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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说他走了,会再来看她。

“她回来了。”

乌力天扬走到门口,听见简雨槐在身后这么说。他站下,回过头看她。她仍然是那个姿势,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盯着墙角。他好半天没能判断出他是不是听到了那句话,如果听到了,那句话是不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或者它是窗外的落叶带来的。头发梳过之后,她显得精神多了,可这不能说明她就会开口说话、那句话就是她说出来的。

不过,乌力天扬并不需要做出什么判断,在走进屋子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简雨槐不是一个人住在这套鬼魅的房子里。她之外,还有一个女人,还有一个有足够的能力把一切秩序都弄得一塌糊涂的孩子。

3

汪百团两年前刑满释放,出狱后干上了“湿活儿”,职业性的那一种。也就是说,汪百团靠殴击人的身体和切割人的器官这个行当谋生。

汪百团有几条相对固定的上线,他的工作全由上线交给他;适合他干的活儿。上线就找他,事情交代了,他干活儿拿钱,按照业内说法,叫接单。活儿干砸了他认,干出问题他顶着,坐牢杀头都是他的。

有一段时间环境不好。汪百团的上线生意清淡,汪百团没有生活来源,被逼无奈。坏了规矩,接了一些零担活儿干,帮人从云南带毒品回武汉,或者替蛇头送货去福建,能挣一笔是一笔。有时候,汪百团连零担活儿都接不到。没事儿可干,只好到处闲逛,和人打嘴仗,勾引郊区路边店里的姑娘,借此打发时间。

汪百团变化很大,对什么都满不在乎,不能在一个地方待久了,老是神经质地在屋子里转圈,不断地点着香烟,再把香烟掐熄,然后再点着,好像他很迷恋把香烟点燃和掐熄这件事。其实汪百团只迷恋一件事,就是让自己紧张起来。他服用氯普鲁马嗪和巴比妥,这玩意儿能使人产生一种类似于紧张的状态。有时候他也扎针,注射脱氧麻黄碱,在不能当英雄的时候,让自己变得像一个英雄那么偏执。在这方面,他就像一个不能左右自己的婴儿。因为酗酒和长期吸毒,他的手指总在不停地颤抖,那只剩下的好眼睛斜得很厉害。罗曲直说,那是因为汪百团要用它照顾太多方面,累的。

罗曲直离开过打捞队,后来又回去了,因为不管去什么地方,他身上的腐尸味都没法儿消除,所有的人都躲避他,他只能回到打捞队和水鬼打交道,吃淹死鬼这碗饭。

罗曲直结婚了,娶了一个汉川乡下媳妇,生了一对漂亮的龙凤胎。能生龙凤胎的汉川媳妇厉害得要命,罗曲直所有的工资奖金都被她收走。就这样汉川媳妇还不满意,嫌罗曲直畏蒽得不像一个男人,没有本事挣大钱,不能让她和孩子们过上好日子。这也是罗曲直回到水上打捞队的原因。罗曲直背一个水鬼能挣十元钱,如果是在夏季,或者碰到上游闹水,罗曲直每个月能多挣几百元,这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能用它们塞满汉川媳妇和漂亮的龙凤胎贪婪的三张嘴。

“你应该去看看鲁红军,小子混大了,现在是省人大代表,要说不一定,你先不一定认识他。”罗曲直对乌力天扬说,“不是我让你去看他,鲁红军知道你回来了,他要见你,在我这儿留了话。”

“哦。”乌力天扬可以不说这个字,但他就是想说。乌力天扬发现,自己越来越渴望恢复语言能力,只是他不太肯定,在渴望之后,他能不能够做到。

4

香格里拉这种地方不太适合乌力天扬这种人,一杯猫尿似的咖啡三十八元,一杯鲜果汁六十元,它们没有一样能解渴,乌力天扬习惯喝解渴的饮料,比如泉水、河水或者自来水。

鲁红军胖得基本上只剩下了两截,头和身子。他窝在轮椅里的样子,活脱脱一头终于寻找到了幸福并深谙其义的阉猪。他被两个英俊的助手抱下车,抱上轮椅,推进大堂。立刻有衣着整洁的大堂副理和衣着鲜亮的门僮迎过去,帮助助手们恭恭敬敬地把鲁红军抬进酒吧。

“我真是太累了。”鲁红军感慨地告诉乌力天扬,他结了五次婚,当然,在娶第五个老婆之前,他离了四次,“这费了我不少钱,还有头发。”他让乌力天扬看他的脑袋,“我现在谢顶谢得厉害。脑袋上没剩下几根毛。”他并不为此沮丧,在轮椅里坐正,冲乌力天扬戏谑地眨巴着眼睛。

鲁红军给乌力天扬的感觉,就像他们没有分别过七年,昨天才见过面,而且两人之间什么问题也没有,是一对无话不谈亲密无间的朋友。

“昨天陪奥副省长打牌,起来晚了点儿,饿了。你陪我去吃点儿东西。”鲁红军的口气毋庸置疑。

助手和大堂副经理以及门僮再度过来。把鲁红军抬离酒吧,无声地推进电梯间。乌力天扬跟在后面,像在为著名人物送葬。

“你进来的时候,我看到你的车了。”他们被领班和服务生安顿在昂贵的餐具中之后,乌力天扬向荐酒师示意,他不需要酒水,“好车。”

“你是说,”鲁红军在领结下塞好洁白的餐巾,“一个臃肿到不能再臃肿的人,弄一辆慢吞吞的公务车算了,偏偏追求WT-1发动机,这个有点儿可笑?”

