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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九弹 旧日意难回



        雪已停了。

        傅轻瞳站在满是积雪的屋顶之上,望着九曜山上的无边雪景,眼底俱是无波的平静。手中的枯草已是摆弄多时,终是放弃了将它放于口中的积习,扬手扔了出去。

        细长而劲节的枯黄色草茎随着寒风急旋而去,瞬息间已无了踪影。

        尽管已是正午时分,九曜山上的日光并不眩目。傅轻瞳将手枕在脑后,径直躺倒。她眯起眼,直直地望着天上一朵朵的青云而出神。

        丰息的天,日曜的天,还有,在朔月村看到的天。

        究竟有何不同。

        脑中转瞬间映过无数的片段,仿佛都烙上了时光的旧痕。

        那样斑驳而昏黄的记忆,带着雪最初的白与血最终的红,还有那个人穿着黑狐大氅,于霰雪森林中向她微微一笑时的倾城容颜。

        全都褪了色般的陈旧,却又是那般刻骨铭心。

        她轻轻地闭上了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傅轻瞳永远记得,那日,当她跳下悬崖时,终于见到他那从来都只是骄傲而狷狂的脸上露出了那样绝望而哀戚的神情。

        他拼命地将手伸向她,挽留她,却只是抓住了她的一幅衣袖。只是衣帛裂开的瞬间,一切都作了了结。她坠落,冷风猎猎地鼓起了她的衣衫,发丝狂舞,如同失了翼的蝴蝶。

        他左眼的一滴泪曾最终落于她的面颊,凝成了冰粒。晶莹的,闪烁的光芒。

        只是她不会知道,那是苏无翳此生,仅有的唯一的泪。

        沙沙的踏雪声由远及近,屋檐边的雪块簌簌地往下坠落。

        傅轻瞳感到身边坐下了一人。她并不睁眼,只是勾起唇笑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只要是你傅轻瞳的习惯,恐怕是至死也不会改了。”苏无翳边说着,边同她一道仰面躺下。

        仿佛回到了四年前,每一个同观夜月的时刻。

        只见他二人并排而卧,颇有默契地皆不言语,四周静谧如斯。四周的风虽是凉的,凉沁入骨。但这是自从分离至今,两人难得分享这般平静恬然的独处时光。

        “我什么都记起了。”半晌,傅轻瞳睁开眼,转向他,轻声说道。

        苏无翳亦转过头来看着她,眼中带着些许莫名的哀伤:“你……还恨我么?”

        傅轻瞳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终于伸出手抚摩着他清瘦的面孔。当她碰到他那因消瘦而高耸起的颧骨时,眼眶突然红了:“不恨了,一点……都不恨了……”四年,眼前的人等了自己整整四年。

        两行清泪顺着脸旁滑落。

        苏无翳的手覆上了她抚在自己脸上的手,慢慢地将它放到自己的胸前,用柔软的唇轻而深地吻着她的手指,掌心。声音喑哑:“对不起……”

        仿佛是迟到了四年的忏悔。

        只觉得自己的心又像是当年一般沦陷了一般,傅轻瞳微微一怔。

        那时侯的他,在青阳的郊外,亦是这样向自己流露出这样落寞而孤寂的神情,而自己,自以为走进了他冰冷的躯壳,直达温暖的心灵。仅仅,只是凭着一个粗乱的花环。

        可笑的自信。

        “何必要抱歉……翳,当年是我偏激了些,以至于走了死路。而你,只不过是做了一个国君应做的事。”傅轻瞳慢慢抽回了自己的手,淡淡地笑了。她将手掌暗暗地握成了拳,好似不愿散失他赋予的气息,亦或是给予自己勇气,“我们当年,到底是太年轻了些。”

        “瞳儿,其实我们……”

        苏无翳伸出手,想要更靠近她一些,她却坐了起来,抬头望了望天空,回首对他笑道:“我们来回复从前经历过的事好不好?我记得不是太多……吃银雪鱼,同奏编钟,下棋……唔,还有去集市捞小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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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一口雪寐银叶茶,吃一筷银雪鱼肉,真真堪比神仙快活。

        傅轻瞳举着筷子,喜滋滋地夹起玉盘中的一块鱼肉,蘸了蘸淋漓的汤汁,习惯性地放入了对桌坐着的苏无翳的碗中。苏无翳先是一愣,忽地像是恍然大悟般拿起筷子,含着笑将那块鱼肉挑去了刺,又含着笑吃了下去。

        “……”傅轻瞳眼睁睁地看着苏无翳将整块鱼肉用极其文雅的方式消灭干净,忍不住说道,“其实……”却欲言又止。

        “怎么了?”苏无翳顺手拿了白巾,分外优雅擦了擦并无染脏的嘴角。

        傅轻瞳曲起手指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没什么……”

        到底是这四年来养成的习性。

        就连吃鱼都是柳五挑干净了刺再放入自己的碗中,生怕扎到了自己。

        一想到柳五,傅轻瞳便有些神飞天外,心不在焉地又将一块鱼肉夹到自己的碗中,随意地挑去了刺就往嘴里送——“咳咳!”,果真是扎到了喉。

        身旁伺候的宫女见状,忙送上了一杯凉水。苏无翳立刻站起身来,将水递到她的手中,手抚拍着她的背,十分焦急:“怎么这么不小心?要不要紧?要不要传御医?”

