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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八弹 因缘世间灭



        “翳,这世上那么多的雪是从哪儿来的?”

        “我记得父王曾经说过,是天上的心,一片片剥落而下,来抚慰大地的裂痕。”

        “原来你也相信这般哄小孩子的话。”

        “是你说的,有些人,总是要去相信的。”

        “可是,雪好凉,根本温暖不了、也抚慰不了任何东西。”

        “能抚慰的。比如,比雪更寂寞的人。”

        “翳,你寂寞么?你至少还有景。”

        “兄弟是一起分享快乐的,而寂寞却是我一个人的。惟独分享我童年的寂寞的,只有霰雪森林。”

        傅轻瞳一脚深一脚浅地踏在厚雪之上,周遭的雪化作往昔的尘,在脑中隐隐浮乱。是曾和谁一起到过这里么?是曾和谁在这里说过些什么么?

        沿途绽放的雪莲,如此繁盛的美景。

        刚才于寝宫内与蝉儿的对话依旧清晰:“你可知有一个森林,树枝上挂着晶莹的冰凌,沿途盛开着美丽的雪莲。”

        蝉儿抬起头,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道:“……我时常悄悄地跟着王去一个地方,那里的入口由一个老人家守着。每每当我想要走近,他总是拦住我,说,‘霰雪森林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我只能远远地往里张望,好似看见过你说的景色。”

        “是,霰雪森林吗……”傅轻瞳轻叹。

        遥遥地,在茂密的雪树间现出了一座甚是简陋的小木屋。

        想必这便是蝉儿所说的守林老人的住所了吧?傅轻瞳拢了拢身上的厚袄,怀着一丝莫名的忐忑,加快了脚步。雪已深及脚踝。

        木屋的轮廓越发清晰。

        只听得“吱呀”一声响,木门打开了。一个微微驼背的白须老人颤巍巍地从屋中迈出了脚。沙沙,沙沙。他向传来踏雪声的方向望去,努力地眯起眼,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傅轻瞳抬起头,见到那守林的老人正怔怔地望着自己,只得硬着头皮向他的方向走去。一脚一印,满脚的雪屑。

        她终于看清了,老人眼中欣喜而略带卑微的神情,仿佛是等了她许久。老人颤抖着的嘴唇,仿佛欲说还休。她疑惑。

        “姑娘,早啊。”老人的口中终于吐出了这四个字。声音粗嘎。

        金色晨光落在两人的身上,璀璨了周遭的一片雪景。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仿佛几年之前她也曾来到这里。

        只是那一次,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老人也是这样带着欣喜而卑微的神情,向他们问好。那日,老人深深地鞠躬:“王,万安。”

        然后,他带着真挚的微笑,向她道了一声:“姑娘,早啊。”

        失却的记忆仿佛轰鸣而至,她重重地一个趔趄。

        守林老人恭敬地为她打开了低矮的栅栏。走了几步,她开始茫然而不知所措地向里面奔跑着,如同梦中一般疯狂地奔跑着,捂着胀痛不堪的脑袋。

        一切的一切在脑中由混乱到逐渐明晰,她重重地喘着粗气,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喉咙如同含血。她不停地跑着,直到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浑身绵软地瘫倒在雪地中。

        无数的冰凌在金色的曦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她吃力地抬起了手,为自己挡住那样刺眼的光华。

        她一个人,如同□□裸地躺在这个世界里了。

        苏无翳的世界。

        忽来一阵的璀璨光华,晃得傅轻瞳遮不住。她坐起身来,朝着那极光亮的的地方看去,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一尊冰制的女子形容的雕塑。

        那女子好似穿了一身薄薄的长衫,冰肌玉骨。巧兮笑兮间,晶莹通透的脸颊上赫然有两枚浅浅的酒窝!她的纤纤之手向前方伸出,仿佛满心欢喜地在接受一个邀约。

        只是,她的脚上怎会缚有一条锁一般的事物……

        傅轻瞳一步一步地向那座冰雕的方向走去,最终在它的面前站定。漫天的雪花擦过冰像女子的脸颊,落到了她的脸上。

        她不会知道,当年苏无翳的手中握着冰凿,一点一点敲去冰屑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一张生着两枚酒窝的脸,再是一根手指上的甲尖,最后是一条她脚上曾拖着的七星海棠锁……冰雪雕刻成的傅轻瞳在他的面前,在他的手下渐渐成形,栩栩如生。

        那日,苏无翳一步一步向后退着,目光却一直停留在那尊冰雕之上。忽然间脚步一滞,茎根断裂的声响。

        他弯腰拾起了脚边弯折于地的一株雪莲,轻轻地拂去了花瓣上的积雪,遥遥地,遥遥地向那尊冰雕的方向伸了过去,声线凝噎:“瞳儿,这是我与你的,霰雪森林……”

        相思无度。

        “苏无翳,就算是座冰雕,你也要用锁缚住么……”终于,傅轻瞳失力了般地跪倒在雪地里,对着那尊冰雕泣不成声。

        青阳大街。

        满城风雪,满城繁华。

        一名素衣男子从空落落的倾岳楼走下,渐渐汇入人群之中。倾岳楼上有一双眼,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背影。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过后,姬流觞握着长戟登上楼来,顿了片刻,终于对着倚在窗边之人道:“王,傅姑娘不见了。”

        茶杯脆裂于地的清响。

        “上不知天文,下不晓地理——!人面相准,只看桃花——!”从街角远远地听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略带着一抹俏皮的无赖气,“人面桃花,唯我独家——!”

