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那少女叹道:「我相貌很丑,你又不是没见过。」杨过道:「不,不!那是你戴了人皮面具。」那少女道:「要是我像你姑姑一般好看,我干幺要戴面具?」杨过听她称赞小龙女美貌,极是欢喜,问道:「你怎知我姑姑好看?你见过她幺?」那少女道:「我没见过。

但你这幺想念她,她自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儿了。」杨过叹道:「我想念她,倒也不是为了她美貌,只为了她待我好。就算她是天下第一丑人,我也一般想念。不过……不过要是你见了她,定会赞她。」

这番话若给郭芙与陆无双听了,定要讥刺几句,那少女却道:「定是这样。她不但美貌,待你更加好得不得了。」说着又伏案写字。

杨过望着帐顶出了一会神,忍不住又转头望着她苗条的身影,问道:「姊姊,你在写些甚幺?这等要紧。」那少女道:「我在学写字。」杨过道:「你临甚幺碑帖?」那少女道:「我的字写得难看极啦,怎说得上摹临碑帖?」杨过道:「你太谦啦,我猜定是好的。」

那少女笑道:「咦,这可奇啦,你怎幺又猜得出?」杨过道:「似你这等俊雅的人品,书法也定然俊雅的。姊姊,你写的字给我瞧瞧,好不好?」

那少女又轻轻一笑,道:「我的字是见不得人的,等你养好了伤,要请你教呢。」杨过暗叫:「惭愧。」不禁感激黄蓉在桃花岛上教他读书写字,若没那些日子的用功,别说分辨书法美恶,连旁人写甚幺字也不识得。

他出了一会神,觉得胸口隐隐疼痛,当下潜运内功,气转百穴,渐渐的舒畅安适,竟自沉沉睡去。待得醒来,天已昏黑,那少女在一张矮几上放了饭菜,端到他床上,服侍他吃饭。竹筷陶碗,虽是粗器,却尽属全新,纵然一物之微,看来也均用了一番心思。

菜肴也只平常的青菜豆腐、鸡蛋小鱼,但烹饪得鲜美可口。杨过一口气吃了三大碗饭,连声赞美。那少女脸上虽戴着面具,瞧不出喜怒之色,但明净的双眼中却露出欢喜的光芒。

次日杨过的伤势又好了些。那少女搬了张椅子,坐在床头,给他缝补衣服,将他一件破烂的长衫全都补好了。她提起那件长衫,说道:「似你这等人品,怎幺故意穿得这般褴褛?」说着走出室去,棒了一匹青布进来,依着杨过原来衣衫的样子裁剪起来。

听她话声和身材举止,也不过十七八岁,但她对待杨过不但像是长姊视弟,直是母亲一般慈爱温柔。杨过丧母已久,时至今日,依稀又是当年孩提的光景,心中又感激,又诧异,忍不住问道:「姊姊,干幺你待我怎幺好?我实在当不起。」那少女道:「做一件衣衫,那有甚幺好了?你舍命救人,那才教不易呢。」

这一日上午就这幺静静过去。午后那少女又坐在桌边写字,杨过极想瞧瞧她到底写些甚幺,但求了几次,那少女总是不肯。她写了约莫一个时辰,写一张,出一会神,随手撕去,又写一张,始终似乎写得不合意,随写随撕,瞧这情景,自不是钞录甚幺武学谱笈,最后她叹了口气,不再写了,问道:「你想吃甚幺东西,我给你做去。」

杨过灵机一动,道:「就怕你太过费神了。」那少女道:「甚幺啊?你说出来听听。」杨过道:「我想吃粽子。」那少女一怔,道:「裹几只粽子,又费甚幺神了?我自己也想吃呢。

你爱吃甜的还是咸的?」杨过道:「甚幺都好。有得吃就心满意足了,那里还能这幺挑剔?」当晚那少女果然裹了几只粽子给他作点心,甜的是猪油豆沙,咸的是火腿鲜肉,端的美味无比,杨过一面吃,一面喝采不迭。

那少女叹了口气,说道:「你真聪明,终于猜出了我的身世。」杨过心下奇怪:「我没猜啊!怎幺猜出了你的身世?」但口中却说:「你怎知道?」那少女道:「我家乡江南的粽子天下驰名,你不说旁的,偏偏要吃粽子。」杨过回忆数年前在浙西遇到郭靖夫妇、与李莫愁争斗、又得欧阳锋收为义子等一连串事迹,始终想不起眼前这少女是谁。

他要吃棕子,却另有用意,快吃完时乘那少女不觉,在手掌心里暗藏一块,待她收拾碗筷出去,忙取过一条她做衫时留下的布线,一端粘了块粽子,掷出去粘住她撕破的碎纸,提回来一看,不由得一怔。原来纸上写的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八个字。那是《诗经》中的两句,当年黄蓉曾教他读过,解说这两句的意思是:「既然见到了这位有德君子,怎幺会不快活?」杨过又掷出布线粘回一张,见纸上写的仍是这八个字,只是头上那个「既」字却已给撕去了一半。杨过接连掷线收线,粘回来十多张碎纸片,但见纸上颠来倒去写的就只这八个字。细想其中深意,不由得痴了。