乌力天扬没有回答鲁红军的话,而是坐在那里,看鲁红军急切地把汤汁香浓的红豆炖肥肠移到他阔大的胸部前。他为鲁红军担心。

“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在大堂吧里我就知道。”鲁红军专心致志地往嘴里塞了满满一汤勺炖开了花的糯红豆,一边用力咀嚼着,一边咕哝,“你在想,凭什么要我陪你吃饭?你他妈是谁?”鲁红军说完哈哈大笑,笑得有些急促。

“你错了,”乌力天扬突然感到他捉住语言了。他为此有点儿兴奋,“我在想,你到处张望。看桌上的味碟,你是在找醋。可是你不会要山西的老陈米醋,你是想找意大利的香草黑醋。你还得费头发和钱。”

“说下去,我喜欢你用这种口气说话。我不会生气。”鲁红军笑眯眯地看着乌力天扬。

“不生气这样的话,你没和你爹说过吧?”乌力天扬真诚地问。

“没有,没有和爹说,和儿子说过。顺便告诉你,我正好是爹,人民的爹。我是省人大代表。”鲁红军用一种疲倦的、心满意足的口气说,示意服务生把他面前的汤盅撇下去。

“你一直就明白自己要什么,在触过电门之后,对不对?”

“你在问对不对?”鲁红军脸上的肉抽搐了一下,怒气冲冲地把领结上的餐巾拉下来,丢在一旁,“那好,我也问一个对不对,只问一个。”他努力抬起硕大的头颅,象征性地把身子往乌力天扬的方向够了够,像一颗硕大的无法正常发射出去的炮弹,“如果你是我,你踩上了那颗地雷,你不会去草丛中寻找你掉在一边的腿,而会拉响光荣弹,把自己彻底炸上天,对不对?”鲁红军松弛下头颅,满意地让自己舒适地回到椅圈里,目光中满是看穿一切的鄙薄,“你是一个胆小鬼,从小就是,现在也没有改变多少,甚至对你最好的朋友,你都一直在隐瞒你内心的想法。顺便说一句,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一点丝毫没有改变。”

“吃好了?”乌力天扬同意这个观点,这么多年,什么都没变,连泽芹根腌渍的冷肉的味道都没变。他回过头,向服务生示意要消费单,“我让人推你进电梯。”

“对不起先生,酒店有约定,鲁先生的单我们不能接。”服务生弯曲着身子口齿清晰地说。

“你就当他不在这儿。”

“也许我没有说清楚,先生,不管鲁先生是不是在这儿,我们都会当他在这儿。”

鲁红军被这个场面弄得开心极了。

第三十七章  像一个傲慢而高贵的杀手

1

鲁红军在汉口惠济路有一套公寓,公寓大得离谱,上上下下好几层,鲁红军操纵自动轮椅在房间里自由穿梭,为乌力天扬沏茶、取香烟。没有仆佣和助手。也许楼下或者楼上什么地方有一套属于助手的套间,供助手们玩电子游戏或者看录像,同时把耳朵竖起来,聆听主人的咳嗽声。

那些茶水和香烟都安顿下来之后,鲁红军开诚布公地告诉乌力天扬,他之所以在香格里拉见他,并不是要他陪自己吃饭,而是要亲眼看看他,如果对几年后再度现身的他还感到满意,他会让他跟着自己干。

鲁红军丝毫也不遮掩,说他尽可能地了解过他这几年去过什么地方、去那些地方干了一些什么,既然乌力天扬空手而去,空手而回,回来又不是串门,他这种情况,等于是穷困潦倒了,就这么把自己生命的头三十年花出去了。不,不叫花,叫浪费,浪费得什么也没有剩下,既然这样,他总要吃饭吧,他总不能做一粒社会渣滓吧,那么,他跟着鲁红军干,是最好的出路。

“你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

“不错,一直,在等待。我只能等待。我不能跟着你去高原、森林、沙漠或者别的地方。”

“我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

“你就是这样,总是回避现实,这让人很讨厌。”鲁红军有些不高兴,在沙发里蠕动了一下,敲了敲沙发扶手边的一只铜铃,“我让你见一个人,你会知道,不是你一个人要面对现实,你真的可以考虑一下我给你的建议。”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从楼上下来。那是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

“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朋友,从小撒尿和泥的朋友,一块儿当兵一块儿上战场的朋友,乌力天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