        不少人因那几句谐语而纷纷围拢来,他们看到一个粘着两撇花胡的少年,翘着腿搭在一张长桌上,整个人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晃荡,一顶狗皮帽遮住了大半边的脸。

        一面白布幌子架在一边,上书“人面桃花”四个大字。

        “我说,真那么神嘛?!”一个满脸麻子的中年汉子满是兴奋地凑上前问道。

        只见那少年绷直了脚,用脚尖勾起桌上的一把破扇,熟练而潇洒地用手接了,“唰”地展开:“不准不要钱——”说完,长长地打了个呵欠。

        那麻脸汉子眼睛瞪得溜圆,双掌撑在桌子上:“那你给我算算,我几时能娶妻啊?!”

        周遭的人皆低低地笑了。谁人不知道这王麻子是青阳城出了名的光棍,都四十开外了也没敢摸过女人的手。这辈子,恐怕是要光棍终生了!

        少年不言不语,先是大喇喇地伸出手来:“多谢,问金二十文。”

        王麻子鬼迷了心窍,当真摸出二十文来放到那少年的手中。那些铜板一到手,就一溜儿地滑入他的袖中。少年似是心满意足地将露在外的唇扬了扬,清声道:“你明年开春的时候出青阳城西门,拿一个装满清水的陶罐子和一张烧饼等在那儿,姻缘自然就来了。”

        “瞎扯的吧!”人群中有个人大声说道。

        “一罐水加个烧饼就能等来姻缘?笑话!看你年纪轻轻,该不是个骗子吧!”又有人附和道。

        不少人纷纷表示质疑。

        少年不发一言,狗皮帽下遮住的眼,似明似寐。

        倒是王麻子满心欢喜地唱着曲儿,拨开人群向自家走去。

        人们见此,皆无趣地一哄而散。

        忽地,少年的眼睛一亮。

        他掀起帽子,直起身子,朝着大道上走过的一名素衣男子喊道:“天下无双的美人——!要不要看看你的桃花?!”

        那素衣男子似是对他不甚理睬,自顾自向前赶路。可那少年不依不饶,继续喊着:“就是你——美人——!”

        素衣男子终于被喊得停下了步,冷着一副平淡的面容朝少年的方向看来:“阁下有何指教?”

        “好说好说,就是想为你相个桃花。”少年笑道。

        素衣男子虽有些无奈,但仍是有礼地问道:“不知这位相士姓名。”

        “唰”地一声,少年甩开破纸扇,露出一张极清灵俊秀的一张面孔。只听得他声线清朗:“好说好说——人面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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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八弹(下)

        “在下向来桃花萎败,恐怕阁下要错算了。”素衣男子立在长桌的一侧,听得那自称“人面桃花”的少年的掐指一算,微微一笑。

        少年俯身向前,伸出一根手指挑起素衣男子的下颌,眯眼笑道:“谁不知临泽仙人,容色天下无双。当年行走江湖之时,轻轻一拂袖,不知就褪了多少桃花的颜色……”

        柳重言见自己身份被这个少年识破,心下一怔,退了半步,只得涩声道:“阁下甚是好眼力。”

        “好说好说,只因我是——‘人面桃花’。”少年用破扇掩了满面的得意之色,又道,“若不是因临泽仙人你满身的风华是粗布衣衫掩不住的,光是瞧那□□,真是无懈可击。”

        “我隐姓埋名已久,不问世事。还望阁下能替我守得这一秘密。”柳重言垂下眼,言语甚是真挚。

        少年勾起唇,欺近身来,压低声道:“好说好说。不过,美人,先揭了你的□□给我瞧瞧吧?”

        远远的,就见到低矮的栅栏边立着一个人。那人墨色的长发上落了无数瓣的雪花,轻轻一动,簌簌落下。怀中似乎抱着一样扭动的事物,活泼得紧。

        他通身清冷如雪却又如此温柔。

        傅轻瞳揉着通红的双眼,加快了步子。

        待走到离那男子十步开外的时候,伫足,她忽地笑了:“景。”

        久别重逢的欢喜。

        四年的岁月沧桑,竟未在这个男子苍白的脸上落下任何痕迹。他依旧是那般笑容无邪,温柔纯真。

        只是,他比四年前越发消瘦了,似是渐渐薄成了一轮瘦月。于每一个清冷的夜中,慢慢消融殆尽。傅轻瞳因着同柳五学过几年医,敏感地察觉到他越发严重的不足之症。

        苏无景为她打开了栅栏,亦温柔地笑了:“好久不见……”怀中的雪兔转着红玛瑙似的眼珠,扭动得越发起劲。

        “是容儿吗?”傅轻瞳惊喜地伸手去抚摩了那雪兔的身子,“相比你,它倒是越发胖了。”

        苏无景掩着嘴轻咳了几声,换了话题道:“我听说宫里来了一位柳十一,与当年的傅姑娘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咳咳……就特去哥的寝宫探望。没想到,却是见着蝉儿被点了穴坐在圆凳上。是她……咳咳……告诉我,你来了霰雪森林。”

        傅轻瞳蹙起了眉,关切地问道:“景,你真的不要紧么?”