        傅轻瞳虽咳得满脸通红,却一手推开了他递来的凉水:“给我一杯醋……”

        “醋?”苏无翳虽疑惑,但仍是命宫女速速从御厨房将醋要来。


        等大口大口地灌下米醋,傅轻瞳咳得血红的面色已有了好转。

        “这醋倒真是有效。”苏无翳见她因此而无恙,欣喜道。

        傅轻瞳掩了满嘴的醋酸味,笑着顺口道:“醋酸能软骨,是柳五教的!”那笑容中带着七分的骄傲,三分的幸福。

        苏无翳扶着她肩膀的手微微一怔,没有回答,只慢慢步到自己的位置上复又坐下,没有拿起筷子。他坐在那儿,抬眼看着她,直看得她浑身不自在起来,只得涩声道:“翳,你不吃么?菜要凉了……”

        苏无翳静静地坐着,看着她不语。

        其实,他从一开始就觉得不对。

        傅轻瞳的一切好似都已脱离了他既定的轨道,仿佛一个被改变了大小的车轮,碾过旧有的车辙子时,那样的不圆转,不合衬。

        当他执着她的手去敲击编钟的时候,她的尾指依旧翘起,但两人的脚步已是凌乱而无法契合。他所指的方向和她所要到达的地方已错了半分,他强牵她而去时敲出音甚是勉强艰涩,并无半分的悦耳。

        不到一柱香的时间,两人就因无法配合而累得微微气喘。其实双方心中都已知晓,彼此再也无法达到当年那样,她在他的引导下轻盈而步,流乐生舞的默契景象。

        只听得傅轻瞳略带歉意地道:“是我四年来疏于练习,是我不好。”

        苏无翳虽心中有着一丝的伤感,但面上仍是笑了笑:“我们久未配合,这般模样也是正常。只是比起四年前,你的性子似乎更随纵了些,不知道下棋是不是还那样快。”说罢,命人抬上了白玉做的棋盘。

        依旧是傅轻瞳执白子,苏无翳执黑子。

        她依旧是斜凭着桌,一手托腮,曲起膝来抵着沉香木的圆桌。明亮而摇曳的烛光映着她娇嫩的容颜,因认真而微蹙起的眉。苏无翳只觉得眼前的傅轻瞳与当年的并无二致。没由来的欢喜。

        只是当她拈着枚棋子,将要放下的时候,却着实略略考虑了一番。不再莽莽撞撞,而是认真而审慎。他为了配合她的速度,亦不得不慢了下来。

        这一来一去,渐渐的,青铜油灯里的烛芯已被宫女剪了两次。

        苏无翳每下一枚棋子,心下便是一沉。只觉得自己与她的距离越发的遥远。恍神间,棋子错放,竟下偏了一步。

        傅轻瞳眼见着抓住了苏无翳的小纰漏,满脸兴奋地大肆铺张开来。略等他回过神来,却见她已送了一盘与当年一模一样的“盘曲四角棋”给他。

        不同的是,输家是他。

        “你输了!”傅轻瞳抚掌大笑起来,“我终于赢了你一局!”

        “这四年,你棋艺进步了不少……”

        “那当然!我在朔月村,天天和柳五下棋。他最讨厌了,下棋慢得很,还不许我快……”

        柳五,柳五,柳五。

        这个看似平凡无奇的男子,就这样硬生生地横亘于他们之间。

        四年的时光,因着这个柳五,她竟改变了如此之多。

        苏无翳忽觉得好生颓败。

        “瞳儿,你……当真是那样喜欢柳五么?”

        “……什么?”

        “那么,你又了解柳五多少?”

        “那么,阁下又了解我多少?”

        第二日,柳重言又在同一个地方被同一个人叫住。他有些不耐地拢着手立在离长桌略有些距离的地方,抬眼问向那少年。

        少年弯着两弯笑眼,慢悠悠地摸了摸唇上的两撇假花胡,半晌才道:“不多不多。除了知道你临泽仙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美人外,我还知道有一朵小桃花已经开了,就看你们两人到底谁有能耐摘了去。”

        “我们?”柳重言生了一分疑。

        “哎……我为了讨好美人又逞了一时嘴快,泄了些天机……”少年有意无意地望了望碧青的天,吐了吐舌头,“嘿,那老头好象没发现……”

        头顶忽地划过一道细细的闪电,吓得少年跳起脚来。

        “老头?”柳重言生了三分疑,正欲问个清楚。

        “总之……言尽于此!”那少年截了他的话,忽然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桌上的零碎来,一股脑地将它们揽进怀里,连狗皮帽遮住了眼也顾不上,匆匆忙忙地飞奔离去。不知从哪里变出了把破伞遮在头顶,口中还不甚清楚地念叨着,“要下雨了……要下雨了……”

        “哗啦啦——”

        就在那位自称“人面桃花”的少年刚拐过一个小巷之时,倾盆大雨突然而至。毫无防备的柳重言被淋了个透湿。

        雨水顺着脸上近似人皮的面具冲刷而下,渐渐糊软……一层淡淡的肤光隐现。

        “柳五!”后腰被一人紧紧地抱住。

        傅轻瞳灼热的呼吸声从透湿的衣裳清晰地传递到他的身体中。他于大雨中模糊的视线怔怔地看着自己手掌上刚沾染上的膏体,那正是从脸上被雨水冲褪下来的。

        柳重言第一次感到不知所措:不知该不该回过头去,回应她,拥抱她。

        到底该以怎样的面孔面对她?

        柳重言,还是临泽仙人?

        如注的大雨下,苏无翳没有撑伞,只远远地立在他们的身后。

        不过是一方小小的世界,三个人却如同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