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达尔巴神力惊人,蒙古武士中也有数名高手,郭芙与二武如何能敌?突见金轮国师摇摇晃晃的站起来,铁轮一摆,呛啷啷动人心魄,脸色惨白,仰天大笑,笑声中却充满着凄怆惨厉之意,众人相顾骇然,住足不前。国师嘶哑着嗓子说道:「老纳生平与人对敌,从未受过半点微伤,今日居然自己伤了自己,那是天意吗?」伸出大手往黄蓉背上抓去。

杨过给他掌力震伤胸臆,爬在地下无力站起,见黄蓉危急,仍奋力横棒挥出,将他这一拿格开,但就是这幺一用力,禁不住喷出口鲜血。黄蓉惨然道:「过儿,咱们认栽啦,不用再拚,你自己保重。」郭芙手提长剑,护在母亲身前。杨过低声道:「芙妹你快逃走,去跟你爹爹报信要紧。」

郭芙心中昏乱,明知自己武艺低微,可怎舍得母亲而去?金轮国师铁轮微摆,撞正她手中长剑,当的一声,白光闪动,长剑倏地飞起,落向林中。

国师正要推开郭芙去拿黄蓉,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叫道:「且慢!」林中跃出一个青衫人影,伸手接住半空落下的长剑,三个起伏,已奔到乱石堆中。国师见此人面目可怖,三分像人,七分似鬼,生平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面貌,不禁一怔,喝问:「是谁?」那女子却不答话,俯身推过一块岩石,挡在他与黄蓉之间,说道:「你便是大名鼎鼎的金轮国师幺?」她相貌虽丑,声音却甚娇嫩。国师道:「不错,尊驾是谁?」那女子说道:「我是无名幼女,你自识不得我。」说着又将另一块岩石移动了三尺。

此时日落西山,树林中一片朦胧,国师心念忽动,喝道:「你干甚幺?」待要阻止她再移石块,那女子叫道:「角木蛟变亢金龙!」郭芙与二武一怔,心想:「她怎幺也知石阵的变化?」但听她喝令之中自有一股威严之意,立时遵依搬动石块。四五块岩石一移,散乱的阵法又生变化。

国师又惊又怒,大喝道:「你这小女孩也敢来捣乱!」只听她又叫:「心月狐转房日兔」,「毕月乌移奎木狼」,「女土蝠进室火猪」,她所叫的都是二十八宿方位。郭芙与二武听她叫得头头是道,与黄蓉主持阵法时一般无异,心下大喜,奋力移动岩石,眼见又要将金轮国师困住。

国师背上受了石块撞击,强运内力护住,一时虽不发作,其实内伤着实不轻,无力再起脚挑动石块,他知道只消再迟片刻,便即陷身石阵,达尔巴徒有勇力,不明阵法,难以相救,见黄蓉正撑持着起身,兀自站立不定,只须踏上几步就可手到擒来,但仍自谋脱身要紧,铁轮虚晃,向武修文脑门击去。他受伤之后,手臂然酸软无力,单举铁轮也已勉强,武修文如拔剑招架,反可将他铁轮击落脱手。但他威风凛凛,虽是虚招,瞧来仍猛不可当,武修文那敢硬接,当即缩身入阵。

金轮国师缓步退出石阵,呆立半晌,心中思潮起伏:「今日错过了这个良机,只怕日后再难相逢。难道老天当真护佑大宋,令我大事不成?我今日受伤,纯属天意。中原武林中英才辈出,单是这几个青年男女,已资兼文武,未易轻敌,我外邦豪杰之士,不免相形见绌了。」抚胸长叹,转头便走,走出十余步,突然间呛啷一响,铁轮落地,身子摇晃。他深信命运之说,只觉所谋不远,未可强求。

达尔巴大惊,大叫:「师父!」抢上扶住,忙问:「师父,你怎幺啦?」金轮国师皱眉不语,伸手扶着他肩头,低声道:「可惜,可惜!走罢!」一名蒙古武士拉过坐骑。国师重伤之余已无力上马,达尔巴左掌托住师父腰间,将他送上马背。一行人向东而去。

青衫少女缓步走到杨过身旁,顿了一顿,慢慢弯腰,察看他脸色,要瞧伤势如何。此时夜色已深,相距尺许也已瞧不清楚,她直凑到杨过脸边,但见他双目睁大,迷茫失神,面颊潮红,呼吸急促,伤得不轻。杨过昏迷中只见一对目光柔和的眼睛凑到自己脸前,就和小龙女平时瞧着自己的眼色那样,又温柔,又怜惜,当即张臂抱住她身子,叫道:「姑姑,过儿受了伤,你别走开了不理我。」

青衫少女又羞又急,微微一挣。杨过胸口伤处立时剧痛,不禁「啊唷」一声。那少女不敢强挣,低声道:「我不是你姑姑,你放开我。」杨过凝视着她眼睛,哀求道:「姑姑,你别撇下我,我……我……我是你的过儿啊。」那少女心中一软,柔声道:「我不是你姑姑。」这时天色更加黑了,那少女一张可怖的丑脸全在黑暗中隐没,只一对眸子炯炯生光。杨过拉着她手,不住哀求:「是的,是的!你……你别再撇不我不理。」那少女给他抱住了,羞得全身发烧,不知如何是好。杨过见到她温柔可亲的眼光,叫道:「你不是姑姑,你……你是不是媳妇儿?」那少女身子一缩,不由自主的推开了他:「不,不!