        “无妨,老毛病了。”苏无景笑了笑,面无血色。



        傅轻瞳将一株雪莲放在木屋紧闭的门前,隔着门,轻声向屋中的老人道了别,便与苏无景沿着小路往回走着。

        “景,这四年来,你过得可好?”

        “我很好。只是我哥,为了寻你,几乎要将整个天下都踏遍了。”

        “为何还要找我……我当年跳下悬崖,已说得……清清楚楚。”

        苏无景停下步来,唇色苍白:“你……还在怨恨着当年的事么?”

        傅轻瞳摇摇头,呼出一口白气:“都已经过去了……”说罢,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去。

        深厚的雪地中落下一行深深的脚印。

        只苏无景一人还留在原地,轻声问道:“可是,真的回不去了么……”

        她不曾回答,纤细的背影在风雪中渐渐模糊。

        青灰色的天空开始落下更多的雪花。繁繁盛盛,挂着冰凌的树梢上,仿佛开了千树万树的梨花。几只雪候鸟扑棱着翅而过,树枝颤动,雪花倏然飘零于地。一夕落尽。

        满目的荒凉。

        应着傅轻瞳的请求,苏无景将她带到了息潋夫妇被软禁的暖阁。

        一路上,只见苏无景微弓着背,不时地拿出手帕掩着唇咳嗽。他虽掩饰得极好,但终有一次被傅轻瞳着意瞥见。一见之下,她竟失了半分的魂魄——那帕中带血。

        她望着苏无景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隐隐有了担忧。

        仿佛尘封了太久的门被豁然开起。无论是这扇门,还是心门。

        明媚的日光和着微微的尘随着那扇门的推开,落入了寂静无声的暖阁之中。好似漾出了圈圈的水晕。

        息潋从满是梵文的佛经中抬起头来,轻眯起眼,向敞开的门口看去。

        一道紫色的身影,背着光落下的熟悉的影子。

        风扬起了紫色的裙裾,飘飘渺渺,不甚真切。他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却连她的呼吸都感到都如此熟悉。

        他扶着桌子,慢慢地站起身来。

        仿佛时光倒转。

        来人在门口凝立不动,静静地望着他。

        一道低低的门槛。

        他在里面,她在外面。

        “是……瞳儿么……”息潋的声音哽咽。

        来人轻轻地回道:“潋,是我。我回来了。”

        如聆纶音。

        “阿弥陀佛。”息潋终于垂下眼,合着颤抖的掌念了一句。半晌,他忽然抬起头来,“不要进来,有什么话,就在门外说罢。”

        傅轻瞳收回了脚,一脸茫然:“潋?……”

        “今日能得见你一面,空明已是三生有幸。”息潋慢慢睁开眼,缓缓说道,“我已皈依佛门,四大皆空。”

        傅轻瞳终于看清了息潋身上所穿的一身缁衣,扶着门框黯然道:“你这又是何苦……”

        “只是心念俱灰罢了。”

        “你不必担忧,我定会求苏无翳,将你送回丰息的!”

        “哪里都是一样的。若他真的能听你劝告,便让他不要再侵我丰息之地。”

        “我会尽力一试。潋,我爹娘……还有我哥,他们没事吧?”

        “前年,轻尘路过丰息时告之我,你爹娘此时在一处乡村生活得甚是安稳。你也就不用牵念了。”息潋柔声,“你哥寄情山水,亦是很好。”

        “我生为子女,却未曾尽过一点孝道……”傅轻瞳的眼眶红了又红。

        就这样,傅轻瞳始终未曾跨过那道门槛。

        当她寻着来路而返时,曾遇见了一身淡黄衣衫,挽着发髻的华潆初。这位华国的公主提着一个食盒,似是要去给息潋送膳。

        在她二人迎面而遇时,两人皆相视一笑,笑意释然间,错身而过。

        都过去了,不是么?

        暖阁内,息潋静静地坐在圆凳上,脑中回响着一句话。

        ——“潋,我不后悔,我曾喜欢过你。”

        这是傅轻瞳于离开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发自肺腑,情真意切。

        是了,曾喜欢过。这就够了。

        他笑了笑,像是心中已然拂去了些什么。伸出手,将经书翻到下一页:

        ——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世间集;有因有缘灭世间,有因有缘世间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