐。他会让司机把车停在宿舍楼下,自己上楼去待上一会儿。他还像几年来一直坚持的那样,不进屋,搬一把椅子放在门口,坐一会儿,然后走。他们不交谈。简雨槐不和任何人交谈。

葛军机当上了地委书记。他是全省最年轻的地市级一把手。下一步,他该调回省里来当厅长,再下一步是省委副书记、省委书记。当然,这得等上几年,等待某种机会。

乌力天扬出门前,乌力图古拉歪斜着身子,拖拉着一条生硬的腿,走进办公室,从抽屉里找出一把钥匙,交给乌力天扬。她不会给你开门,你得自己开。乌力图古拉有些漏风的声音在发了霉的办公室里回荡。

“开什么门?”萨努娅警觉地问,嘴唇立刻苍白了。“天扬,别开门,别让他们进来!你爸他是叛徒,他会出卖我。你得救我!”

“我是什么叛徒?”乌力图古拉伸手指着萨努娅,手在空中颤抖,“你把话说清楚,我是什么叛徒?”

“‘错误和挫折教训了我们,使我们比较地聪明起来,我们的事情就办得好一些。’”萨努娅念着毛主席语录盯住乌力图古拉,临刑的死刑犯似的冷笑,看着对方颓唐地落下手臂,她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扭头走出办公室。

乌力天扬知道,简雨槐已经不是过去的简雨槐了。他不能再把她当成过去的简雨槐,但乌力天扬还是没有想到,简雨槐会走得那么远。远到没有人可以找到她。简雨槐不光不会说话,她也不再梳头,头发乱糟糟的,有一股劣质洗发精的味道。这和那个每天要洗一百次手、到处洗洗涮涮的她不一样,和那个小辫儿扎得整整齐齐、圆口布鞋一尘不染的她更不一样。

“我可以替你梳头吗?”乌力天扬问简雨槐。

乌力天扬在盥洗室里放好清水,找来一件干净衣裳,替简雨槐围在脖子上,把她从床边牵起来,牵进盥洗室,笨拙地替她洗头。洗完头,他用干毛巾替她揩干头发,把她带回屋里。让她在床边坐下,为她梳头。

乌力天扬笨拙地勾起一只指头,将一小绺发丝挑在手心里,用梳子一点点地剥离开,“知道吗,小时候,我喜欢过你。”乌力天扬说,用牙叼住梳子,空出手来,小心地分开简雨槐被水粘连住的发丝,重新勾了一小绺头发在手心里,把梳子从牙间取下,用梳子轻轻地梳着它们,“不是一般的喜欢,是刻骨铭心的喜欢。”他停下来,想了想。“也不知道为什么,那种感觉太深刻了。那种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改变了我。”

简雨槐腰身笔挺地坐在那里,目光一直在墙壁上。那里有什么东西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乌力天扬停下来,看简雨槐的目光,再顺着她的目光朝窗帘没有遮掩住的窗外看。是几片树叶,它们从高处飘落下来,路过窗户。

“是树叶。它们落到下面去了。”乌力天扬说,重新替简雨槐梳头,“也许一会儿还会有别的树叶落下来。也许有很多树叶。也许不喜欢你,我会去喜欢一棵树,或者一滴雨水。”他被自己的念头逗笑了,那一笑,就闻到了儿时的味道,从槐树的花儿中传来的。她是蜂蜜香,她是槐花香。“现在想起来,其实都一样。”他这么说,心里突然跳了一下,有些心慌意乱,停了下来,控制住梳子,不让它把她给弄疼了。

简雨槐一句话也没说,呆呆板板地坐在椅子上,她看上去令人捉摸不定,手臂和腿的线条瘦削而流畅,脖颈迷人。她仍是那么美丽,美丽得心不在焉。

乌力天扬替简雨槐梳好头,搬了一把椅子过来,在她面前坐下。

那以后就没有话了。

两个人在静静的房屋中一声不响地坐着,快到中午的时候,乌力天扬去厨房为简雨槐做饭。熬了一点儿粥,炒了一碟白菜,等这些都做好,端到饭桌上,他和她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