我不是媳……妇儿!」

突然间杨过神志清明,惊觉眼前人并非小龙女,失望已极,脑中天旋地转,便即昏晕。

女大惊,见郭芙与二武均围着黄蓉慰问服侍,无人来理杨过,见他受伤极重,扶着他后腰,半拖半拉的走出石阵,转头对郭芙道:「郭姑娘,这位杨爷受伤不轻,我去设法给他治治,请你对令堂说,我日后再向她请安。」郭芙问道:「姊姊是谁?你识得我吗?」

那少女道:「应该识得的。」扶着杨过慢慢走出林外。瘦马甚有灵性,认得主人,奔近身来。那少女将杨过扶上马背,却不与他同乘,牵了马缰步行。

杨过一阵清醒,一阵迷糊,有时觉得身边的女子是小龙女,大喜而呼,有时却又发觉不是,全身如入冰窖。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得口腔中一阵清馨,透入胸间伤处,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缓缓睁开眼来,不由得一惊,原来自己已睡在一张榻上,身上盖了薄被,要待翻身坐起,突感胸骨剧痛,竟动弹不得。

转头见窗边一个青衫少女左手按纸,右手握笔,正自写字。她背面向榻,瞧不见她相貌,但见她背影苗条,细腰一搦,甚是娇美。再看四周时,见所处之地是间茅屋的斗室,板床木凳,器物简陋,四壁萧然,却一尘不染,清幽绝俗。床边竹几上并列着一张瑶琴,一管玉箫。

他只记得在树林石阵中与金轮国师恶斗受伤,何以到了此处,脑中一片茫然;用心思索,隐约记得自己伏在马背,有人牵马护行,那人是个女子。此刻想来,依稀记得眼前这少女的背影。她这时正自专心写字,但见她右臂轻轻摆动,姿式飘逸。室中寂静无声。较之先前石阵恶斗,竟似到了另一世界。他不敢出声打扰那少女,只安安稳稳的躺着,正是: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实不知人间何世。

突然间心念一动,眼前这青衫少女,正是长安道上示警,后来与自己联手相救陆无双的那人,自忖与她无亲无故,怎幺她对自己这幺好法?不由得冲口而出,说道:「姊姊,原来又是你救了我性命。」

那少女停笔不写,却不回头,柔声道:「也说不上救你性命,我恰好路过,见那蒙古和尚甚是横蛮,你又受了伤……」说罢微微低头。杨过道:「姊姊,我……我……」心中感激,一时喉头哽咽,竟说不出声来。那少女道:「你良心好,不顾自己性命去救别人,我碰上稍稍出了些力,却又算得甚幺。」杨过道:「郭伯母于我有养育之恩,她有危难,我自当尽力,但我和姊姊……」那少女道:「我不是说你郭伯母,是说陆无双陆家妹子、你的媳妇儿。」

「媳妇儿」这三字,杨过最近想起时心中只指小龙女而言,而这少女所指的,显然是长安道上从李莫愁手下所救的跛足姑娘,这人已有许久不曾想起,听她提及,忙道:「她不是我媳妇儿。她叫我傻蛋,我便叫还她『媳妇儿』,那是说笑,当不得真的。陆姑娘平安罢?她伤全好了?」那少女道:「多谢你挂怀,她伤口已然平复。你倒没忘了她。」

杨过听她语气中与陆无双甚是亲密,问道:「不知姊姊跟陆姑娘怎生称呼?」

那少女不答,微微一笑,说道:「你不用姊姊长、姊姊短的叫我,我年纪没你大。」顿了一顿,笑道:「也不知叫了人家几声『姑姑』呢,这时改口,只怕也已迟了。」

杨过脸上一红,料想自己受伤昏迷之际定是将她错认了小龙女,不住的叫她「姑姑」,说不定还有甚幺亲昵之言、越礼之行,越想越不安,期期艾艾的道:「你……你……不见怪罢?」那少女笑道:「我自不会见怪,你安心在这儿养伤罢。等伤势好了,便去寻你姑姑。」又道:「别太担心了,终究找得到的。」这几句话温柔体贴,三分慈和中又带着三分敬重,令人既安心,又愉悦,与他所识别的女子全不相同。她不似陆无双那幺刁钻活泼,更不似郭芙那幺骄肆自恣。耶律燕是豪爽不羁,完颜萍是楚楚可怜。至于小龙女,初时冷若冰霜,漠不关心,到后来却又是情之所钟,生死以之,乃是趋于极端的性格。只有这位青衫少女却斯文温雅,殷勤周至,知他记挂「姑姑」,就劝他好好养伤,痊愈后立即前去寻找,安慰他说定可找到。但觉和她相处,一切全是宁静平和。

她说了这几句话,又提笔写字。杨过道:「姊姊,你贵姓?」那少女道:「你别问这个问那个的,还是安安静静的躺着,不要胡思乱想,内伤就好得快了。」杨过道:「好罢,其实我也明知是白问,你连脸也不让见,姓名更是不肯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