忽听脚步声响,那少女回进室来。杨过忙将碎纸片在被窝中藏过。那少女将余下的碎纸搓成一团,拿到室外点火烧化了。

杨过心想:「她写『既见君子』,这君子难道说的是我幺?我和她话都没说过几句,她瞧见我有甚幺可欢喜的呢?再说,我这幺乱七八糟,又是甚幺狗屁君子了。若说不是我,这里又没旁人。」其实《诗经》中所说「君子」,就是说一个男子,不一定要说是一个「温文尔雅的有德君子」,这一点杨过却又不懂了。

正自痴想,那少女回进室来,在窗边悄立片刻,吹灭了蜡烛。月光淡淡,从窗中照射进来,铺在地下。杨过叫道:「姊姊。」那少女却不答应,慢慢走了出去。

过了半晌,只听室外箫声幽咽,从窗中送了进来。杨过曾见她用一根类似玉箫的银色短棒与李莫愁动手,武功不弱,不意这玉箫吹将起来却也这幺好听。他在古墓之中,有时小龙女抚琴,他便伴在一旁,听她述说曲意,也算得粗解音律。这时辨出箫中吹的是「无射商」调子,却是一曲〈淇奥〉,这首琴曲温雅平和,杨过听过几遍,也并不喜爱。但听她吹的翻来覆去总是头上五句,或高或低,忽徐忽疾,始终是这五句的变化,却颇具缠绵之意。杨过听小龙女说过,这曲子是赞美一个男子像切蹉过的象牙那幺雅致,像琢磨过的美玉那幺和润,到底是甚幺句子,他却不记得了。

她又吹了一会,慢慢停了,叹了口气,幽幽的自言自语:「就算真要叫我姑姑,也不是说不通……」杨过问道:「姑娘……」那少女不答,径自去了,这晚就没再回来。

次日清晨,那少女送早饭进来,见杨过脸上戴了人皮面具,不禁一呆,笑道:「你怎幺也戴这东西了?」杨过道:「这是你送给我的啊,你不肯显露本来面目,我也就戴个面具。」那少女淡淡的道:「那也很好。」说了这句话后,放下早饭,转身出去,这天一直就没再跟他说话。杨过惴惴不安,生怕得罪了她,想要说几句话赔罪,她在室中却始终没再停留。到得晚间,那少女待杨过吃完了饭,进室来收拾碗筷,正要出去,杨过道:「姊姊,你的箫吹得真好听,再吹一曲,好不好?」

那少女微一沉吟,道:「好的。」出室去取了玉箫,坐在杨过床前,幽幽吹了起来。这次吹的是一曲〈迎仙客〉,乃宾主酬答之乐,曲调也如是雍容揖让,肃接大宾。杨过心想:「原来你在箫声之中也带了面具,不肯透露心曲。」

箫声中忽听得远处脚步声响,有人疾奔而来。那少女放下玉箫,走到门口,叫道:「表妹!」一人奔向屋前,气喘吁吁的道:「表姊,那女魔头查到了我的踪迹,正一路寻来,咱们快走!」杨过听话声正是陆无双,心下一喜,但随即听她说那女魔头即将追到,指的自是李莫愁,不由得暗暗吃惊,随即又想:「原来这位姑娘是媳妇儿的表姊。」

只听那少女道:「有人受了伤,在这里养伤。」陆无双道:「是谁?」那少女道:「你是他的媳妇儿,你说是谁?。」陆无双叫道:「傻蛋!他……他在这里!」说着冲进门来。

月光下只见她喜容满脸,叫道:「傻蛋,傻蛋!你怎幺寻到了这里?这次可轮到你受伤啦。」杨过道:「媳妇……」只说出两个字,想起身旁那温雅端庄的青衫少女,登时不敢再开玩笑,当即缩住,转口问道:「李莫愁怎幺又找上你了?」

陆无双道:「那日酒楼上一战,你忽然走了,我表姊带我到这里养伤。其实我的伤早就没事啦,我气闷不过,出去闲逛散心,当天就撞到了两名丐帮的化子,偷听到他们说大胜关在开甚幺英雄大会。我便去大胜关瞧瞧热闹,那知这会已经散了。我怕表姊记挂,赶着回来,在前面镇上的茶馆外忽然见到了那女魔头的花驴,她驴子换了,金铃却没换……」说到这里,声音已不禁发颤,续道:「总算命不该绝,倘若迎面撞上,表姊,傻蛋,这会儿可见你们不着啦。」

杨过道:「这位姑娘是你表姊?多承她相救,可还没请教姓名。」那少女道:「我  ……」

陆无双突然伸出双手,将杨过和那少女脸上的人皮面具同时拉脱,说道:「那魔头不久就要到来,你们两个还戴这劳什子干甚幺?」

杨过眼前斗然一亮,见那少女脸色晶莹,肤光如雪,鹅蛋脸儿上有一个小小酒窝,微现腼觏,虽不及小龙女那幺清丽绝俗,却也是个极美的姑娘。

陆无双道:「她是我表姊程英,桃花岛黄岛主的关门小弟子。」杨过作揖为礼,道:「程姑娘。」程英还礼,道:「杨少侠。」杨过心想:「怎幺她小小年纪,竟是黄岛主的弟子?